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 三四 三四
明朗此番回明府, 頗有點探親的意味,二夫人着黃管家準備了些許禮物,讓她帶回家分贈衆人。
這日, 明朗吃過早飯,梳洗妥當, 便與安嬷嬷,帶着綠水青山, 并溶溶豔豔四個一起, 坐上馬車, 回到明府。
其實明朗離開也沒多久,滿打滿算亦不過兩個月而已,然而明朗再回來明府, 卻有種恍若隔世之感。
自己之前真在這裏生活了一年多嗎?
裏頭的人與物,都讓她感到陌生。
回來第一件事自然要先拜見雙親。明朗剛下馬車,便有一個看着眼熟卻又想不起來的老嬷嬷滿臉堆笑的迎上來,“哎喲,三姑娘回來了。老爺和夫人一早就盼着等着姑娘呢。夫人特命老奴前來迎接姑娘。”
明朗想起來了, 這人是夫人的貼身老嬷嬷。
多日不見, 明夫人的做派依舊沒變,還是如此“周到。”
老嬷嬷的眼睛暗暗在明朗身上逡巡, 又不時打量青山綠水, 面上有些驚訝之色。
明朗由老嬷嬷帶着, 走進正廳。
正廳內主座上正坐着明夫人和明遠山,明遠山今日告了假, 也在家。下首則坐着明夫人三個兒女:明謙,明雪,明如。兼嬷嬷仆役之類的, 大半個屋子都是明夫人的人,俱一起看着明朗。
明朗走上前,規規矩矩的行禮。
“朗兒拜見父親母親,問父親母親安。”
面對這許多人,她從前雖緊張,但并未害怕過。那時不怕,如今心境打開,更不怕。依舊像以前那般,端正有禮,既不過分熱絡殷勤,亦不刻意疏遠,神态自然,大方。
反而房內衆人一時無聲,臉上都露出與那老嬷嬷相似的驚訝之色。
明朗有點莫名。
最後還是明遠山開口:“起來吧。許久不見,朗兒變了許多。”
變了嗎?
明朗知道自己身體在慢慢好起來,其他的卻未有多大感覺。而安嬷嬷日日與她在一起,不是忽然太大的變化,也不會有太大察覺。反而是明府衆人許久未見,一見之下,立刻感覺到了。
明朗尚不知,此時自己在他們眼中,一身新衣,身後跟着的明顯是容府一等丫頭與仆從,最重要是,她整個人精神氣色都好了許多,雖還看着瘦弱,但曾經瘦巴巴的臉龐卻圓潤許多,皮膚雪白,而曾經安靜略憂郁的雙眸黑白分明,閃爍着澄淨靈動之色。
真正唇紅齒白,明眸善睐,十足十的美人胚子。
明朗如一塊璞玉,曾被扔在陰暗角落,灰塵蒙身,如今卻破塵而出,開始散發光芒。
明雪一見明朗這個模樣,便心中咯噔,充滿敵意。恨不得上去狠狠蹂|躏她,毀掉她現在的光鮮,讓她變回曾經那個病恹恹,可以随時欺辱的小病秧子。
礙于外人在場,只得活生生忍住,還不得不勉強露出個笑來。
“妹妹回來啦。看來妹妹在容府過的不錯,不接你,你都不曉得自己回來呢。我們都可都很想你呢。”
明夫人一頭珠翠,一身華服堆飾,笑的慈愛無比:“不愧是容府,瞧瞧,将朗兒養的多好。如此一看,母親成日挂念你,怕你不習慣,倒是多慮了。”
明朗胳膊上悄悄起了一層雞皮疙瘩,從前她不知母親是什麽樣的,自己的親娘死了,她叫這人一聲母親,便以為上安城裏達官貴人之家的母親大抵都是這個模樣,直到見過容夫人,方知這世上的母親并非都一個樣。
明朗低眉垂眸,靜靜道:“多謝母親挂念。”
明夫人頓一頓,道:“蘭香蘭棋那兩個惡奴已被逐出府。此事日後等容夫人回來,我還得親自上門陪個不是才行。啧啧,這兩個丢人現眼的東西……如今國公府替朗兒安排了丫頭,我也就放心了。”
安嬷嬷曾對明朗說過,那蘭香蘭棋回去後只怕下場凄慘,如今明夫人只用逐出府三字做了交待,想來也不是這般簡單。
明朗不敢細想,只應了聲是。
接着明朗讓青山綠水呈上禮物,分贈衆人。國公府的東西自然不差,二夫人也頗費了番心思,每一件都算精挑細選,頗為貴重。
這些禮品又叫人對明朗多了幾分打量。
而明朗發現,在一衆虛假客套的笑臉中,明遠山卻面色不虞,仿佛有些不高興。不過他在家中向來過的不稱心,總是這種樣子,倒也不稀奇。
明朗此時對這個父親還是有幾分感情的。
如祖母和安嬷嬷所說,這人畢竟是她的父親,是她在這世上最親之人了。她對他有些失望,但不論如何,他至少曾維護過她,會偶爾來看她,她離府時,他眼中也曾流露出不忍,還送她銀兩……
對于一個一無所有的女孩兒來說,這些微不足道的溫情就足夠掀起一片漣漪。
明朗覺得,在父親心裏,還是有她這個女兒的。
父親還記得她生辰。
自祖母死後,她以為再不會有人陪她過生辰。去年生辰,她病的糊裏糊塗,便那麽過了。今年父親卻主動提起,雖非真正生辰之日,但有這個心意,就已叫人高興。
明朗喜歡過生辰,并非想要禮物,而是喜歡被家人在乎的感覺。哪怕什麽都沒有,只要與家人坐在一起,吃碗簡單的面條,就已很好。
宴席中午方開,明朗先回房休息。
先前的破落小院自然不會再住,明府下人帶路,将明朗領進另一小院。雖連容府的百合苑都比不上,但總體中規中矩,倒也符合一個小姐的身份。
明府下人離開後,綠水在外間候着,安嬷嬷方輕籲一口氣。
“怎麽了?”明朗看安嬷嬷。
安嬷嬷壓低聲音道:“我是沒想到,大夫人竟能态度這麽好,連一句難聽話都沒有。”
她預料到明府人對明朗的态度會有所轉變,但沒想到竟會這般“溫和”。明夫人盡管十分能做表面功夫,然而蘭香蘭棋二人終究被折了,她不可能對此事毫無芥蒂。雖明面上她不會怎樣,但暗裏幾句難聽話和敲打之語怕是難免,安嬷嬷便一直提着心。
誰料,竟一點事都沒有。
看來明夫人果然功夫到家,也果然對容府有所忌憚。
安嬷嬷想了想,卻仍舊有點不安。
明朗對此并未有過多想法,明夫人什麽态度,她都不大在意了,她這次回來,主要也是為了父親。
“待宴席結束,吃過面,我們便回去。不要讓子磐哥哥等久了。”
午時,明朗由安嬷嬷陪着,帶着綠水青山,前去宴廳。
明朗原本以為只是明府自家人的一頓家宴,不承想,還有其他人。
明夫人熱衷應酬,這一日請了明家和她娘家一些旁系裏交好的親朋好友,廳內開了幾張桌子,男人一邊,女眷一邊,倒也坐了大半個廳。
明朗進來時,明夫人正與幾位夫人談笑風生,見了她,便點點頭:“來了?先去那邊桌子坐。”
明朗行過禮,便坐到一旁的桌上。那裏已坐了些親眷家的姑娘,對明朗投注幾分好奇目光。
有人在問明夫人:“這便是那位……”
明夫人淡笑點點頭。
“竟長的這樣好了……都道好人有好報,這話果然不假,”那人道:“你這菩薩心腸,如今可算是得到福報了。這日後夫人上容家走動時,若有機會,可別忘記捎帶上我等,讓我們也跟着沾沾光,長長見識……聽說國公府裏頭的園景美不勝收。”
明夫人笑容滿面,口吻卻一本正色,道:“我也不求什麽福報,能幫上國公府,已乃幸之,榮之。”
綠水青山暗暗對視一眼,站在明朗身後,為明朗倒水。
明朗靜靜坐着。
以前明夫人不會讓她出席這種場合,她一個人都不認識,略有些不自在。
話題并未在她身上持續多久,門簾一掀,明雪明如來了。
兩人都換了身衣服,打扮的花枝招展。尤其明雪,從頭到腳,莫不精心裝扮,她本就有幾分姿色,如今刻意修飾,确顯得明豔動人,一進來,便吸引了所有人的目光。
“喲,明大姑娘真是越來越漂亮了。”
“再這麽美下去,怕是要成為京城第一美女了。”
“不知将來哪家的郎君才配得上我們如花似玉的雪兒?”
明雪盈盈行禮,一派端莊溫婉模樣,滿臉嬌羞,“各位夫人不要取笑雪兒了。”
“這哪是取笑。雪兒今兒生辰一過,就十三了吧,便是真正的大姑娘了,這姻緣之事……呵呵,只怕到時明府門檻要被媒人踩爛了。”
明雪臉頰發紅,嬌羞的躲到明夫人身後,身子輕輕一扭:“娘!”
明夫人拉着女兒的手,笑啐道:“誰也別想打我家姑娘主意,我可舍不得将雪兒這麽小就嫁出去,還想多留幾年呢。”
那頭亦有男人朝明遠山道:“明兄在朝為官,朝中多青年才俊,可有屬意之人啊?”
明遠山拱拱手:“如夫人所說,雪兒年紀小,這事不急,不急。”
“哈哈哈,我要有這麽個貌美如花的女兒,也定不急。”
衆人言笑晏晏。
那麽多話裏,明朗卻聽見了至關重要的一句:雪兒今兒生辰……
所以,今兒是明雪過生辰嗎?
明朗想起父親信中那一句,順帶給你過個生辰。她原以為這順帶的意思是日後她在容家不便随時回家,便趁這次,與小年一起順帶過了。
原來不是?
是跟明雪順帶一起過?
明朗略茫然,抿唇望着明雪那邊。
“爹!娘!你們再說,女兒就走了。”明雪拉着明夫人衣袖,嘟着嘴,一跺腳:“羞死了!”
“今兒是為你過生辰,你這小壽星走了,還怎麽過?”明夫人笑眯眯的捏明雪的鼻子:“好了好了,不說了。咱們說點別的,來,這是母親和父親為你準備的生辰禮,瞧瞧,喜不喜歡?”
“哇!”明雪驚呼一聲,手中拿着一珠光閃閃的寶簪。
“我這也有一份禮,定不如你母親的貴重,雪兒切莫嫌棄。”明夫人開了個頭,其餘人也紛紛送上賀禮。
這些旁系之親,其品階大多低于明遠山,平日裏對明府多有仰仗,此時更對明雪熱情有加,不吝奉承。
一件件的禮物和贊美呈上來,明雪喜笑顏開。
明朗那桌的姑娘們竊竊私語,皆對明雪投去豔羨目光。
明朗遠遠坐着,望着衆人中心,明夫人與明遠山并肩而立,中間站着明雪,一側站着明如,一家人其樂融融。明雪更衆星捧月,宛若公主。
沒有任何人提及明朗,哪怕是順帶,也無人提及明朗生辰之事。
她像被遺忘,亦像被排除在外。
就連明遠山,也不曾看過來一眼。
明朗孤零零,茫茫然坐着。
安嬷嬷已然察覺到不對,心中心疼不已,低聲道:“姑娘莫氣,等姑娘生辰那日,嬷嬷給姑娘好好過。”
明遠山向這邊走來,像要出去。明朗忽然不知哪裏的勇氣,站起來,跟着明遠山到了門口。
明遠山發現了他,停下來,到門角處,問道:“有事?”
明朗:“父親,我的生辰……”
你說給我過生辰的……她嗓子裏頭忽然有點澀,感覺自己好像一條搖尾乞憐的小狗。
明遠山皺眉。
他本對明朗去做沖喜娘子有幾分愧疚,但蘭棋之事卻讓他甚為惱火。明府家的丫鬟想爬容國公府世子的床,這種事若傳出去,他還要怎麽做人?!所幸容府那邊并未外傳,然而這事卻也與明朗脫不了幹系。
明夫人對他悠嘆:“這明朗也真是,丫鬟不聽話,她管不好,怎的不跟我們講,這下好了,在別人家鬧了笑話。她怎就不能忍忍,跟丫鬟胡鬧,還鬧的讓容世子出面,真真不像話。”
明夫人又道:“這丫頭,莫不是容府待她三分好便得意忘形,忘記自己姓甚名誰了吧。不望她為容府帶來多少便宜,莫忘記自己身份,少給明府惹事便好。”
明夫人三天兩頭的在他耳根子前唠叨,明遠山慢慢聽進去了,心中對明朗有了微詞。
明夫人說接明朗回來過小年,他應了,只讓明夫人去辦。明夫人以他的名義給明朗寫了封信,他看也未看。
他倒隐約記得明朗生辰,因與明雪離的近,一個年前,一個年後。
如今明朗忽然提起她的生辰,是何用意?
明遠山肅着臉,沉聲道:“你的自然不會少了你的。但雪兒是嫡女,你二人身份有別,莫要與她攀比。在家如是,在外亦如是,要記住自己身份,知道分寸。去好好坐着,等開宴。”
明朗臉上火辣辣的,腦中嗡嗡作響。
如果明遠山不曾信中說了那話,她壓根不會期許。哪怕明雪風光更甚,她亦不會在意。
明朗向廳內看去。
明雪衆星捧月,仿佛感覺到她的注視,下巴擡的高高,對她揚起一抹得意的笑容。
明夫人狀似不經意望過來,對她微微一笑。
那笑容刺眼而充滿嘲諷,在說,你以為真脫了我的掌控,你以為容世子為你出了次頭,你便了不起了?瞧,你終究要回明家,在明家,你依舊什麽都不是。
容家能留你一輩子,能待你好一輩子?你莫太得意,莫忘了自己身份,最好給我乖乖的……
這世上傷人的手段有很多,毆打辱罵,拳打腳踢,冷嘲熱諷……明夫人選了其中最毒辣的一種,殺人不見血,給予明朗誅心一擊。
叫明朗知道,她真正無依無靠,一無所有。】
“嬷嬷,我想走了。”
明朗渾噩中被安嬷嬷拉回廳內,也不知坐了多久,她終于有點回過神來,跟安嬷嬷說道。
安嬷嬷何嘗不想帶明朗走,她後悔當時勸明朗回來了,竟受這樣的委屈。但這種時候明夫人又怎會放人,若這麽離開,只怕正好撞她口上,更惹來其他是非。
安嬷嬷低聲道:“要開宴了,待宴席一結束,咱們便走。”
明朗卻道:“不。馬上走。”
安嬷嬷十分為難,最終咬咬牙,道:“好,我去請辭。”再怎樣,終究不可能直接甩手而去。
安嬷嬷先去找跟其他仆從們一起等候在門外的綠水青山,卻發現綠水不在,只好先叫了青山,讓他先去房中收拾東西,備好馬車。
然而如安嬷嬷所料,明夫人并不放人,安嬷嬷說明朗身體不舒服,先行告退,明夫人卻道暫且忍一忍,這麽多叔伯嬸娘在,至少開宴後再說。
安嬷嬷回到明朗身邊,使勁壓住她肩膀,低聲勸她萬萬忍耐片刻,她一個庶女,若這麽公然甩袖而去,正好落了口實,叫人編排。她統共就回來這麽一日,萬萬不要有事,回容府不好說。
明朗聽到容府二字,呆了呆,她木然的坐着,雙手在腿上暗暗握成拳。
就在這時,門口忽然響起一陣騷動。
衆人望去,卻是一個萬萬沒想到的人,出現在門口。
容翡。
容翡疾步而入,身後明家仆從小跑着跟進,一臉惶恐,顯然來不及通報,人便已闖進起來。
容翡一眼找到人群中那個熟悉的身影。
只見好不容易養的有了笑容的女孩兒,如今卻又一臉難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