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置生死如鴻毛

去了醫院才知道,我爸病情有變。

我大驚,全身發抖,質問我爸的主治醫生:“你不是說他的病不打緊嗎?”

“對年輕人來說,受那點腦挫傷是不打緊,可對老年人來說,全身各器官功能下降,一種毛病極有可能引發多種并發症,何況老先生本就有長期的肝病,能拖到現在已經不容易了。”

這位大主任指了指我爸對床的那個老人,寬慰我說,老年人的病情跟中國的股市一樣,漲漲跌跌出人意料,一天一個你看不懂的花樣。你看你隔壁的老先生,上一分鐘還要上呼吸機,下一分鐘就又能摸着護士的手揩油,病危通知都發出過好幾回了,就是不肯咽下最後一口氣。

他說這話時神态輕松,還能講笑話,抖包袱,可我十分不喜歡這種置人生死如鴻毛的态度。

夾雜着專業術語的病因我沒聽懂,但是病情我懂了,治療腦病的藥物引發了肝功能衰竭,我爸肝壞了,這回是徹底壞了。

醫生輕描淡寫地吩咐我,目前情況還好,不過那一天什麽時候來也不好說,你做家屬的有個心理準備,老先生有什麽想吃的想用的,趁這最後的日子都讓他實現了吧。

把水果放在病房門口返身又走,走了挺遠的路,買了半斤鹵水肘子,一瓶黃酒。

跨入門內看見我爸,他平躺在床,睜着眼睛,似乎聽見了我走向他的腳步聲,朝我轉過臉來。

我眯着眼睛打量他一會兒,一張黑魆魆的老臉,發卻銀白似雪,确認他的嘴不比我上次見他時更歪,我寬心地揚起手腕,抖了抖手裏的東西:“袁國超,你心心念念惦着的鹵水肘子,明天我還給你帶,每天我都給你帶,配着二兩黃酒,吃到你膩為止。”

雖然我頗有先見之明地将肘子細細剁碎了,但我爸的吞咽能力變得很差,被我喂了幾口便再吃不下去。我取了毛巾擦了擦他的嘴,便掀開他蓋着的軟被,給他揉腿。

這兒的護士雖然大多奶大腿長面目姣好,但奈何一個個年紀太小,我總疑心她們對待老年病人未必上心。我揉一會兒我爸的腿又搓一會兒他的胳膊,他雖未偏癱卻也卧床多日,我怕他長出褥瘡。

老袁的兩條腿瘦成了枯柴模樣,內裏的水分早不知被什麽人抽幹了,他的皮膚布滿了白花花的藓似的裂紋,我埋着頭,揉着,搓着,滿手皮屑。

“袁國超,小離還沒醒,不過醫生說恢複情況挺樂觀,只要用狠了進口藥多半能康複——你說咱們怎麽就攤上這麽樣的鄰居呢,從頭到尾一毛不拔,自己的閨女出事也不顧,治病的錢全是老娘皮墊的……”

“還有,您兒媳婦在跟您兒子冷戰呢,明明已經殺青回北京了,偏不肯理人……不理就不理吧,什麽脾氣,都是讓腦殘粉給慣的……”

“老娘皮總算答應出任《遣唐》的舞美指導,聽Skylar……就是前幾天跟我一起來看過你的那個丫頭,聽她說老娘皮已經上任了。我猜她也不是真想以這種方式重回舞臺,主要還是想給小離的病多攢些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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偶爾擡臉看老袁一眼,發現他總在走神,嘴角溢着總也拭不盡的口沫,一雙眼睛直勾勾地望着窗外。

表情凝重得厲害,從沒有過的古怪。

窗外是氣溫飙高至四十攝氏度的夏天,暑氣拉抻天地,到處鬧哄哄,到處綠茸茸,到處是光着膀子的漢子和穿着惹火的姑娘,到處是與夏天一樣熱脹的荷爾蒙。

“哎,”老東西時清醒時糊塗,我看他出神的時間夠久了,忍不住喊了他,“袁國超,想什麽呢?”

“什麽都想,想我爸爸,想我媽媽,想睡在上鋪的戰友,想一起喝酒的工友,想我這窩囊的一輩子……剛剛正想着你媽呢,被你這小兔崽子打斷了。”

我爸嘴歪了,舌頭也捋不直了,他說這些話時很費勁,可我還是聽明白了。這一刻我悲從中來,十來年我爸從來沒主動提起過我媽,而今這破天荒的頭一遭讓我終于意識到,也許真是他大限将至了。

“你媽年輕那會兒也喜歡跳舞,不是小離她媽那種男男女女摟摟抱抱的,是能上臺、能拿獎的……你媽跟仙女似的成天不吃飯,生了你以後還是腰細如碗口,兩只手就能牢牢掐把住……”我爸兩眼渾濁,幽幽嘆息,“你媽什麽都好,長相、身材、脾性一概挑不出錯,就是不安分。”

老袁把我媽的離開定性為“不安分”,他還說我不僅遺傳了我媽的舞蹈天賦,也完完全全繼承了她這種“不安分”的性子。

我試圖将曾經種種再捋一遍,印象中老東西确實沒少對我媽動手,但拂盡歲月細塵仔細看一看,打是打了,卻未必是狠打,未必是真打。舊賬重算一點也不能令人愉快,時隔我媽抛夫棄子十來年,我如今只記得那個女人眉眼好看,腰肢嬛嬛,她仰視一切光鮮,藐視一切醜惡,她在高級西餐廳前扭腰動胯輕撩長發,就一定會有衣冠楚楚的異性前來搭讪。

我無意再去深究他們的愛恨情仇,我把我爸的腿收進毛巾被裏,瞥了一眼他毫無生氣的裆部,問道:“你不是想我媽了,你是想女人了吧?”

老袁閉上眼睛,露出累壞了的表情,不與我搭話。

待老袁完全睡過去,就換我坐在他的床邊走神。

這不是我第一次站在與我爸分別的當口,也不是其中最糟糕的一次。那時兜裏沒錢,醫生攔着不讓住進病房,我爸在人擠人的急診間裏吊了三天水,期間一連收了三張病危通知。醫生都說沒治了的時候,我推着他的病床滿院飛奔着找人救命,我排隊付款時就讓我爸收着我的腰包,跟他說千萬別讓人順了去,裏頭有你的活命錢呢。我爸嫌這腰包一股油膩膩的肉膻味,可他仍然抱緊了胳膊。到後來他都渾身抽搐眼睛翻白了還死死将它抱着,我就握着他的手說老袁你争口氣,咱們一直活到能過上好日子的時候,好不好?我記得當時他已經完全不能說話,可他流着老淚沖我點頭,然後就真的活了下來。

現在是好日子嗎?

擡眼環視這間敞亮華麗的病房,想着一個男人的“好日子”理應有酒有色,我發現自己并不太感到難過,只是有些遺憾。

于是我冒出了一個荒唐且大膽的念頭,我要給我爸找個女人。

走出老袁的病房,我想起了拘留所裏那位能吟一口好詩的老K,給他打了電話,講了講我這兒的情況,便問他有沒有胸懷大愛的姑娘介紹。

“你爸……這麽快就不行了?”我在拘留所時常把外頭的老袁挂嘴邊上,所以老K早知道。

“恩,醫生是這麽說的,我看着精神頭倒還好,反正提前準備着吧。”

“節哀啊,你千萬得節哀。”

“還沒死呢,再說我也不哀啊。”我的聲音特別平靜,跟那位大主任似的,也真正做到了笑對生死,特別牛叉。

“嘿,一般人這時候不是哭天抹淚,就是忙着給老人張羅後事,你這樣的孝子真是千古奇談!不過你算是找對人了,公關、模特、還有那些頂癡情的果兒,老北京八大胡同裏的名妓,就沒我老K不相熟的。關鍵是你想找個啥樣的?”老K說起這些來滔滔不絕,我與他遠隔千裏都能看見那張眉飛色舞的臉。

我以前常跟我爸開玩笑要給他找個女人,但沒一次付諸行動。此刻我手心盜汗,掩着話筒小聲說話,還不時偷瞄一眼周邊環境,鬼祟如心虛的賊:“也就是年輕漂亮的,腰得細,最好還有點格調,別是那些發廊裏常見的,我爸活一輩子了就開這麽一回葷,不能委屈了。”

“格調,保管有格調!我這兒碰巧有一個,參加過選秀節目,差點就成明星了,你看成不成?”

“成,你的審美力我放心。那價錢……”

“那要看你想找人家幹什麽了,一對一那價錢好說,如果要單挑你們父子倆——”

“得得得,你別無的放矢又放屁的,先聽我說。”我仔細想了想,覺得我爸這把快入土的老骨頭也幹不出什麽驚天動地的事情,便跟他說,“就陪老人聊聊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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