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003 前世三

晏慈知道宋瀾有一個奇怪的喜好,他喜歡吃姜,無聊的時候會去廚房要一塊生姜,當成零嘴一樣嚼着吃,明明是很辛辣的東西,在他吃來卻是比糖都甜的樣子。

晏慈問過他,為何喜歡吃姜。

他說以前落難時,經常食不果腹,衣不避寒,夜裏有時還要睡在山洞裏,吃點生姜,人就會暖和許多,也不易招惹風寒。

晏慈記下了他的喜好,有一次突發奇想,在泡茶的時候加了兩片鮮姜,沒想到宋瀾十分喜歡,後來她便時常這樣泡茶給他。

晏慈的父親是太尉,宋瀾是一年多前來到太尉府的。

他本是前太子,十年前陷入皇家巫蠱之案中,他被查出用巫蠱咒詛君父,繼而被廢去太子之位,驅趕出宮,再無下落。

他離宮後不久,麗妃劉氏的兒子被立為儲君,劉氏母憑子貴成為繼後。先帝駕崩後,新太子登基為新皇,當時只有五歲。劉氏晉為太後,大權都落在了她手中。

這些年劉太後一直在扶持自己母族的勢力,先是立兩個弟弟為丞相和大将軍,而後愈發過分,想要陸續将劉氏子弟封王侯将相。

晏太尉和諸位大臣實在看不過,便開始調查當年前太子的事情,終于查清楚當初巫蠱之事是劉太後暗中陷害前太子,于是便秘密将前太子找回來,準備将皇權奪回來。

在事情還未成功之前,宋瀾不宜露面,便一直住在太尉府中。

眼下晏太尉和諸位大臣正在聯系皇室宗親,只要取得皇室宗親的擁戴,就能将宋瀾重新送回皇宮,奪回皇帝之位。

其實宋瀾剛來太尉府的時候,晏慈還不知道他的身份,只是經常聽丫鬟們讨論說府中來了一位年輕俊美的門客,心中好奇,便與家中的姐妹一起去偷看了一眼。

這一眼,便被他吸引了。

晏慈上面有一個姐姐,下面有兩個妹妹,她們比她大膽些,先後争搶着同宋瀾表示心意,可對方卻并沒有任何回應,氣得她們罵他有眼無珠,一個小小的門客而已,居然不把她們放在眼裏。

晏慈自小心思謹慎,不似姐妹沖動行事。她一直暗中觀察宋瀾,見父親待宋瀾的态度和其他門客都不一樣,對宋瀾甚是尊重有禮,便猜測出宋瀾的身份或許不簡單。

她發現了宋瀾愛吃生姜的癖好,以朋友的身份慢慢接近,最終以一杯姜茶讓宋瀾真正接納了她這個朋友。

父親看出了她的心思,将她叫到身邊,告訴了她宋瀾的真實身份,并默許她對宋瀾的心意。

就算在不久的将來,宋瀾重回帝王之位,以她晏府嫡女的身份,以及父親助他東山再起的恩情,她都足以配的上他。

有了父親的支持,晏慈與宋瀾來往得便更多起來。

只是宋瀾待她始終都有疏離之感,她安慰自己不要着急,畢竟近水樓臺,可日久生情。

今日聽丫鬟說他在涼亭作畫,池塘荷花開得正好,晏慈以為他在畫荷花,走近了卻發現他将荷花化成了蓮蓬,憑空還多了兩個小人兒泛舟其中,折了一支蓮蓬,好不生動……

“瀾哥哥,快嘗嘗我剛泡好的茶。”她将自己親手泡的姜茶送上,迎上對方的目光,聽他同自己客氣地道謝。

“謝謝晏慈姑娘。”

“瀾哥哥,你這畫……”她低頭看畫,欲借這畫上的小人與他聊天,卻忽見方才遞到他手中的那盞茶摔到了畫上,茶水浸透半張宣紙,茶杯自石桌滾落到地上,清脆地在地上支離破碎。

方才還好好的宋瀾臉色煞白,一只手扶着石桌,一只手死死抓着胸口的衣襟,手背青筋暴起,似乎很是痛苦。

“瀾哥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晏慈急忙問道。

宋瀾卻茫然地看向四周,久久說不出話來。

他方才好像聽到了林姜姜的聲音,她喚他“小乞丐”,那樣的真切,清晰得好像她就在身邊,很近很近。

那一聲“小乞丐”之後,他的胸口驟然疼痛起來,疼得他渾身的力氣都像是被卸去一般。

可他看遍四周,卻沒有林姜姜的身影。

他心中自嘲:許是恍惚了,林姜姜怎麽會出現在這裏呢?

她在遙遠的地方,一年多了,她說不定還在罵他,罵他不告而別,罵他不守承諾。又或許她已經嫁人了,不再等他了。

原本只差一天,就一天,他就要與她成親了。

他雇了很長的迎親隊伍,力所能及地想把這場婚事辦得更熱鬧一些。成親的前一天他要找迎親核對明天的流程,卻在半路上被人攔下,晏太尉帶着諸多護衛跪在地上,要迎他回京。

他也認出了晏太尉,告訴他,自己現在不能回京,他明天就要成親了,有什麽事情等他成親之後再說。

晏太尉大呼不可:“太子殿下身份尊貴,怎可與鄉野丫頭成親?”

他呵的冷笑:“什麽尊貴不尊貴的,她不曾嫌我落魄,我又憑什麽嫌她的出身?”

晏太尉和護衛跪着勸說,他不理,想繞過他們過去,晏太尉一聲“太子殿下,臣得罪了”,而後他便被護衛打暈帶走了。

他醒後,也曾與晏太尉商量,就算不讓他回去成親,也該讓他回去同林姜姜解釋清楚,不然她會胡思亂想。

晏太尉還是不同意,說他身份特殊,知道的人越少越好。

他說不然算了,皇位和權力他都不要了,做一個普通人,老婆孩子熱炕頭也挺好的。

晏太尉便又跪在他面前,痛心疾首地細數劉太後這些年的所作所為:“太子殿下,且不說當年劉氏以巫蠱之事陷害于您,竊走了您的太子之位,這些年劉太後把持朝政,劉氏一族專權恣肆,胡作非為。他們排擠良臣,迫害忠臣;苛稅重賦,禍害百姓。臣子們何其無辜?百姓們何其無辜?您當真能坐視不管嗎?”

他的每一句話,都狠狠戳中了宋瀾的心。

這些年他遠離京城,在偏僻的鄉野小村清淨生活,他不知朝中大臣們的水深火熱,卻曉得百姓們活得愈發不易。

苛捐雜稅,濫征暴斂,每一項巧立名目的稅收都成了懸在百姓頭上的一把刀,一旦遇上災荒,甚至不小心生個病,就足以讓一家人都活不下去。

宋瀾終于還是答應了晏太尉,只是提出了最後一個要求:“我寫一封信,你叫人幫我送回去。信中不會提及我的身份,但至少告訴她我走了……”

他已讓步至此,晏太尉也不好再拒絕,便派人将他的信送了回去。

宋瀾回到京城後,又給林姜姜寫過幾次信,信中沒有提及他現在的住處,所以也從未收到林姜姜的回信。

時間過去一年多,今日恍惚聽到林姜姜的聲音,加之身體的異樣,讓他有了一種不太好的預感。

“瀾哥哥,你怎麽了?是不是哪裏不舒服?”

旁邊的晏慈一臉關切,可他卻瞥見桌上濕透的畫,有一半已經完全糊掉,畫中的人兒只剩了一個,另一個在茶水中模糊湮去……

宋瀾的心劇烈跳動起來,他很是不安,慌亂,好像發生了很不好的事情。

“我要出一趟遠門,”他對晏慈說,“勞煩你告訴晏太尉一聲,我出去幾日,很快就回來。”

“瀾哥哥不可!”晏慈連忙拉住他,“眼下正是關鍵時候,你不能出去的。萬一遇到什麽危險,便功虧一篑了。”

宋瀾按下她的手,徑自回房間收拾了些許細軟,便要出去。

晏慈一邊勸說,一邊趕忙叫人去通知父親。

宋瀾從府中牽了一匹馬,沖破護衛的阻攔,躍出了太尉府的大門。

晏慈帶着護衛在後面追了他一日,夜晚在他被人刺殺時,晏慈幫他擋了一劍,晏太尉也在這時趕到,将他們帶了回去。

又一年過去,在以晏太尉為首的朝中大臣與皇室宗親聚勢合力,昭示劉太後當年以巫蠱之事誣陷宋瀾的真相,覆滅了劉氏一族的勢力,擁他重新登上皇位。

朝廷穩定下來,宋瀾終于能回去看林姜姜了。

他穿越山水,晝夜趕路,疲倦不知,尋到那個熟悉的小村,在他們第一次相遇的村口駐足一會兒,懷着激動的心緒,找到林姜姜家的大門。

大門破落衰敗,鐵鑄的鎖已經生鏽,輕輕一撥就開了。

他愣了片刻,轉而敲開鄰居的大門,問林姜姜一家是不是搬走了?

鄰居王嬸認出他來,驚愕之餘,不由惋惜起來:“你怎麽才回來?姜姜那丫頭沒了,林大也沒了……”

他腦中轟鳴一聲,霎時空白:“沒了……是什麽意思?”

“沒了就是死了……”

王嬸帶他去了林姜姜的墳前,她墳上的青草已經換了一茬,很是旺盛。

“你若早幾天回來就好了,還能趕上姜姜的忌日,”王嬸嘆了口氣,“不過趕不趕得上,也沒有什麽意義了。”

宋瀾在林姜姜的墳前坐了整整一日,回想往日與她在一起的點滴,又笑又哭,如同失魂。天黑的時候起了大風,刮來一場大雨,躲在暗處的侍衛不忍心,便鬥膽上前将他攙扶起來。

“陛下,下雨了,屬下去鎮上給您尋個客棧歇息吧?”

宋瀾渾渾噩噩,想到一人:“去鎮上,徐家……”

他找到了徐少彥。

徐少彥見他如此模樣,便猜到他的來意:“去看過姜姜了?”

“是誰害了她?”他一日滴水未盡,嗓音澀啞,眼睛通紅。

徐少彥苦笑:“衙門查不出來,一點線索都沒有。”

“她走得時候……痛苦嗎?”

徐少彥看着他,笑意泛冷:“肚子都被捅成篩子了,疼得龇牙咧嘴,死得一點也不美……”

宋瀾身子一震,幾欲摔倒。

往後的日子,宋瀾再也沒有開心過。

他籠統做了十年的皇帝。

這十年來,他體恤民艱,減免賦稅,讓百姓休養生息。清除劉氏一族的殘留勢力,重拾科舉,任用賢能。他一生節儉,空置後宮十年,未曾納妃,未育子嗣,在宗親的孩子中挑了一個孩子,早早地送到宮中培養,立為儲君……

十年後,宋瀾把打理了十年的朝政完完整整地交到儲君手裏,不顧朝中大臣的挽留退了位。

他的身子操勞壞了,三十歲的年紀就已經滄桑枯槁,自己卻渾然不在意。在一個纖風共夕陽的黃昏,他乘着一輛馬車晃晃悠悠地出了宮。

走時霞光萬道,問及歸期未有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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