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 去留 求他?
容翡一轉眼便不見,明朗怔怔站在廊上,半晌未回過神來。
這就像交朋友,剛剛度過最陌生的階段,還未來得及熟稔起來,對方忽然翩然離去……明朗一時茫茫然。
他這就真的走了嗎?
那自己該怎麽辦?
院內侍從們面面相觑,又看明朗,一時也無主意,好在這時門口進來一小厮,對明朗施禮道:“公子吩咐,朗姑娘可繼續居于聽竹軒,也可去您嬷嬷身邊,全憑姑娘意願。”
他都走了,她一個人留在這裏作甚。
明朗被送到安嬷嬷所居之處,安嬷嬷吓一跳,還以為出什麽事,得知緣由後,反倒雙手合十,阿彌陀佛道:“看來容公子真是大好了。”
明朗道:“容夫人讓他靜養呢。”
安嬷嬷笑道:“可不是已經靜養了好幾日了嘛。”
先前容翡并不願閉門靜養,是容夫人威逼利誘,方才勉強答應,房中三日,既全了容夫人要求,又修整的差不多,他是府中的主子,真想出來,誰還能攔得住。
送明朗來的侍從送到地方就走了,不多時來了個侍女,客客氣氣的傳話,說:“柳嬷嬷說,請朗姑娘和嬷嬷暫且在這小院中住兩日,待府裏的事安頓好後,再過來看朗姑娘。眼下府中正忙,還請朗姑娘和嬷嬷不要見怪。”
安嬷嬷回了個禮。
侍女又道:“外頭留了兩個丫頭,姑娘和嬷嬷有什麽需要的,盡管吩咐她們便是。”便有兩個丫頭進來,見過明朗與安嬷嬷,旋即又退回院外,只在外面守着。
到了飯點,自去提了食盒,在房中擺好案幾,侍候明朗吃飯,飯後又立刻收拾幹淨。傍晚時分,兩人進來,一個換碳倒灰,一個燒水鋪床,俱手腳麻利,不言不語的,既不對明朗好奇多加打聽,亦不主動自家府中的事,活兒幹完,問過安嬷嬷不需要守夜後,便笑着行了禮,一起退了出去。也不知是受了刻意叮囑,還是容府內本身就如此做派。沒有旁人在側,明朗與安嬷嬷自然更自在些。
房內炭火燒的旺,間或發出噼裏啪啦之聲,明朗脫的光光,坐在桶裏,被安嬷嬷從上到下洗刷刷洗刷刷。
“去去晦氣。”
安嬷嬷低聲道,這話自然不能讓容府的人聽見,明朗于那病房中待了好幾日,無論容翡好沒好,也該洗一洗。
明朗脖子上的淤痕已幾乎褪盡,只餘一點淺紅,額頭和手腕上的傷亦如是,都漸漸消退,愈合,只不過手腕上那傷深一些,不知以後會不會留疤。熱氣熏染下,明朗臉頰紅彤彤的。
“氣色倒好了些。”容嬷嬷怕明朗凍着,不敢多洗,三兩下将她撈起來,擦過頭發,換上幹淨衣裳,說道:“原還擔心你害怕容公子,提心吊膽的,吃不好睡不好,看來我是多慮了。”
“怕呀。”明朗自己捉着頭發,在火盆邊烤,想了一想,慢慢道:“但他挺好的。”
“哦?怎麽個好法?”安嬷嬷問道。
明朗想起這幾日相處情形,竟一時不知從何說起,有些東西仿佛只可意會不可言傳,想來想去,盡量述說了一些。
安嬷嬷奇道:“竟還堆了雪人給你?”
明朗點頭。
“喲,真看不出,容公子還是這樣的人。”安嬷嬷道:“看他罰人那會兒,我都吓到了。真真想不到……啧啧。”頓了一頓,又道:“我就說,我們家姑娘讨人喜歡,任誰相處些時日,就沒有不喜歡的。”
明朗笑起來。
夜色漸深,明朗晾幹了頭發,拉着嬷嬷早早躺進被窩,此時容府還燈火通明,一團忙碌,這小院裏卻安安靜靜,不受外界幹擾。
自來容府後,明朗與嬷嬷亦是神經緊繃,随着容翡病情反複而折騰不停,直到這一刻,方真正算能安心下來睡一個踏實覺了,明朗縮在嬷嬷懷中,沉沉入睡。
翌日,明朗養足精神,眼神清亮,坐在桌前吃早飯。
天依舊未放晴,卻亦不再陰沉,烏雲消散,天空泛白,與潔白的雪色大地交相映照,無風無霧,仿若一個靜谧的童話世界。
一只小鳥忽然飛到門前,叽喳兩聲,四處覓食。
明朗咦了一聲,業已吃完,侍女正在收拾,明朗端着點剩飯,撒在廊前空地上,小鳥便一蹦一蹦的過來。
“你怎麽沒飛去南方?不怕冷嗎?”明朗待那侍女走了,便蹲在門前,逗那小鳥兒。
小鳥有點發抖,叽叽叫一聲,歪頭看明朗,想過來,又不敢。
“吃吧吃吧,別害怕。”
明朗手掌裏放了幾顆米飯,朝小鳥攤開,小鳥警惕的打量許久,終于扛不住食物的誘惑,蹦跳着過來,啄明朗的手心。
明朗不禁笑了。
安嬷嬷在一旁陪着,看着這一幕,忽然道:“好久沒看姑娘笑的這麽開心了。”
明朗心道,是嗎?仔細想一想,倒是好久不曾這麽心情輕松了,仿佛有種以前在扁州時逗鳥玩耍的感覺。
小鳥吃飽,圍着明朗叫了兩聲,便拍拍翅膀飛走了。
“它明天還會來嗎?會不會記不得路了?這麽冷,可別凍死了。”明朗望着小鳥飛遠的方向,擔憂道。
“還擔心鳥呢,自己都泥菩薩過河,不知何去何從呢。”安嬷嬷道。昨日疲累,兩人不曾多說,眼下終于要說道這上頭了。
容翡既大好了,明朗的去留便是要面對的問題了。
安嬷嬷正要開口,院外忽然想起腳步聲,由遠及近,侍女打頭進來,道:“朗姑娘,林嬷嬷來了。”
安嬷嬷忙站起,迎林嬷嬷進屋。
“可吃過早飯了?可吃的好?”
林嬷嬷進的房中,先問候明朗,又與安嬷嬷寒暄了幾句,方落座。
“實在不好意思,昨日事出突然,府中一團忙亂,沒顧得上過來看看你們,還望姑娘跟嬷嬷莫怪。”
她形貌有些憔悴,顯見這些時日也跟着折騰的不輕,眼下卻是面上帶笑,掩不住的欣然,容翡突然擅自離了聽竹軒,明朗當時在場,便也不瞞着她府中忙亂。他這一出來,夫人不放心,又是叫診,又是讓人收拾容翡先前的院子,忙成一團,累的不行。然則卻心中喜悅,容翡總算真正醒來,慢慢康複,他們最怕的事沒有發生,其他的以後都可從長計議。
安嬷嬷忙道:“哪裏哪裏,自然容公子的事更要緊……容公子無事了吧。”
林嬷嬷點點頭,笑道:“胡醫正說再調理些時日,便能康複如初。”
“那真是太好了。”安嬷嬷道,明朗聽到這裏,也由衷的開心。
“容公子這次能痊愈,也托朗姑娘的福,這幾日也辛苦朗姑娘了。”林嬷嬷朝明朗道。
明朗微微颔首,開口道:“是子磐哥哥鴻福齊天。”
林嬷嬷笑起來,只覺明朗聲如莺哥兒,這子磐哥哥叫的自然而甜蜜,不知自家公子聽在耳中是何感覺。
“這話可是夫人親口說的。夫人原本想親自過來一趟,奈何病的厲害,無法前來。”林嬷嬷嘆氣道。
明朗訝然,病了?
安嬷嬷忙問道:“怎會病了?”
林嬷嬷道:“實不相瞞,夫人身體一向不好,平日裏便三五不時的生病。這次為了公子,心神耗費巨大,一直強撐着,公子一好,便再撐不住了,這些時日一直卧床養病呢。”
難怪。明朗想起容翡靜養那幾日,容夫人竟真的不曾過來看一眼,還道她怎生忍得住,原來是病了。
明朗想起容夫人柔軟的手掌和眼神,她對她有一種莫名的好感。
“很嚴重嗎?”明朗輕聲問道。
“這次連驚帶累的,病的比平時重些。不過其實還是些老毛病,須的慢慢調理。謝姑娘挂念,不必擔心,太醫們都還在,自會盡心診治。”
明朗點點頭,便放下心來。
林嬷嬷又道:“夫人也挂念着姑娘,特地叫我再來看看姑娘,說一聲。姑娘跟嬷嬷安心在府裏住着,有什麽需要的,盡管開口。府裏這陣子還有的忙,待稍閑些,夫人好些了,再親自過來看姑娘。”
“這兩日會派人上姑娘府上一趟,一則給報個平安,讓姑娘家人放心,二則呢,也是問問今後姑娘的安排。”
明朗與安嬷嬷對視一眼,終于說道這個問題了。
只聽林嬷嬷又道:“當然,這事也得看兩位當事人的想法。夫人的意思是,優先考慮姑娘的意願。姑娘若想回家,自不會虧待姑娘。姑娘若願意留下呢,我們容府自求之不得,這事兒也是能商議的。這事也不急,姑娘這幾日可在府裏到處轉轉,看看,慢慢想一想,待的想清楚了,再告訴夫人也不遲。”
送走林嬷嬷,明朗與安嬷嬷坐在桌前,一時無話。
“姑娘想留下嗎?”安嬷嬷問道。
這其實是一句廢話,此問題先前主仆二人就已讨論過,經過這幾日,答案更是毋庸置疑。這容府哪裏都比明府給人的感覺好,誰會棄明投暗?
“就怕明大夫人作妖。”安嬷嬷擔憂道:“她那人善妒,見不得別人,尤其見不得姑娘好。倘若容府不願意留下姑娘,說不定她還會想辦法把你給硬留下。要真容府喜歡姑娘,保不準她心裏不舒服了,反倒不管不顧,将姑娘給弄了回去。反正怎樣她都有利無弊。”
明朗卻想到一事,道:“她說,不管死活,我最好都不要回去了。”
“嗯?”安嬷嬷一愣:“明夫人說的?什麽時候說的?”
“就那天離開明府時。”明朗道。
那日明夫人借告別之機附在明朗耳邊說出這句話,唯有明朗一人知曉,一直未曾找到機會告知安嬷嬷。
安嬷嬷一聽便臉色一變,道:“她怎的忽然說這種話。容公子若有事,你自然要回的。若無事,回不回對她都有益無害,她本就這樣盤算的,怎的忽然……那天發生了何事?一定發生了什麽事……姑娘,你好好想想,那日可是說了或做了什麽讓她不高興的事?”
明朗仔細回想,那日起的早,先去拜別父親與明夫人,爾後便上了國公府的馬車。在門口時,明朗幾乎未發一言,若有事發生,應出在廳堂拜別之時。那日,她穿着新衣,見到許久未見的父親,磕頭行禮,父親扶起她……
安嬷嬷猛然道:“是了!定是那日老爺對你親近,給你銀兩,刺激到她了……哎,她對你娘親始終恨意難平……”
明朗想起明夫人那日的眼神和牙咬切齒的怒意。
安嬷嬷在房中來回走動,道:“這可壞了,這要現在回了明府,保不準要脫一層皮。”
明朗道:“那我們就不回去。她不是正好不希望我回去嗎?”
安嬷嬷搖搖頭,卻道:“她雖那樣說,可她嫉恨在心,心眼甚小,你又還将明雪打成那樣,萬一越想越氣,就要把你弄回去,母女新仇舊恨,一起先出了那口氣……這是極有可能的事。”
明朗想起明雪的慘樣,也覺不妙。
“明府暫時萬萬回不得。為今之計,必須留在容府。”容嬷嬷道。
于是轉來轉去,又回到這個問題上:真的能留在容府嗎?
雖然林嬷嬷說優先考慮明朗的意願,但這種事,向來要看當事人雙方的意思,若一方不願意,另一方也自不好強求。是以林嬷嬷也留有餘地,說可商議,顯見容府也還未得出定論。
“這幾日你跟容公子相處不錯,姑娘感覺,他可有所改觀,會讓姑娘留下來嗎?”安嬷嬷問明朗。
容翡不喜沖喜這種事,明朗與嬷嬷都從容夫人口中聽見過。但這幾日裏,他卻并未表現出來,不曾給她臉色看,但也不曾有什麽轉變表示。他這種人,內斂深沉,真實想法與情緒不會随便外露,讓人輕易看出。
明朗想一想,搖搖頭:“我不知道。”
安嬷嬷看看明朗:“聽你所說,容公子也不是那種無情之人,還給你堆雪人,想必挺喜歡你,至少,不讨厭。若是姑娘主動開口說留下,或求求他……”
求他?
明朗如今的确不像最初那樣懼怕容翡,但容翡身上始終有股不怒自威以及疏離的氣場,讓人不由自主的敬畏,即便他對明朗挺客氣,甚至還堆了雪人,但那仿佛更多是他的一種修養,以及閑來無事時的信手善意而已。無論如何,明朗眼下還不敢與他主動親近。且明朗能感覺到,容翡心性堅定,所決定與喜好的事,無人能輕易改變。
“這可如何是好?”安嬷嬷愁眉不展,又道:“不過我看容夫人倒是十分想你留下的。只要容夫人态度堅決,這事兒就有很大希望。”
再怎樣,也是容翡生母,既能讓容翡妥協一次,就能妥協第二次。
明朗抿抿唇,有點懷疑。不過她也的确能感覺到容夫人似乎十分喜歡她。
安嬷嬷想來想去,最後道:“這樣,稍晚些我們去看看容夫人,她病了,不知道便罷,知道了自應去探望探望。順帶将我們的意思明确告訴她,以免夜長夢多。”
午後,安嬷嬷先請人去問過容夫人何時方便,臨近傍晚,幫明朗換過衣服,便牽着她,前往容夫人宅院。
明朗先前便覺容府很大,此時走來,更有此感。亭臺樓閣,假山流水,長廊小徑,若無人領路,只怕一時半會兒走不出來。周遭樹木房舍大雪覆蓋,路面卻已被清掃出來,露出幹淨的青石板。
只是容府如此宏達寬闊,這一路走來,卻很少碰到人。明朗想起那日初進容府,從前院走來,亦是如此。是冬天太冷,大家都不出來嗎?這國公府有點太安靜了,仿佛不食人間煙火。
就連容夫人的宅院亦如此,外面只有一人守着,見明朗來,便一福,道:“姑娘稍候,奴婢去傳一聲。”
容夫人房門半掩,挂着厚厚的門簾。
明朗與安嬷嬷站在外面等候,侍女掀開門簾,進去通報,這一瞬,容翡的身影閃現,同時,傳來他清冷的嗓音:
“……将她送回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