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結盟(十)
宋茹甄沒想到褚晏的洞察力會如此的敏銳,竟然察覺出那晚她眼裏的恐懼。
難道,這幾日真是因為他察覺出她怕他,所以才會默默地躲着她?
“……我,是有點被吓到了。”宋茹甄坦然颔首。
褚晏默了一瞬,然後一臉鄭重地說:“以後不會了。”
“?”
褚晏看着她,目光深的像漩渦似的,看得她發暈,就是不準備再多說一個字。
宋茹甄心想:“以後不會什麽了?你倒是說清楚啊,是不會當着她的面砍人?還是不會吓到她?”
哎,跟褚晏這樣惜字如金的人交流就是費勁,說個話向來都是點到為止,總以為別人是他肚子裏的蛔蟲似的,給個眼神就能心領神會。她又不好打破砂鍋問到底,且當他兩者都是吧,當務之急還是要解決通縣赈災問題。
她胡亂地點了下頭,全當自己領悟了褚晏的意思,然後将花名冊遞給褚晏,道:“這個是方才通縣縣令給我的花名冊,我看了一下,戶籍上所記人口目前有十萬八千多人。”
褚晏沒接,只垂下眼睫掃了一眼花名冊就道:“這個花名冊有問題。”
宋茹甄一驚,忙問:“什麽問題?”
褚晏道:“前年災荒之前,通縣确有這麽多人,但歷經兩年災荒後,人數必然驟減。”
宋茹甄這才搞明白問題出在哪兒,原來她手上的這本花名冊是舊時的。
她畢竟自幼養在深宮,哪裏明白官場上的這些彎彎道道,沒想到一出師就險些被人擺了一道,不由得有些惱怒道:“豈有此理,這個縣令竟然敢拿以前的花名冊來糊弄我!”
但氣歸氣,還是得先冷靜下來解決眼前的問題,她仔細想了想,繼續道:“但這個張縣令若是堅持不給我真的花名冊,我一時好像也拿他沒辦法,總不能等糧食來了,真的按照以前的花名冊放糧?”
“找主薄。”褚晏言簡意赅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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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茹甄并不清楚一縣主薄是具體做什麽的,不解地問:“他手裏難道會有真的花名冊?還有,就算他有,他會選擇背叛縣令把真的花名冊交給我?”
褚晏道:“一衆縣官裏,唯有他的鞋子是破的。”
宋茹甄一臉茫然。
鞋子是破的跟花名冊有什麽關聯?
褚晏卻沉默地看着她,那眼神裏頗有點鼓勵她自己好好想想的意味。
“……”
呵,這還考起她來了。
為了不掉面子,她只能認真地思考起這兩者之間的關聯。
過了會兒,她像是豁然開竅了喊:“我明白了,這個主薄穿着破鞋子說明他不貪財,應該是個好官,一個好官的話,就可能會為了百姓交出真正的花名冊?”
褚晏那雙黑潤潤的鳳目裏倒映着宋茹甄俏皮的笑臉,他勾了一下唇,勾到一半又迅速拉平,淡淡“嗯”了一聲。
褚晏竟然只從一個破鞋子上,就能判斷出誰是他們要找的人,宋茹甄打心裏由衷佩服道:“褚晏,你不去做神捕簡直太可惜了。”
“……”褚晏垂下眼睫不語。
這個表情讓宋茹甄立馬反應過來,以褚晏的才智還在做個看大街的,這……不正是拜他們姐弟所賜?不由得讪讪地摸了摸鼻尖,道:“我的意思是……你明察秋毫,洞若觀火,厲害至極,我深表佩服。”
……
“徐主薄,聽說你在通縣縣衙已經當了二十年的主薄?”
肅穆的縣衙大堂上,徐主薄低垂着頭跪在公案前,垂在地上的雙手緊緊地絞着洗得發白的衣角,嗫嚅着回道:“回公主,卑職無能,正是。”
宋茹甄随手翻閱着手裏的花名冊,似嘲非嘲地說:“二十年來,前十八年通縣全縣人口從最初的六萬到如今的十萬八千……,看來貴縣的人口真是旺盛啊。”
“通縣以前人人豐衣足食,人口自然興旺些。”
“可通縣自兩年前出現旱災,百姓們開始食不果腹,病的病,死的死,還有一部分開始背井離鄉地出去尋食,怎麽通縣的花名冊上的人口不僅沒減,反而增長了不少呢?”
“這……”徐主薄的額頭上慢慢地滲出一層細密的汗珠來。
“啪!”花名冊被宋茹甄重重地砸在公案上,“貴縣官員莫不是欺本宮身為女子好欺,所以拿一本舊名冊故意糊弄本宮?”
“卑職不敢,卑職萬萬不敢。”徐主薄連忙叩首在地道。
“那你就把真正的花名冊交上來。”
“……”徐主薄叩首在地上一動不動,也不接話。
宋茹甄扭頭看了一眼站在附近的褚晏,褚晏沖她颔了下首。
宋茹甄會意,換了一個推心置腹的語氣說道:“徐主薄,本宮既然單獨叫你來,自然是已經調查過你的背景。所以本宮知道,你徐主薄是個真正為民的好官,自然也知道,如果本宮按照手裏的這本花名冊放糧的話,那麽通縣現有的百姓們,每個人也許最多只能分得兩三個月的糧,還有一部分糧就會變得無影無蹤……”
聞言,徐主薄抓住衣角的手指緩緩蜷緊。
“但如果徐主薄願意把真正的花名冊交給我,那麽通縣的百姓們或許每個人手裏可以再多三個月的糧。”多三個月的糧完全足夠一個百姓撐到來年春天。
徐主薄的身子明顯一振。
“本宮這次來通縣不是來游山玩水的,而是為了通縣的老百姓們的活路來的,徐主薄,你好好想想,是某人的官運重要,還是整個通縣百姓的人命更重要?”
片刻後,徐主薄的身子破釜沉舟似的直了起來,他從身上掏出一本花名冊,鄭重地捧在手心高舉過頭頂道:“是卑職糊塗,卑職願意把真正的花名冊交給公主殿下。”
宋茹甄與褚晏對視了一眼,彼此露出一個心照不宣的笑意。宋茹甄立即轉頭,又沖下首站着的裴易點了一下頭。
裴易走過去,拿起花名冊呈給她。
宋茹甄翻開花名冊一看,冷哼道:“果然,真正的花名冊上才六萬三千人不到。”
就在這時,守在門外的一個禁衛軍進來通報:“公主,通縣縣令在外面求問‘公主是否要用晚膳?’”
徐主薄一聽,臉上閃過慌亂之色。
宋茹甄知道,徐主薄是擔心張縣令知道他交出了真名冊,斷了他的財路,以後不好過,便安慰道:“你放心,你既然為了全縣百姓投誠,我也定會讓你全身而退的,只是,可能要委屈你徐主薄受點痛。”
徐主薄忙道:“只要能保命,什麽痛卑職都願意受。”
……
張縣令在外面等了好一會兒,才等到進去通傳的禁衛出來告訴他,長公主有請。他忙低頭整理了一下儀容,又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堆着一臉毫無破綻的笑,進去了。
“長公主殿下……”他的腳剛邁進正堂的門檻,突然迎面非來一個龐然大物砸向他,他躲避不及,被那東西正好砸地一屁股坐在了地上,尾椎骨險些沒折斷。
“什什,什麽鬼!壓死我了哎!”張縣令吓地雙手胡亂地去推壓在身上的龐然大物。
那大物壓着他‘哎呀哎呀’地直吸冷氣,張縣令定睛一瞧,這才瞧清楚壓在他身上的,竟然是鼻青臉腫的徐主薄。
“徐主薄,你?”
徐主薄像是抓到救命稻草似的,一把抓住他的手,另一只手飛快地從懷裏掏出一樣東西塞到他手裏,同時低低地喊:“老爺快救我。”
張縣令低頭看了一眼手裏的東西,是花名冊!
心頭劇烈一跳,預感大事不妙。
身上忽地一輕,就見徐主薄被那個叫裴易禁衛軍頭領,輕而易舉地抓了起來,然後像擰小雞似的往堂上一扔
“嘭”地一聲,重重地摔在地上,一動不動地趴在那裏。
張縣令吓地呼吸都停了。
“啪!”
驚堂木重重一拍。
張縣令猛地一哆嗦。
坐在官椅上的長公主厲喝道:“爾等放肆!還真以為養在深宮不知世事,竟然敢拿個假花名冊來糊弄本宮!信不信本宮砍了你們的頭!”
這話也不知道是沖徐主薄說的,還是沖他張縣令說的,不過張縣令總算搞明白了發生了什麽事,原來是這個長公主發現了花名冊的秘密,正逼着徐主薄說出真相。
而徐主薄被長公主的人打的半死,看來這個老實巴交的下屬并沒有出賣他,不由得心裏松下一口氣。
只是他這一口氣還沒松完,就聽見上方傳來長公主冷幽幽的聲音:“張縣令,你來的正好,本宮有事要問你。”
張縣令一聽,背上立即驚出一層冷汗。
完了,這是要找他算賬來了。
心緒急轉間,張縣令目光落在了手裏的花名冊上,頓時有了應對之策。他忙從地上爬起來,屁颠屁颠地跑到公案前,陪着笑道:“長公主殿下可是要問花名冊一事?”
宋茹甄冷哂:“你倒是知道。”
“長公主殿下息怒,下官正是為了此事而來的。都是下官一時不查,錯拿了以前的花名冊誤給了長公主殿下。下官察覺到不對後,就立馬把真的花名冊又給長公主殿下送來了,還請長公主殿下過目。”說完,張縣令畢恭畢敬地将花名冊奉上。
宋茹甄佯怒:“身為朝廷命官,這麽重要的東西也能弄錯!”
張縣令點頭如搗蒜道:“長公主教訓的是,下官以後一定謹言慎行。”
宋茹甄見了張縣令那股慫樣,使勁憋住笑,沖裴易遞了一個眼色。
裴易領命,揚起下巴,手往腰間佩刀上一壓,殺氣騰騰地走到張縣令跟前。
張縣令畏懼裴易身上的氣勢,遞花名冊的手控制不住地抖了起來。
裴易垂眼看着花名冊,沒有立馬接在手裏,而是等了一會兒才接了呈給宋茹甄。
就這麽一小會兒,險些沒讓張縣令吓地尿褲子,直到裴易拿走了花名冊,他才暗暗地松下一口氣,雙腿也忍不住一陣發軟。
原以為朝廷派來的只是一個沒見過世面的公主,他這才想借機狠撈一筆,不成想,竟是個女閻羅,一上來就差點要了他的小命。他同情地看了一眼地上昏迷不醒的徐主薄,就沖他寧死也沒有出賣他,他決定,以後一定要多給徐主薄一點好臉色。
宋茹甄裝模作樣地翻了翻花名冊,蹙眉道:“竟然少了這麽多人?”
張縣令解釋:“不瞞長公主殿下,自從兩年前幹旱,百姓們沒了糧後就餓死了不少人,還有一些百姓為了活下去就抛田棄戶的跑了出去了,至今還未歸……”
宋茹甄合上花名冊,拿在手裏晃了晃:“這個确定是真的花名冊?”
“千真萬确,”張縣令生怕宋茹甄不信,又重重地重複了一遍,“千真萬确!”
宋茹甄點了點頭。
張縣令見宋茹甄眉目舒展,忙試探着問:“長公主殿下,不知災銀……殿下打算何時交接?”
“慌什麽。”宋茹甄漫不經心道,“這樣,你先在街心處搭一處高臺,廣而告之全縣所有的百姓,讓他們五日之後在臺下等着,本宮帶了陛下的口谕要對通縣的老百姓們傳達。”
張縣令一聽有陛下口谕,吓得面色驟變,忙點頭應是,哪裏還敢再試探半句。
宋茹甄反而想起什麽來地問:“對了,你方才說……找本宮有什麽事?”
張縣令道:“下官特來請長公主殿下前去用晚膳。”
“通縣連着兩年幹旱,顆粒無收,他區區一個縣令後院倒是吃的都是山珍海味,你看,這屋內的陳設,”宋茹甄的目光在多寶閣陳列的各種奇珍異玩上浏覽着,一邊啧啧道,“随便拿一件出去賣就夠十幾個百姓一年的口糧了。”
原以為來到通縣之後,縣令給他們安排的下榻之地會是城裏的酒樓,沒想到這張縣令竟然直接把他們接到了自己家的後院裏來了。
張縣令的內宅竟不在縣衙後院內,而是另置了宅子,這宅子氣勢頗為恢宏,前三進,後三進,拐半天找不到出口,可不比她的公主府小。
“你是公主殿下,作為一方地方官自然想拿出最好的款待貴客。”褚晏坐在桌邊,手裏拿着花名冊,一邊看,一邊頭也不擡地答了一句。
“這個張縣令這般豪奢,他就不怕本宮回去後,告他一個貪污之罪嗎?”
褚晏端起茶盞抿了一口茶,淡淡道:“凡事要講證據。”
宋茹甄指了指滿屋子奢華的陳設,訝然道:“這些難道還不算證據?”
“目前還不算。”
“什麽叫目前還不算?”
褚晏從花名冊上擡眸看了宋茹甄一眼:“這些證據還在張縣令的口袋裏,他可以選擇随時讓這些東西消失。”
也是,她身為公主,住在別人家,總不能像個賊一樣把這些東西都帶走查證吧,到時候張縣令再反咬一口,說這些東西不是他的,她就是有理也說不清了,反而沾了一身腥。
宋茹甄黑溜溜的眼珠子忽地一轉,她走過去拿走褚晏手裏的花名冊,又朝門口看了一眼,怕隔牆有耳似的湊到褚晏耳邊,用氣音小聲地說:“褚晏,你武功這麽好,要不……你帶我一起夜探這縣令大宅,我們再去找找有什麽其他證據?”
濕熱的氣息不經意地鑽進耳膜裏,褚晏的耳垂以肉眼可見的速度紅了,尖挺的喉結微微一滑,道:“……好。”
夜深人靜,月明星稀,一道黑乎乎的人影出現在縣令府的院牆上,那身影比普通的人略寬,速度卻極快,幾個兔起鹘落,便來到了院內的一棵大樹上。
褚晏低下頭,一言難盡地看了眼八爪魚似的抱着自己的宋茹甄,低聲道:“到了。”
宋茹甄的心還在一個勁地狂跳,她沒想到褚晏的輕功這麽好,更沒想到飛起來的感覺竟是這麽的刺激,刺激的她的一顆心随着褚晏的起躍,差點從喉嚨裏蹦了出來。
聽見褚晏的聲音後,宋茹甄深吸了一口氣,然後小心翼翼地睜開一只眼睛,瞥見四周黑漆漆的,耳邊有樹葉輕響,低頭一看,腳下懸空,抱着褚晏的手越發用力了,恨不得四肢死死地纏在褚晏身上,她連忙閉緊眼睛小聲問:“這是哪兒?”
作者有話要說:打着找證據的幌子公然卿卿我我,肉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