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突變

宗梧并未回話,只是面無表情地看着赤哲。赤哲也不急,莞爾一笑靜靜地回望着宗梧。

周遭喧嘩聲不止,本該是熱火朝天的氛圍,望舒卻硬是感受到了一絲微妙的尴尬。

赤哲見宗梧似乎無心相交,便自然而然地轉頭看向望舒。

望舒輕咳一聲,正欲開口打破這尴尬的氣氛之時,宗梧卻十分戒備地擡手牽住望舒的手,以一種不容置喙的步伐牽着望舒往外走去。像一個護食的小狗崽。

望舒尴尬地被宗梧拖着向前走了幾步,不明白宗梧為什麽會對赤哲存有這一種莫名其妙的敵意。

赤哲先是一愣,随後便不由自主地擡起手撐着額頭,笑的肩膀止不住地顫抖。

笑聲吸引了不少好奇的路人圍觀,望舒笑容差點維持不住,只得躬身邁着碎步跟在宗梧身後。宗梧步履堅定地一路向前走去,絲毫不在乎那些路人。

赤哲見狀慢悠悠地起身,将小鼓往臂下一夾,另外一手提拎着衣衫,喉中哼着不知名的小曲,撥開人群朝着另外一個方向走去。

與此同時,在另一邊。

望舒看着眼前那抹瘦弱身影無奈道:“君上?我們已經走地很遠了。”

話音剛落,宗梧的步伐一頓,慢慢地收回牽着望舒的手,沉默地站在原地。

“君上不喜歡剛才那個人麽?”望舒小心翼翼地問道。

宗梧鮮少表露出對于某個人的喜愛與厭惡,大多數時候他都是一副滿不在乎的模樣,但方才望舒很明顯地在宗梧身上感覺出一種焦躁和不安的感覺。

莫非……赤哲他和宗梧有什麽關系?若是有關系,那赤哲又會是哪一方?

蛟族?龍族?還是天庭?

望舒蹲下身,與宗梧視線齊平,面色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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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梧雙眸中飛快地掠過一絲茫然,随後搖了搖頭,道:“我不知道,我就是感覺很不舒服。”

“哪兒不舒服?君上覺得他哪裏奇怪麽?”

宗梧似乎被問住了,又是一段冗長的沉默,直到望舒蹲地腿腳發麻,宗梧才慢吞吞說:“他的眼神。”

望舒微怔,宗梧補充道:“他的眼神,帶有一股很強的……威脅感。”

望舒若有所思地颔首,不再追問宗梧,反倒是牽起他的小手繼續向前走去。街道上的胡人漸漸稀少,轉而代之的是愈發多的漢人裝束,街上來往的行人大多也是漢人,明明是一條長街,卻好似兩個不同的世界般。

比起方才那條街上的熱火朝天,漢人這邊則顯得安靜許多,唯有三三兩兩的孩童追逐嬉鬧,宗梧的視線總是下意識地被那孩童打鬧聲所吸引,望舒見狀說道:

“自這開始,便是漢人群居的住所,旁人将這稱之為天街,三仙潭的許多事物便是從這兒采買回去的,偶爾小柔也會托我帶一些滋補藥物上來賣。”

“不過君上不用擔心,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只要是這塔夏城的居民,都會來供奉三仙潭的水君。”望舒兩手合握住宗梧的小手,來回搓揉着打趣道:“君上也須得一視同仁知道麽?不管是胡人還是漢人。”

宗梧板着一張稚嫩的小臉,認真地看着望舒點了點頭。

望舒不知為何忽然自心中翻湧起一股“我家孩子終于長大了”的感覺,忍不住便擡起手輕撫上宗梧的頭頂,一下下地好似順毛般摸頭。

如果小蛟能健康長大,或許也會和宗梧小時候一般乖巧。

有時候望舒也會想,自己現在對宗梧那麽在乎,究竟有多少是真正因為他是“宗梧”,而不是因為小蛟的緣故。

望舒一時出神想到了慘死的小蛟,那股錐心般的疼痛如影随形,哪怕過去了這麽久,望舒依然難以釋懷。

而那兇手……望舒憶起往事便呼吸一急,手上也不由得使了勁,宗梧霎時倒吸一口冷氣,望舒回過神,只見自己手上還揪着幾根宗梧的斷發,頓時整個人僵住了。

宗梧揉了揉頭頂,疑窦地看了望舒一眼。

望舒整個人欲哭無淚,忙不住道歉,宗梧倒是無所謂般搖了搖頭,示意無礙。

要知道,龍族最為看重的便是自己那身鱗片與鬃毛,往往鱗片越是亮眼,鬃毛越是柔順,便代表着這條龍的身份愈發尊貴。而望舒此舉無異于是挑釁行為,也虧得是宗梧,且是年幼時的小宗梧,不然換了其他的龍,得一口氣噴死他才行。

望舒到底是鯉魚變的龍,在泥裏過慣了,也不怎麽看重鱗片與鬃毛,但上輩子也沒少被宗梧強制性地扒光了丢浴池裏仔仔細細地清理上那麽幾遍,雖然最後總是會滾到床榻上。

望舒戰戰兢兢:“這……那……”

“沒關系,繼續吧。”宗梧搖搖頭。

“那我們先去買衣服。”望舒不敢再對宗梧動手動腳,規規矩矩地領着宗梧去了街上最大的一家成衣鋪子。

店主是位妙齡女子,長相清秀,刺繡手藝絕佳,相傳其一家乃是江南之人,十年前才舉家搬遷至塔夏城,具體原因亦無人知曉。

望舒曾來這裏幫小柔訂過幾匹布,因而與那老板娘算是相熟,此番望舒一踏進去,店內夥計便機靈地去裏間請了老板娘來招呼。

“小舒來了。”老板娘身着一襲素色白裳,動作間飄然若仙,手挽珍珠披帛,恰似一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子,與豔麗的小柔正好是兩種截然不同的美。

老板娘撩開珠簾,笑着道:“許久不見了,上次那月光紗令妹可還喜歡?這兒今日又來了一匹新布,乃是那江南特有的絲綢,配着蘇繡,我猜她會喜歡,特意留了一匹。”

“雲姐,今日我是來為我們家小少爺挑選幾件合身的衣裳的。”望舒将宗梧牽至身前,兩手搭在宗梧雙肩,朝着老板娘笑道。

老板娘朝着宗梧輕輕一笑,便側過身擡手:“來,請這位小公子随我來。”

宗梧側頭看了眼望舒,望舒颔首,宗梧便跟着那老板娘進了裏間去量身段。望舒雙手抱臂打量起四周的布匹,不時上手摸摸,挑來挑去都不見有多少合心意的,不是花色太輕浮,便是顏色不合意。

一旁的夥計送走了客人,見望舒一人在旁,便趕忙上前招呼道:“小舒公子,可有什麽中意的?或者我給您挑挑?”

望舒也算是這店裏的常客,而且每次來幾乎都是大手大腳地花錢,一來二去的這店裏的夥計便自然而然地将望舒當做上賓來接待。

“唔,我是給我家小少爺挑的,你覺得有什麽合适的布麽?”

夥計手腳麻利地挑了幾件素色暗繡的布料遞與望舒看。

正此時,老板娘掀開珠簾與宗梧一道走了出來,宗梧嘴唇緊抿,一出來便雙眸在屋內巡視一番,直至看到了望舒的身影才放下心來,乖巧地走到望舒身邊,繼續像根小木樁般站着不動。

望舒随手拿了幾匹布小聲問詢宗梧的意見,宗梧只随意地一瞥就點了頭,壓根無心認真挑選。

望舒卻十分認真地左挑右挑,都不見有滿意的,老板娘莞爾道:“沒有相中的麽?”

望舒側頭,心知老板娘此言便是還有好東西沒拿出來,爽快道:“雲姐也莫藏着了,只管把那好東西拿出來就是。”

老板娘笑着指揮夥計去裏間搬了個黑木箱出來,打趣道:“這也算得上是我這個店的鎮店之寶了,此是南海的鲛人織就的紗,薄如蟬翼,冬暖夏涼,貼身穿最為合适不過。”

望舒饒有興致地眉梢一揚,與宗梧對視一眼,二人心照不宣。

夥計掀開木箱,恍惚間好似确有一道溫潤白光自箱中綻出,望舒有些吃驚,這竟當真是鲛紗。

鲛紗向來專供龍族,上乘的鲛紗乃是龍族王室專用,偶爾也會送一些給天界的仙君仙娥。但望舒還真沒想到鲛紗會流入凡人之中。

宗梧顯然也是見過鲛紗,此刻也是有些震驚。

老板娘則只當他們二人是從未見過此物,一時出了神,當即笑道:“這布匹乃是我爺爺昔日一番奇遇之下才偶然得到,至于其來歷實在太過久遠,不說也罷,不過這鲛紗的價格不菲,因着是為小公子所裁衣,我可酌情給你便宜些。”

“不用,全包下吧。”望舒打斷道。

老板娘一怔,連同整間店鋪的夥計都幾乎驚掉了下巴。

這匹布,若是全拿下,說是價值連城也不過分。當初老爺子便是賣出了五尺的鲛紗而得以掙下這家産,置辦商鋪。

而望舒與宗梧……怎麽看也不像是家中富可敵國之人。

老板娘斟酌道:“小舒莫急着開口,這鲛紗一尺可需三兩白銀。全包下的話……”

三兩白銀幾乎可供一人近半年的花銷,在這邊境也稱得上是巨款了,但對于望舒而言,這當真只是個小數目。

望舒想的倒也簡單,既然鲛紗是龍族的專供,那麽宗梧也必須同樣得一份,況且這鲛紗質地上乘,不輸他上輩子的那些皇族專供,可見織就這鲛紗的鲛人必定是個有些能為的。

宗梧雖對銀錢還無概念,但見衆人皆是一幅震驚模樣,心知價格定然不菲,忙動作輕柔地扯了扯望舒的衣角,望舒轉頭看了過來,宗梧才小聲說道:“算了,随便買一些能穿的就行。”

望舒輕拍了拍宗梧的手,輕聲道:“君上聽話,待會兒和你解釋。”

說完,望舒便自懷中拿出一顆小巧剔透的夜明珠,霎時間那鲛紗的光芒便被其掩蓋住,老板娘這回也震驚地說不出話來了。

望舒将夜明珠放到老板娘手裏,又繼續從懷中掏出先前從小柔那兒拿來的藥丸。三粒青色藥丸安靜躺在望舒掌心。

店內落針可聞,一時間好似時間都靜止了一般。

“這些夠了麽?”望舒道。

老板娘愣愣道:“夠……夠了。”

“那就辛苦雲姐拿這鲛紗替我家小少爺裁幾件衣服了,順便将這幾件也都一起包起來,這件白底金繡線的來替我家少爺換上。”望舒随手指了幾件樣式還算中規中矩的,打算先給宗梧湊合着穿上。

宗梧卻搖搖頭,自己接過衣服去了裏間。

望舒負手站在門外,腳跟輕踮朝着門外打量。此時天色近黃昏,日頭已然抵到了山頂,天際雲霞蒸騰,一片豔紅。

燦爛的落日餘晖在這條小街上灑下片片金光,四周屋瓦上升起炊煙,随着微風輕揚,飄蕩在這座小街上。

“這…是回春丹麽?”老板娘走到望舒身旁,猶豫着問道。

望舒莞爾一笑,俊秀的面龐在夕陽餘晖下愈發顯得他如玉一般精致,老板娘有些不自在地垂下眼,耳廓不知是因那夕陽太紅還是別的緣故,此刻紅的幾乎發燙。

“回春丹不是說沒有了麽?”

“這是個秘密,總之我不會拿假的騙你就是了。”望舒笑道。

老板娘面頰微熱,點了點頭,“那衣服做好後……”

“還是老規矩,放到三仙潭前的那塊石頭上,我三天後去那裏取。”

老板娘似乎有些失落地點了點頭,正欲轉身之際,望舒再次說道:“對了,把那絲綢也一起包起來吧。”

老板娘笑了起來,“我都要羨慕你的妹妹了,能有人惦記着帶好東西給她。”

望舒但笑不語。

其實他只是拿人家手軟罷了。

就在二人交談之際,宗梧已經換好衣服走了出來,望舒不禁再次感嘆果然人靠衣裝。宗梧現在雖小,五官還未長開,但望舒當年在北海龍宮的大殿中初見宗梧之時便看愣了。

望舒有點想捂臉,當初的他卻是色迷心竅,在宗梧的堪稱猛烈至極的連番攻勢下,一不小心就從了,至于有了第一次,那自然而然地便有了第二次,第三次……

直至最後某一天,他忽然發覺,自己的肚子好像……鼓了不少?

而現在小宗梧換了身衣服,雖還沒有當年的英姿勃發,但已可見其是個美人胚子,望舒一時有些岔神。

宗梧少見地有些局促地扯了扯衣袖,雙眸中露出一絲渴望,正一眨不眨地看着望舒。

望舒霎時一顆心被萌地發顫。忙蹲下身子替宗梧理了理衣襟,毫不吝啬地誇贊道:“真好看!君上是我見過最好看的人了!”

宗梧耳尖微紅,輕聲“嗯”了下。望舒卻心道此言非虛,當初自己哪怕萬般不情願,宗梧一脫-衣服,自己的眼睛就挪不開了,實在是非常沒有出息。

“我們走吧。”宗梧小聲道。

望舒欣然應允,從夥計手中接過打包好的衣服與布匹,另一手牽着宗梧出了店鋪,沿着來時的路往回走去。

回去時街道上的孩童多了起來,大多拿着一個糖畫邊舔邊跑着打鬧,望舒見宗梧有意無意地往他們那邊看,便也去買了個小兔子的糖畫遞給宗梧。

宗梧得了糖畫便不再三心二意,一手牽着望舒,一手舉着糖畫出了城門,望舒本想與秦昇打聲招呼,奈何正巧遇到秦昇換防,眼見天色将晚,便只好先行帶着宗梧離開。

待到三仙潭時,半邊太陽已經墜入了江面之中,将湖面染地通紅,恰如一泓血河。

宗梧舔食糖畫的手一頓,神情凝重地看着江面,卻是停在原地,一步也不上前。

望舒無法,只好停下來緩聲問道:“君上怎麽了?是還有什麽事情想做麽?我們明日可以再來,現在天色将晚,也不急于這一時。”

“肚子餓了麽?我去做些吃的,想吃什麽?”

宗梧卻好似沒聽見一般,雙眉緊蹙,嘴唇緊抿,好似感覺到了什麽,搖了搖頭,牽着望舒的手往後退了幾步,就如同水中有什麽可怖的東西,戒備地看着湖面。

望舒笑容一僵,緩緩側頭看向平靜無波的水面,殘陽如血,四周青山在水面上映照下一片巨大黑影,就如同有一個巨大的生物在水下窺伺着他們二人。

不太對勁,這靜的有些怪異。

“你往後退,我去看看。”望舒湊到宗梧耳旁低語,說完便要起身往前走去,卻猛地被宗梧拉住。

“別去,水裏有東西。”宗梧有些焦急,小手死死地攥着望舒的手腕,指尖發白,顯然是用了力,生怕望舒靠近湖面。

望舒正欲俯身安撫宗梧之際,忽然一聲巨響,水面猛地炸開一陣水花,響聲之大幾乎震破二人的耳膜,剎那間好似天崩地裂一般。

随之而來的是一道龐然黑影自水面猛地躍出,漆黑鱗片在日光下折射出森然寒芒。

望舒在驟聞湖面巨變之時便猛地将宗梧撲倒在地,水珠紛紛落下,淋濕了望舒的身子。糖畫跌落在地,宗梧身上亦沾染上了不少塵土。

“快!跑!”望舒幾乎是下意識地翻滾起身,一把将宗梧扯了起來,幾乎是悶頭狂奔。宗梧跑的踉跄,好幾下都差點跌倒,望舒一顆心髒猛地跳動,這一瞬間他的腦內一片空白,什麽計劃與打算統統抛之腦後。

那股熟悉的感覺再次席卷望舒四肢,上輩子,他也是這樣,只能不斷地逃跑,身後是無窮無盡地追兵,一心置他于死地。

深深的無力和恐懼感萦繞心頭,望舒只感覺到他仿佛又回到了那最為黑暗的時刻。

可惜沒能逃多久,一條粗碩的尾巴橫空砸在他們身前攔住去路,力道之大幾乎是重逾千斤,一下便将地面砸出一個坑,若是落在人的身上,幾乎是不堪設想!

望舒反身将宗梧死死抱在懷中,驚懼地轉身看向那巨大黑影。

那是一條黑蛟,露着森森獠牙,赤紅的雙眼緊盯着被它圈在身軀之中的望舒與宗梧二人。

“趴下!”忽而一道渾厚嗓音怒喝道。

望舒幾乎是下意識地護着宗梧伏倒在地。在倒地的一瞬間,一片火焰幾乎是擦着望舒的脊背橫掃而去!

黑蛟發出一聲吼叫,粗壯的尾巴朝着來人掃去,望舒得了空,連忙翻身而起,抱着宗梧跑到一旁的石頭後,将宗梧放下,驚魂未定,“你在這裏不要動,也不要發出聲音,我去幫忙。”

“不!”宗梧還未來得及說完話,望舒便擡手一揮,一個透明氣泡将宗梧整個人都包了起來,望舒再一揮手,氣泡消失無蹤。

望舒轉身,只見來人一襲黑色武袍,手執長刀,正怒喝一聲狠狠地朝着那黑蛟的尾巴砍去。

金屬撞擊聲傳來,望舒與宗梧齊齊痛苦地捂住耳朵,執刀之人咬牙硬抗,渾身肌肉虬結,虎口崩裂溢出鮮血,黑蛟痛嚎一聲,一口咬下,刀客忙翻身躲過,半跪在一旁不住疾喘,握刀的雙手發抖,與那黑蛟相撞的刀口豁了個口,而黑蛟卻毫發無傷。

望舒理智回籠,這才看清那刀客的面容,正是先前在集市上看到的赤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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