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開竅(七)
瑤光殿裏的光線從明到暗,再從暗到明,宋茹甄始終一言不發,一動不動地抱腿坐在床邊的地上靠着。
對,不是床上,也不是榻上,而是冰涼的地上,似乎只有這樣,她才覺得自己還是活着似的,至少她能感覺到冷,渾身徹骨的冷。
她仔仔細細地回憶了許久,關于她和阿時的過去。
她明明只比阿時早一個時辰出來,卻因為一聲姐姐,就必須擔當起所謂姐姐的責任。
阿時哭鼻子的時候她要哄;阿時怕黑了她要哄;阿時被人欺負了她要挺身而出地保護他;阿時想要的東西她得讓;阿時落難了她得拼了命的去救……
這些仿佛就成了她在宮裏的唯一使命,尤其母後去世後,她活着所有的目的就是為了讓阿時順利登基稱帝。
幸而,阿時記得她的好,以前的他對她總是言聽計從,從不反着來,一度讓她覺得她的弟弟乖巧聽話,溫柔善良。
她記得曾經有一窩小鳥被大風從樹上刮了下來,嗷嗷待哺的小鳥們趴在地上到處撲騰,是阿時親手将那些小鳥們送回鳥窩裏面的。裏面有一只小鳥的腿摔流血了,還是阿時親手給那只小鳥上藥包紮的,他還怕小鳥的爹娘找不到它們,偷偷瞞着所有人爬到大樹上,将鳥窩重新放回原來的位置,因此下來時一不小心踩滑了還摔斷了腿。
母後得知此事後,立即命人将鳥窩端了,又将伺候阿時的宮人們打了板子,母後還要罰她,因為她沒有看好阿時,阿時當時拖着斷腿也要爬過來抱着母後的腿,哭求着不讓罰她……
那樣善良乖巧的阿時,讓她覺得即使讓她付出所有的一切都值得。
可是,那樣的阿時不在了。
他變得心狠手辣,偏執怪癖,暴戾成性,甚至還以命來威脅她。
她像是忽然間就失去了活下去的動力似的,反正這樣的阿時繼續下去遲早會死于非命,到時候的她還不是死路一條,既然阿時她救不回來,幹脆就這樣算了,都不用活了。
宋茹甄想來想去,怎麽也想不通,好好的阿時怎麽會變成如今這幅樣子……
褚晏下值後先回荼蘼閣更了衣,再次來到瑤光殿時,正好遇見蕙蘭苦着臉,端着一托盤未動的飯菜出來。
蕙蘭見褚晏來了,眼神驟然一亮,忙上前欠身施禮:“褚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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褚晏點了一下頭,垂眸看了一眼托盤裏一動未動的精致菜肴,微微蹙眉:“她還是沒吃?”
蕙蘭壓着嗓音急道:“已經第三日了,褚公子,你快勸勸公主,再這麽下去她的身體會垮的啊。”
褚晏搖頭:“我也勸不了她。”
聞言,蕙蘭眼圈一紅,沮喪地垂着頭。
褚晏看着瑤光殿緊閉的菱花朱門,接着道:“但是我可以陪她。”
“出去!”
褚晏甫一推開門,就聽見宋茹甄有氣無力的呵斥聲從垂簾後面傳了出來。
褚晏卻是什麽話也沒有說,他只是默默地轉身把門關上,默默地把垂簾用簾鈎挽起起,像是看不見坐在地上的宋茹甄似的,徑直走到書案前,拿起宋茹甄堆積如山的案牍默默地看了起來,一邊看,一邊拿筆寫着什麽。
宋茹甄:“……”
褚晏這是把她當空氣?
正好,她也把褚晏當空氣。
二人就這樣,一個默默的發呆,一個默默地看案牍。
很快,夕陽墜落,室內光線漸漸暗了下去。
就在宋茹甄以為自己會再次像前兩日一樣,置身在無邊的黑暗裏時,褚晏忽然站了起來,他輕車熟路地找到火折子,将書案附近的蠟燭點燃,然後繼續回到書案前看折子。
雖然那燭光只照在了褚晏的身上,可宋茹甄突然覺得她的世界已經不那麽黑了。
晚膳時分,蕙蘭進來送飯看見桌子上一動未動的飯菜時,喉嚨明顯一哽。
她知道宋茹甄一向決定的事情,誰也勸不動,誰也不敢勸,所以她只能默默地做着她本分內的事情,重新将熱菜熱飯換上,然後悄悄地瞥了一眼裏面兩個安靜如斯的人,再安靜地退出去。
宋茹甄以為褚晏會默默地去用膳,誰知她等到月入中天了,褚晏竟然還坐在書案前一動未動的,她不由得皺眉問:“褚晏,你什麽意思?”這一開口才發現自己餓了三天,連說話氣兒都使不上來了。
褚晏低着頭不理她,繼續翻閱着案牍。
宋茹甄啞着聲音沖他喊:“說話!”
褚晏這才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惜字如金道:“陪你。”
宋茹甄撒氣似的說:“我不需要你陪!”她現在不想見任何人,不想聽任何勸,只想獨自一個人靜靜的,誰也別來打擾。
褚晏卻十分耐心地說道:“我想陪你。”
“……”
所以他這是打算陪着她一起不吃不喝來着?
他竟然想出這招來威脅她,難道他以為她會在乎?
一想起最近接二連三的被身邊人威脅,她就莫名來火,不由得冷嘲熱諷道:“你是想陪我一起餓死嗎?好啊,有人既然願意給本宮殉葬,本宮高興還來不及呢。”
褚晏低頭一邊寫着什麽,一邊漫不經心道:“公主既然有力氣生氣,看來離餓死還遠着呢,我有什麽好擔心的。”
“……”
不知為何,跟褚晏鬥了一下嘴,宋茹甄忽然覺得有些來勁了,就不那麽想自暴自棄了。
這時,幾日不見的阿雪不知道從哪個犄角旮旯裏冒了出來,似是感覺到她身上的火氣消了一般,走過來用頭開始拱她的腿。
她心裏一軟,抱起了阿雪。
阿雪伸出小舌頭開始舔她的手,濕熱的觸感舔地她心底一顫,像是突然間給她的頹靡的身體裏灌注了一絲生機似的。
她忽然想起二郎神,想起二郎神當初經歷了那麽多苦難最後還是活下來了。
萬物皆有靈,她有什麽理由不愛惜自己。
宋茹甄抱着阿雪,緩緩站起來,沖褚晏喊道:“我要用膳。”
自從宋茹甄恢複正常飲食後,蕙蘭恨不得逼廚娘們把平生的拿手好菜全部做出來,一道道流水似的地往瑤光殿裏送。
而宋茹甄也不知是徹底想開了,還是化悲憤為力量,竟然開始完全不顧公主的形象,每日敞着肚皮放開了似的大吃大喝。
一旬下來,臉都變圓了不少。
這日,秋高氣爽,雲淡風輕。
宋茹甄用罷早膳,便摟着阿雪躺在海棠樹下的躺椅上,優哉游哉地閉着眼睛曬太陽。
自從那次從宮裏回來,音姑姑後面傳來的消息她一概不看,外面的事情一概不問,宋茹甄又當起了甩手掌櫃,過她逍遙自在的悠閑日子。
突然間,一股清冽的梅香逼近,宋茹甄倏然睜眼,果然看見褚晏那張雪蓮般聖潔的容顏,近在咫尺地注視着她。
褚晏離的很近,近地可以看見他冷白臉皮下的若隐若現的筋脈,他的皮膚好的出奇,滑膩的像一塊剛打磨上的美玉,嘴角抿着似有似無的笑,一雙漆黑的眸子兩窩漩渦似的鈎着她,鈎的她心跳亂蹦。
宋茹甄眨了眨眼。
褚晏嘴角的笑意立時濃了起來,他擡手從她的頭發上摘下一片葉子,在她眼前故意晃了晃,然後直起身子,居高臨下地看着她道:“今日天氣甚佳,我們出去走走可好?”
宋茹甄不喜歡這種被俯視的感覺,抱着阿雪從躺椅上坐了起來,一邊整理着鬓發一邊随口問:“去哪兒?”
褚晏用一種少見的神秘表情對她說:“一個可以讓你暫時忘卻煩惱的地方。”
宋茹甄站在陡峭的山崖邊上,腳底是萬丈懸崖,兩邊是刀削般的筆直山壁,山壁上怪石嶙峋,參差不齊,有奇形怪狀的綠植從怪石縫隙裏長了出來,她身後則是一個幽洞般的一線天,空氣中飄着花草的清香。
她的正前方,視野開闊到可以一覽衆山小,有綿延的山丘,有蒼翠的綠被,還有一輪金光燦燦的大夕陽,火燒似的染紅了天際間的萬裏層雲。
宋茹甄自幼長在深宮,即使外出巡游也從來都是在層層保護下,哪裏登過這麽高的地方,見過這般波瀾壯闊的美景。
這一瞬間,她有被徹底震撼到了,只覺得這天地滄海無比宏大,而她置身期間竟這般渺小,莫名地就升起了一股敬畏生命的肅然感。
“這是什麽地方?”宋茹甄扭頭,看了一眼身後的褚晏。
褚晏走上來,與她并肩而立,望着前方介紹道:“這裏是回音崖。”
“回音崖?難道這裏有回音?”
“你叫一聲試試。”
“怎麽叫?”
“想怎麽叫就怎麽叫?”
宋茹甄想象了一下自己像個瘋子一樣大叫的模樣,立即拒絕:“不叫,丢人。”
“啊——”
耳邊突然響起一聲洪亮的喊聲。
宋茹甄一扭頭,就看見褚晏不顧形象地雙手攏着嘴,對着前方的夕陽大喊了起來。
緊接着,山谷間回蕩起無數個“啊啊啊啊啊——”的聲音,驚地山底下的寒鴉撲騰着翅膀從茂密的樹林裏‘嗖嗖’地飛了出來。
宋茹甄見狀,也不管不顧了,雙手攏着嘴,對着夕陽使勁地大喊了一聲:“啊——”
山谷間頓時有無數個“啊啊啊啊啊——”絡繹不絕地回蕩起來,過瘾極了。
像是勾起了她的玩心,宋茹甄開始對着前方各種發洩似的怪叫。
“啊——啊——啊——”
“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啊——”
宋茹甄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喊了多少聲,但她當消停下來時,她發現自己竟然有種酣暢淋漓的痛快,心中盤旋了多日的煩悶煙消雲散了一般,一瞬間覺得人生沒有過不去的坎。
夕陽的餘晖照在她的臉上,将她整個人都渡成了金紅色,而山谷間慢慢升騰起了一片白茫茫的霧氣,籠在山巒間宛如翻滾的雲海,他們置身山崖間,就跟意外闖進了某個神秘的仙境一般。
如此美景,宋茹甄遺憾地喟嘆道:“此時此刻,要是再有酒就好了。”
突然間,空氣中隐隐有酒香撲鼻。
她一轉頭,果然看見兩瓶白瓷酒壇子吊在褚晏的手上晃了晃,她又驚又喜道:“你還真帶了啊。”
褚晏笑着解開一瓶酒遞給宋茹甄,宋茹甄接在手裏迫不及待地開口喝了一口,品了品,挑眉反問:“菊花酒?”
褚晏點了一下頭:“嗯。”
二人找到一塊巨石爬了上去,然後背靠着背,一邊看着夕陽慢慢地往下沉,一邊又說又笑的品着美酒。
不知不覺地,大大的夕陽已經只剩下一半露在了外面,天際線處像是一片翻滾的火海,放射出绮麗絢爛的光彩。一時間,大地,樹木,山谷,他們,都沐浴在光彩中,變成了一幅絕美的靜谧的山水畫。
“登高望遠……菊花酒……”宋茹甄晃了晃已經見底的菊花酒喃喃道,扭頭沖褚晏打趣道,“你不會還準備插茱萸吧?”
褚晏道:“插的茱萸沒有,茱萸香囊有一個。”
宋茹甄愣了一下,然後扭身看着褚晏,半信半疑道:“真的假的?”
褚晏轉過身來,把手裏的酒壇子放在一邊,從身上掏出一個藕荷色的香囊袋,遲疑了一瞬才遞給她。
宋茹甄愣愣地接在手裏,翻來覆去地看了一眼,“這……”有些不太确定地問,“是送給我的?”
褚晏低低“恩”了一聲。
宋茹甄咽了咽口水,心裏頗有點受寵若驚的感覺。
她低頭打開香囊袋看了看,裏面果然裝着的是茱萸果。只是這香囊的針腳看起來似乎不怎麽樣,尤其是繡工,宋茹甄完全看不出繡的是個什麽玩意兒。
看慣了宮中繡娘們手藝的宋茹甄不由得皺眉道:“這上面的繡的什麽亂七八糟的呀?做工這麽差,你打哪兒買的?這簡直就是在欺人眼瞎,本宮要去砸了她的店子。”
“不是買的。”褚晏難得羞赧地別過臉去。
宋茹甄歪頭瞧着褚晏那樣子,嘴角微微抽了抽。
猜道:“不是買的,難不成……是你自己做的啊?”
“……”
褚晏抿唇不說話了,但顯然是默認了她的猜想。
宋茹甄突然很想放聲大笑,但她又怕褚晏會把她從山崖上扔下去,所以使勁地憋着笑,只是嘴角扭曲的抽搐實在是控制不住,她連忙轉身把背對着褚晏,閉着眼睛無聲地大笑了起來,笑的那個削肩聳動不止,眼淚花子差點迸出來。
堂堂華京四俊之首,光風霁月,如谪仙天人般的褚晏竟然會做女紅?
她見過褚晏那雙好看的手拿過筆,拿過劍,就是沒見過他拿繡花針……
褚晏低頭在燈下一針一線刺繡的畫面,光是想想宋茹甄都覺得直起雞皮疙瘩。
待她笑了好一陣子後,褚晏平直無波的聲音才在身後緩緩響起:“笑夠了嗎?”
宋茹甄立即斂住笑,使勁地抿住唇,控制好嘴角的肌肉不再抽搐了,這才佯裝認真地詢問:“這上面繡的……一顆一顆紅紅的東西,難道也是茱萸?”
褚晏道:“不是。”
“不是?”
難道還有什麽紅色的小豆子是她不認識的嗎?還是說這上面繡的不是紅豆子?
好奇心驅使她回身湊到褚晏身邊追問““那是什麽?”
褚晏深深地看了她一眼,那眼神裏似乎有無奈,有好笑,還有一絲絲……寵溺?
轉瞬,她手裏一空,褚晏拿走了她手裏的茱萸香囊,道:“總之是用來辟邪的,我替你戴上。”說完,他低頭,細心地将香囊系在她的腰間的絲縧上。
宋茹甄也低頭,拿着茱萸香囊把玩了起來,仰頭把剩下的酒喝完了後,方想起來問:“褚晏,你是不是記錯日子了,重陽節早過了。”
褚晏擡起頭,黑潤潤的眼眸定定地盯着她,意味深長地說:“只要你想,每天你都可以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做自己喜歡做的事情。”
聞言,宋茹甄微微愣了下,她知道,褚晏這是在變相的勸她好好振作起來,他知道她有放不下的人,有放不下的事,也知道她表面看起來一如往常,但心裏并不開心。
但她故意裝作聽不懂一般,擡頭看着遠處的夕陽,顧左右而言他地感慨道:“真美,我還從來沒有在這麽高的地方看過夕陽呢。”
褚晏又道:“如果你願意,以後我們可以經常來看。”
宋茹甄漸漸斂去臉上的笑意,沉默了一瞬後,她突然很認真地問褚晏:“我以前那樣對你,你就不恨我嗎?”
褚晏轉過頭,同樣認真地注視着她,道:“我從未恨過你,我只恨我自己……”他的聲音忽然低了下去。
宋茹甄內心很是震驚,她沒想到之前那般對褚晏,褚晏不僅不記恨她,竟然還會自責……這,難道褚晏有一顆聖人之心不成?
她突然有些後悔,後悔了解褚晏了解的太晚,以至于他們之間隔了許多跨不過去的坎,所以不能像個正常的男女之間,訴一場純潔無垢的愛戀。
“褚晏,你為什麽要對我這麽好?”雖然他知道褚晏對她的好抱有一定的目的性,可是她還是忍不住傻傻地問了出來。
褚晏凝視着她,一字一句緩緩地說:“因為我喜歡你。”他的眼像是布滿了繁星的蒼穹,又深又廣又亮,看地宋茹甄控制不住地想要沉溺進去,永遠不出來。
可是她是宋茹甄,不是純潔懵懂的小姑娘,不會被只字片言的深情就能随便蒙蔽了心智和雙眼,尤其深藏在心底裏那一幕,在不停地在提醒她:清醒點,清醒點,宋茹甄。
“騙子!”
宋茹甄看着褚晏道。
褚晏看着她不說話,眼裏的寵溺簡直就像是在故意縱容她的任性,故意任她撒潑一般。
別以為我不知道你什麽用心,你就是想把我的心哄到手,然後再狠狠地抛棄掉,這樣就可以報複我了對不對?
宋茹甄越發來了氣,擡起粉拳就去捶他的胸口,嘴裏一邊發洩似的打罵,“大騙子!你就是個大騙子!鬼才會信你!你回來就是故意……”
“唔……”
嘴巴忽然被兩片濕熱的柔軟給堵住了,宋茹甄罵到一半的話生生地給吞了回去。
作者有話要說:紅色的豆子不只有茱萸啊,還有相思豆啊,“鐵手繡相思,香囊鎖卿心”啊,甄美人,可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