第33章 結盟(六)
“宋應時!”宋茹甄一動不動地喊。
宋應時立即松手,繞到宋茹甄身旁的榻邊乖巧地坐着:“阿姐,你怎麽知道是我呀。”
宋茹甄緩緩地睜開眼簾,睨着宋應時皮笑肉不笑:“我這滿屋子裏都是你身上的龍涎香味道,想不知道你來都了都難。”
宋應時讪讪:“阿姐真聰明。”
“你來我這裏做什麽?”宋茹甄坐了起來。
宋應時殷勤地像個小哈巴狗似的倒了一杯茶捧給宋茹甄,鼓着腮幫道:“我想阿姐了。”
宋茹甄垂眸看了一眼茶瓯沒接,冷着臉道:“別撒嬌,我可沒打算理你。”
宋應時眸光一暗,失落地将茶瓯放在小幾上,脫了鞋上榻,面向宋茹甄規規矩矩地跪坐着,雙手放在宋茹甄的膝蓋上搖了搖,可憐巴巴地說:“阿姐,我錯了,你不要不理我,好不好?”
宋茹甄挑了挑眉,慢悠悠地問:“你錯在哪兒?”
“不該對褚晏下毒手。”宋應時十分乖覺地說道。
“……”
阿時這錯承認的如此爽快,倒弄的宋茹甄一時無言以對,她将信将疑地打量着宋應時,心裏思索着阿時到底有什麽目的。
宋應時見宋茹甄不信他,臉上露出傷心的表情,他委屈地撇了撇嘴,道:“阿姐,我也看出來了,你确實在乎褚晏,我不能讓阿姐傷心,所以你放心,我以後不會再動褚晏了。”
“真的?”
宋應時挺起胸脯正色道:“我是皇帝,皇帝說話,自然一言九鼎。”
這個倒是真的,不是因為阿時是皇帝,而是是自小到大,阿時從不會對她撒謊,答應她的事情就一定會做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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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要童恩不慫恿他……
她目光一閃,四下看了一眼:“你的那個狗奴才呢?”
“我知道阿姐不喜歡他,就讓他在外面等着……”
宋茹甄似想起什麽來,面色陡然一變:“你把公主府的密道告訴他了?”
這個公主府是阿時斥巨資花了一年的時間建造的,當時為了以防萬一,阿時特意找了一批死囚暗中在公主府裏挖了一條密道,密道通往隔壁坊裏的一家民宅,而那個民宅後面有個夾道,直通皇宮旁邊的西華門。
這樣一來,阿時若是想悄悄出宮來見她,便可以從那條密道裏來。如今公主府外面人滿為患,阿時能神不知鬼不覺地出現在她的房間裏,定是偷偷從密道裏來的。
這條密道是她和阿時的秘密,除了暗中保護阿時的死士,連蕙蘭都不知道。
宋應時連忙甩手,否認:“沒有沒有,那是我和阿姐倆人之間的秘密,我怎麽可能會告訴外人。”
宋茹甄不置可否地嗔了他一眼。
宋應時嘻嘻一笑,知道這是阿姐原諒他了,便拉着宋茹甄的手訴起苦來,大抵是她一個多月未進宮看他,他如何的孤苦,如何的難受;又說束勒那邊陳兵邊界,大有動作,鸾臺那幫宰相們整□□着他下旨,召澤王褚照回朝商議軍情什麽的。
宋茹甄立馬問:“澤王要回朝了?”
宋應時一愣,目光閃了閃,含糊道:“現在還沒定,他……鎮守在北境好好的,一動,恐,恐多生變故。”
宋茹甄心裏明白,阿時這是忌憚褚照,怕他回到華京後,褚晏會找褚照告狀,到時候褚照說不定會找他興師問罪。
可是阿時太不懂褚晏了,褚晏這個人是寧願所有委屈自己受着,也絕不會向旁人抱怨一句,屬于典型的打掉了牙往肚子裏吞的那類人。
尤其得知褚晏之前有求死之心時,她就更加确定了,不是褚照和褚穆勳對褚晏漠不關心,而是他們真的不知道褚晏在華京裏的狀況,因為褚晏壓根就沒告訴過他們所發生的一切。
“阿時……”
宋茹甄原本想勸宋應時不要擔心褚家,先以邊境安穩為主召褚晏回京詳細了解一下情況。
宋應時卻不想在這個話題上多聊,故意岔開話題道:“對了,阿姐,你府外面怎麽有那麽多叫花子?”
如今的她畢竟還無法插手朝政之事,見宋應時避而不談,她只好放棄勸阿時。
不過阿時既然問起流民之事,宋茹甄正好把這些日子她看見的流民情況,和她施粥之後帶來的民心轉變,一一向宋應時說了遍。
宋應時起先漫不經心地聽着,然後随手從棋盒裏撚了顆黑子放在小幾上轉啊轉的。
宋茹甄一掌拍在轉得正歡的黑子上,沉臉看着宋應時:“阿時,我說的話你都聽見了嗎?”
“阿姐,我都聽見了,但處置這些流民……都是大臣們的事情,他們自會處理的,用不着我操心。”
那些大臣們要是想處理早處理了,還會放任這些流民湧到華京裏來當乞丐?
若不到了火燒眉毛燒及到自己的利用時,他們才不會着急,但是阿時卻不能不重視,因為朝廷不仁,百姓只會将這筆賬算在皇帝的頭上。
宋茹甄鄭重道:“涉及民心,就是你要操心的事情。”
宋應時一怔,大概是沒見過宋茹甄這麽嚴肅的樣子,嗫嚅着問:“……那阿姐想讓我怎麽辦?”
“下旨,讓京兆尹務必盡快安置好流民,謹防他們在華京裏鬧事。”
宋應一聽,竟然很是爽快地拍案道:“此事簡單,我回宮後就着人拟一道聖旨送到京兆府去。”
宋應時回宮後,的确立即着人拟了一道聖旨送到了京兆府去,只是讓宋茹甄萬萬沒想到的是,這道聖旨竟然直接送到了褚晏的手上。
宋應時像是生怕宋茹甄誤會他出爾反爾似的,聖旨送到褚晏手上的同時,又派了一個小太監特來告訴宋茹甄,他這麽做的用意其實是為了給驸馬一個建功立業的機會,只要驸馬處理好了此事,他便下旨擢升驸馬為京兆府左少府尹。
宋茹甄得知後,氣頓時就消了,她早就想将褚晏從那個看大街的位置上扯下來了,得知阿時有給褚晏升官的打算簡直求之不得。再說,只要有足夠的銀兩,安置區區一些流民并不是一件特別難的事情。
晚膳時,宋茹甄将阿時的意思跟褚晏說了,并讓他放心,阿時以後絕對不會再為難他了。
褚晏聽了後,卻是神色古怪地看了她一眼。
宋茹甄立馬覺得不對勁,追問:“怎麽了?”
褚晏欲言又止,最後搖了一下頭,道:“沒事。”
褚晏越是這個樣子,宋茹甄越是覺得有問題,她放下筷子,正色道:“你現在就是不說,我也會打聽出來的,只是遲早的事情。”
褚晏也放下了筷子,看着她,語調平直道:“陛下撥了三萬兩白銀用來安置華京的流民。”
三萬兩白銀……
宋茹甄對這個委實什麽概念,便問:“那你打算怎麽安置?”
褚晏道:“每個流民發放三個月的口糧,再讓他們速回原籍,重新拾耕。”
宋茹甄想了想,褚晏不會無緣無故的提及銀子的數量,便試探着問:“所以,是用來安置流民的銀子不夠?”
“恩。”褚晏颔首。
宋茹甄問:“還差多少?”
褚晏卻說:“華京裏的流民只是城外的冰山一角而已。”
宋茹甄大驚:“城外還有流民?”
對了,她想起來,之前便聽褚晏提及過,馮府尹曾下過令,讓下面的人将流民趕到城外去,難道是那個時候,流民又聚集到了城外?
褚晏說城內的流民只是城外的冰山一角,可城內究竟有多少流民她也不甚清楚,但從這些日子聚集到公主府周邊領粥的人數來看,少說也有大幾千人,難道城外……
她還是決定找時間想去城外看看到底有多少流民,當下自不再多提。
翌日,卯初時分,天蒙蒙亮。
宋茹甄隐約聽見外側有窸窸窣窣的聲音,她掀起沉重的眼皮看了一眼,是褚晏要起床了。
半睡半醒間,她翻身滾過去一把抓住褚晏的手臂,閉着眼睛問道:“是要去應卯了嗎?”
褚晏偏頭看了一眼手臂上的柔荑。
宋茹甄只穿了一件絲綢寝衣,這麽一抓,袖子頓時滑落了手肘,露出一截白藕似的細臂,肘彎處,一點紅砂赫然映入了他的眼簾。
他眸色深染,喉結微微滑動,半晌後,才低啞地“嗯”了一聲。
宋茹甄半睜開眼睛,帶着濃濃的睡音道:“今日便告假吧,我想讓你帶我去看看城外的那些流民。”
褚晏垂睫思索了一瞬,然後輕聲道:“好,不過時辰尚早,你且再睡一陣子。”
宋茹甄抓着褚晏的手臂不放,睡眼朦胧地望着他道:“你陪我。”
她說的極其自然而然,似乎完全沒有覺察到自己的語氣裏面,帶着一股嬌憨的依戀。
褚晏的身子微微僵住。
半晌後,他轉身掀開被子重新回到了床上。
宋茹甄這才滿足地放開手,翻身背對着褚晏繼續睡了。
順着城內通運河一路往東,就是東門。
為了行事方便,宋茹甄今日女伴男裝,只與褚晏輕裝上馬出了城。
甫一出城,便見一群衣衫褴褛之人拿着破碗對着進出城的新人伸手乞要,“給點吃的吧,給點吃的吧……”
只要那些人跟着進城的人打算混進城門時,立時會有一兩個守門衛士拔出佩刀上前驅趕喝道:“去去,都滾遠點!”
大概是因為宋茹甄和褚晏是騎着馬出城的,那些人估計知道自己也追不上,亦或者是懼怕他們這些富貴人手裏的馬鞭,見了他們也只是又期望又忌憚地盯着他們。
宋茹甄下意識要從懷裏掏出錢袋,褚晏忽然伸手過來摁住她,沖她搖了搖頭。
她偏頭看了一下那些漸漸圍攏過來的人,他們眼裏放着近乎餓虎撲食般貪婪的光芒。
宋茹甄很快明白了褚晏的意思:就她身上的這點綿薄之力,根本救不了這些人,反而會被這些人纏住不放。
馬鞭擡起,那些人果然吓得退避三舍,趁機一揮,抽在馬背上,二騎撒蹄離開了。
行了兩刻後,路上的行人漸漸稀少了起來,宋茹甄問:“我們要去哪兒?”
褚晏目視前方答:“十裏之外。”
半柱香之後,他們的馬來到一處林子裏。
林自裏面到處都是人,這些人看起來比城內那些人還要瘦弱,穿得還要破。他們個個蓬頭垢面,有氣無力的,或靠着大樹,或者蜷縮在地上,或或躺在地上一動不動。
宋茹甄坐在馬背上,慢慢地穿梭其中,滿眼駭然:“這是什麽地方?怎麽會有這麽多的流民?”
褚晏道:“這裏才是真正流民聚集的地方。”
難怪褚晏說城內的流民只是城外的冰山一角,看着這滿林子黑壓壓望不到盡頭的流民,果不其然。
但是,這麽多流民聚集在這裏,那他們天天吃什麽?
正思索着,忽然林子裏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
緊接着,宋茹甄看見她的右邊林子裏,慢慢站起來幾個形銷骨立的男人,那幾個男人原本空洞的眼睛在看見她坐下的馬時,忽然迸出巨大的光芒來,嘴裏貪婪地喊着:“吃的……吃的……馬……馬……肉,有肉……”
坐下馬像是感覺到了危機一般,不安地打起響鼻,馬蹄子沒方向地亂動了起來。
宋茹甄趕緊勒緊缰繩,彎腰撫摸着馬背安撫它不要害怕,在她以為這些人不可能真的把他們怎麽樣。
然并肩而行的褚晏見狀,卻極其簡短地說了一個字:“走!”
宋茹甄心神一提,知道此地不宜久留,打馬加快速度,正準備穿過林子再說。
誰知,就在馬速将起時,斜刺裏忽然撲出一個人,一把抱住了她的馬脖子。
坐騎似受到不小的驚吓,不停地撒蹄子揚頭長嘶,想要甩開那個人,然而那人看似瘦弱不堪,卻整個人挂在馬脖子上使勁地往下壓,硬是逼地坐騎擡不起頭來。
其他那幾個被甩到後面的人見此情形,瘋了似的追上來,有的搶缰繩,有的拽馬尾,還有的竟然不顧死活地抱馬腿。
變故不過瞬息之間
坐騎也瘋了似的亂踢亂甩,宋茹甄哪裏遇到過這樣的情況,身子頓如狂風暴雨裏的梨花,在馬背上動搖西晃的。
“啊……”
宋茹甄尖叫聲剛起,就覺身後馬鞍猛地一沉,緊接着,險些甩出去的身體被人緊緊護在懷裏,眼角光影一掠,褚晏擡手左右兩下迅速一鞭,方才還死死抱在馬脖子上的那個人,轉瞬間斜飛出去老遠,搶她缰繩的那人緊跟着也跌了出去。
坐騎得到喘息的機會後,精神大震,立即揚踢掃尾,将身上的牛皮糖全部甩了出去。
那些人大概知道褚晏不好惹,也不來搶他們的馬了,而是看見褚晏的馬落了單,立即一窩蜂似的撲上去,生生将褚晏的坐騎撲倒在地上。
接着,宋茹甄看見了她這一生都不會忘記的畫面
那些流民竟然直接用嘴,活活地将那匹馬給咬死了,然後就那樣茹毛飲血地生吃了起來……
宋茹甄的身子忍不住打顫起來,褚晏低頭看了她一眼,然後一手護着她,另一只手用馬鞭挑起缰繩纏了幾圈拉緊,立即急調馬頭,原路返回。
出了林子,馬速慢了下來,宋茹甄下意識想扭頭再看一眼林子,“他們……”
褚晏擡手,輕輕地捂住了她的雙眼,勸道:“別看了。”
宋茹甄回頭,沉默不語。
二人一路返城,臨近城門時,宋茹甄忽然捂住嘴巴,翻身從馬背上溜了下去,跌跌撞撞地沖到路邊的一顆樹旁,彎腰“哇哇”嘔吐了起來。
褚晏等她吐完了之後,遞上來一個打開了蓋子的精致小水囊,“先喝點水。”
宋茹甄拿起水囊‘咕嚕嚕’地猛灌了幾口,肺腑裏翻江倒海的惡心總算平複了些。她看了一眼手中的水囊,“你哪兒來的水?”她明明記得出門前為了輕裝上陣,幾乎什麽都沒帶。
“我帶的。”
那水囊極小,也只夠她一個女子喝幾口,放在身上幾乎察覺不到。
宋茹甄心下一動,擡眸看着他,“你是不是早就料到了?”
褚晏慢條斯理褚晏拿過水囊蓋上蓋子,然後放進了懷裏道:“你是金枝玉葉,自然見不得這些。”
宋茹甄默然。
褚晏說的對,她确實見不得那些。
但她更想問褚晏:你也是金尊玉貴的J家公子,為何你見了這般血腥的場面後,卻還能面不改色?
不過轉念一想便做罷了,褚晏身上有太多的秘密不是她所能窺探得到的,正如他那一身深不可測的功夫,身為人質的他究竟是從何學來的?
她扭頭,看着林子的方向,除了遠處的近乎黑色一片的蒼翠,其他的什麽都看不見了。
“他們是餓的嗎?”她明知,卻故問,仿佛只有求證才能讓她确信。
褚晏:“是。”
以前,她無聊之極時,會在宮裏偶爾會拉着一兩個剛進宮的小太監,逼他們講講宮外的事情。
當時那些小太監為了讨好她,搜腸刮肚地将好笑好玩的事情。後來那些小太監發現她喜歡聽刺激的故事,便跟她說宮外都是‘人吃人’的J界。
她之前不信,這J上怎麽會有‘人吃人’的事情,那得多惡心啊。
如今,當她親眼看見那些流民們,生吃了他們的坐騎後,她才相信小太監說的竟然都是真的。這些只是他們看見的,那麽在他們不為人知的地方,那些餓瘋的人還有什麽做不出來的。
她終于明白了,那些老百姓為何會起義造反,因為他們想活,而朝廷卻不管他們的死活,到頭來,所有的賬也只會算在阿時這個‘昏君’的頭上,為了活下去,這批流民們随時都都可能發生□□起義。
“他們絕對不能就這樣一直留在華京城外,太可怕了……,褚晏,想要大家都活下來,最行之有效的法子是什麽?”她知道,褚晏既然帶她出來,心裏肯定有了應對之策。
作者有話要說:夫婦倆要開始合體打怪了。
【宋應時是個姐控,獨占欲很強,介于戀姐和依賴之間的占有欲,但非骨科,非骨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