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舞者與車轱辘
“你他媽不要命了嗎?”
我險作了車轱辘底下的亡魂,竟吓得黎天王俊容失色。以前他踹我大多三分作真七分樣式,可這回是實打實下了狠腳,還好我反應快,借着他踹我的力道在地上滾了一遭,咕嚕一下爬起來。不說話,只是笑嘻嘻地看着他。
四目交彙那麽幾秒之後,我忍不住又瞥了他新請的司機一眼,三十歲出頭的樣子,長得有鼻子有眼——不是我自誇,這位爺是特标準的視覺動物,常常以貌取屬下,認不認識他的人都知道。
“其實我不是為自己來的,我聽人說劇組出麻煩了?”一見這麽英俊的男人我就喜悅,說正經的也收不起笑臉。
“誰那麽多嘴?是Skylar嗎?”黎翹依然冷冷看着我,“如果她不懂保守藝術機密,滾回家就懂了。”
“您別怪我多嘴一問,我就想知道,您打算怎麽解決德國佬與老娘皮的矛盾?”
黎翹的臉色突然變了,我從那雙煙灰色眼睛裏讀出了一點歉疚的味道,心一下涼了。
“你是不是打算将老師開除?”我沉下臉,待那雙煙灰色的眼睛給了我承認的反饋之後,心更涼了,“非得這麽簡單粗暴?就不能換個解決辦法?”
哪想到這位爺冷冰冰地回絕了我,“我尊敬王老師,但她的性子注定了她不能與人相處,我不能讓這樣的不安定因素再留在劇組。”這家夥又露出那副不耐煩實則招人煩的表情,竟揮手打發我,“這事情你別管,我自己會解決。”
其實來之前我一心想跟這人和解,我甚至琢磨出一些新的體位,想在床上、廚房或者什麽犄角旮旯的地方打白旗投降。但我不滿意他這麽編派老娘皮。
“藝術不是誰名氣大誰說了算,你不一直想踏踏實實、真真正正做一部東西出來嗎,為什麽現在有人敢讓《遣唐》變得更好,你他媽倒慫了呢?!”
“閉嘴。”黎翹呵斥我端正态度,可這人陰晴不定,轉眼又變出一副身不由己的樣子,“我本來一早就想去找你,但最近劇組事情太多……你想折騰就折騰吧,三年而已,我給顧遙打過電話,你放心,再折騰他也不敢為難我的人。”
“爺,您這顧左右而言他也太生硬了點兒吧,我現在跟你說的是這事兒嗎?要怎麽說顧遙比你演技好呢,您說您這算是哪門子追求藝術真谛?你以為王八卸了殼就是一條龍了?什麽剃頭、什麽服裝、什麽赴日考察,這些也就是旁門左道,就是場面功夫!”
“你他媽發什麽神經?!”黎翹甩手就給了我一個嘴巴子。
這一巴掌跟撫摸也差不多,打完他就想拉我入他懷裏——但我犟起來,我意識到離開這人至少有一點好,我無需仰仗他的鼻息而活,自然也就無需對他畢恭畢敬。
“我發神經,我就發神經了!你啐我、削我都可以,可你讓我老師背這個黑鍋就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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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翹又給了我一嘴巴子。
這一巴掌打得我暈頭轉向,半邊臉頰隐隐燒起來,嘴唇好像也腫了。他越打我我越來勁,繼續施展嘴上功夫:“還什麽‘優不滿足,良是诋辱’呢,敢情您對藝術的追求就是每隔一月痛一痛,痛完就拉倒?那您還整這一出幹什麽,是婊子就別裝模作樣要從良,待這月事幹淨了,該接客的接客,該跪舔的跪舔,該拍的爛片兒繼續拍呗——”
黎翹給了我第三個嘴巴子。
事不過三,這第三巴掌真是夠狠的,牙齒磕破了口腔黏膜,耳鼓嗡嗡響。我頭皮冒煙,怒氣如真氣在身體裏轉了一周,整個人兀自打顫,四肢都發了麻。
“你怎麽那麽犟?不讓你插手自然有我的道理,我只是想……”被我惡狠狠地瞪着,黎翹居然服軟了,自嘲地搖了搖頭,“跟笨人簡直沒法子交流,你怎麽就不能明白呢?!”
“我是不聰明,那您就說到我明白,行不行?”耳膜還是不舒服,眼眶又酸又脹,可我得甕聲甕氣地求他,“爺,我老師就是這麽一人,既不應時也不應景,一輩子除了舞蹈就沒別的……她這種性子的人活得不容易,風華最茂的時候被人排擠出舞臺,如今一把年紀孤身一個,工作丢了,房子也賣了,最喜歡的學生都癱在床上了,她唯一剩下的東西也就是那點對藝術的堅持……可她真的不是有心生事兒,她只是眼裏不揉沙子,只是跟舞蹈相關的就不願意退而求次。這事情交給我來處理好不好,你讓我去跟老師談一談,我試着從別的方面說服她,讓她給德國佬道個歉。德國人雖然高傲卻也敬業,不可能真的撂挑子走人的。”
黎翹把車門打開,冷聲冷氣命令我,上車。
“去哪兒啊?”我愣在原地不動。
黎翹估計再懶得跟我廢話,一擡手就把我推進車裏。
我倆都坐後座,新司機偶爾出聲跟我搭話,我看出他很緊張又竭力想活躍氣氛,估計是擔心我回來跟他搶這飯碗。
“靠過來。我看看你的臉。”黎翹朝我側過臉,同時伸手過來。
他輕輕摸了摸我的臉,可我一把将他推開了。
黎翹欲言又止,不再理我,把臉轉向窗外。我則把臉轉向另一邊。風吹在臉上,不熱,熏熏的。蟬聲聞之慘烈,射在地上的陽光也不紮眼了,姑娘倒是一如既往穿得少,但姑娘這種生物的構造與我等迥異,臘月三伏穿得一劃的少。我恍然驚覺我被渾渾噩噩的日子障蔽了眼睛,夏天就快過去了。
踏進藝術中心裏,看見這個時候本該練舞的Skylar,她看見我也看見了黎翹,吐了吐舌頭,一溜煙地跑了。
藝術中心的多媒體會議室裏,楊滟也在。她讓我分別看了兩段姑娘們排舞的視頻,其中也包括她自己的兩段獨舞。由于編舞截然不同,同一個敘事場景卻展現出不同的情節結構,甚至帶給觀衆的共鳴,引發的遐想都大不一樣,楊滟問我有什麽想法?
如嬰兒認出母親的乳汁,我很快就從這兩段視頻中找到一種熟悉感,能确認其中一支舞出自老娘皮之手。我摁住倒帶鍵又停止,反複将兩個視頻看了十來遍——我發現無論以舞者的角度還是觀衆的角度,要辨別出這兩支舞的優劣簡直輕而易舉。
我輕輕顫抖起來,好像明白了為什麽黎翹會欲言又止。
“Lee很關心你,甚至想過為你妥協,可我得以首席舞者的身份為《遣唐》負責,王老師不能勝任你的推薦不是因為她那不合群的性格,只是……”楊滟也露出為難的表情停頓一下,終究沒把那句殘忍的話說出來,她說,你應該已經明白是為什麽了。
“也就是……就是一時失手吧……”我明白但是我不死心,眼巴巴地望着對方,“你也是學舞出身,你不會不知道《醉死當塗》,那支舞太美了,在柏林、在東京演出的時候都引起過轟動,整個世界都被它驚豔了,那支舞就是老娘皮自己編的……”
“我當然知道《醉死當塗》,我第一次看見那支舞時就發誓有一天要像她跳得那麽好。只是如果你是舞者,意味着你也是車轱辘,你必須不斷地運動、翻滾、向前,否則你就會鏽在原地,在你自己都不知道的時候。”光頭美人再次停了停,以一種包含着憐憫、惋惜甚至是慶幸的複雜目光看着我,“沒有哪個領域像舞蹈圈兒那麽殘酷,逆水行舟,用進廢退,王老師她……她的創作方式已經被淘汰了,她離開舞臺太久了。”
她說了一句大實話。然而轟隆一聲巨響,我聽見那個建立于我整個少年時代的世界就這麽崩塌了。
“我不是老娘皮最好的學生,可我知道她有多好……”我轉過身去看黎翹,使勁沖他擠出一個笑,語無倫次道,“您也忒狠了,您幹嘛、幹嘛跟我講這個呢?您直接抽我嘴巴子,抽到我服軟不就得了麽……”
黎翹走上來,擡手将我攬進懷裏,他說,我會開除王雪璟,理由是她不擅于團隊合作,因為如果是這樣的理由被開除,她至少可以得到一筆補償金……如果你沒意見,我現在就親自去跟她談……
“不……我去吧。”我又一次不配合地掙開了這個男人,轉身向門外走。
“駱冰。”身後的黎翹喊住我。
我停下來,但沒轉回頭去。
“把眼淚擦幹淨。”他說。
我擡起袖子撸了一把眼睛,狗日的,這人怎麽這麽了解我?!
我去排練室找老娘皮,可Skylar告訴我,老娘皮一早就去找我了。我摸遍了整個藝術中心也沒看見人,最後反倒在姑娘們的更衣室裏找到她。
更衣室是最要命的地方。別以為姑娘就愛幹淨,以前我在的時候我替她們收拾,看現在這衣櫃整潔、地板锃亮的樣子,不用說,一定是老娘皮收拾的。
“現在這些舞衣既不好看,質量還不好。”我進門的聲音不小,老娘皮卻不擡眼看我,戴着老花鏡,眼角旁細紋依舊顯眼,她正将一些漂亮的網紗、亮片縫上Skylar她們的舞衣。這種行為時髦一點的說法叫DIY,可我覺得老娘皮如同慈母。手中細線游走,她用牙齒扯斷線頭。
“我剛聽幾個丫頭說你來了,就想跟你說一聲,小離昨天就醒了,雖說有些癡癡傻傻的,可總好過一直睡着不起來。”
一時間我忘了為範小離高興。我只是注視這老娘皮,告訴自己,再過二十年,這個女人也不會老去,她會依然優雅又從容,令一個二十六歲的基佬都怦然心動。
“青舞賽不辦了,有幾個丫頭想去參加選秀節目,問我的意見,我讓她們去問你,你想好怎麽說了嗎?”
我嘴裏直發苦,猶猶豫豫不知怎麽開口,可沒想到老娘皮居然主動請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