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風雨驟來
望舒回到客棧時,天色已晚。
初春的風總是含着一股潮意,望舒并未直接化光而行,反倒是使了個隐身決,沿着記憶中的城道往回走去。
他已經記不清上一回來塔夏城是多少年前的事了。他是妖,百年光陰對妖而言,大多不算什麽,但望舒卻心頭湧起一股陌生情緒。
約莫便是那些凡人所言的物是人非罷。
望舒推開房門,小徒兒早已點了菜肴,正眼巴巴地看着大門,等他回來。
“怎麽不先吃?”望舒關上門,将木杖放在床邊,走至桌邊坐下。
“等師尊呢,我聽說這家的水晶肉特別好吃!特意點了,師尊嘗嘗?”小徒弟雙手捧着面頰,看着一桌的葷菜,笑的眼睛都快要看不見了。
望舒失笑數聲,“我不餓,你吃吧。”
小徒弟卻是不放棄,繼續勸道:“師尊不吃飯是怕耽誤修行麽?”
“這倒不是。”望舒莞爾一笑,“這家的招牌我早已嘗過,而且我沒有胃口。”
小徒弟名喚重音,乃是樓瀾王子,同輩行三,天分極佳,是個修煉的好苗子。在樓瀾王的再三懇求下,望舒才松口收他為弟子。
倒不是望舒自視甚高,只是他究竟是精怪出身,學的也都是些妖界術法,比不得那些承天道而設立的宗門,那些才是正經的仙法。
窗外夜風陣陣,不知何時下起了小雨,細如銀針,綿綿打在窗框之上,亦有些雨絲乘着夜風卷入屋內。
“重音。”
“嗯?”重音使不慣筷子,此刻正像個小奶狗般抱着一根大棒骨在啃肉,黑黢黢的雙眼盯着望舒。
“世間那麽多修仙宗門,你可有合心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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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音咂咂嘴,眉頭緊蹙,精致的小臉皺成一團,似乎在極力思索,片刻後才慢吞吞道:“我只知道一個宗門叫做碎星羅天,好像是學星法的,我聽其他人說,這個宗門可厲害了,他的掌門人曾經設下梵天星羅大陣,一下子殺死了三頭天極妖獸呢!”
望舒靜靜聽着,待重音說完,便緩聲問道:“你想去這個地方學仙法麽?”
重音面色一變,想也不想便低下腦袋繼續啃骨頭,氣呼呼道:“師尊你又來了,又想把我趕走!我說了我不走!你就只認你一個師尊。”
望舒也算是看着重音長大的,他知曉在重音心裏,自己于他不僅是師尊,更是親人。他亦十分感念這份依賴,只是……
“跟着我,你學不到真正的仙術,将來飛升之際……”
“那就不飛升了!我又不是一定要當神仙!當個凡人多好,誰要跑天上去住啊。”重音似乎被念叨煩了,直接出言打斷望舒的話。
望舒輕嘆一聲,不再多言,只起身走至窗邊,眸色暗沉望向街道,雨絲連綿不絕,洇濕大地,街道之上低凹處積起雨水,倒映出街道兩側的昏黃燭火。
重音卻是頓覺滿桌佳肴味同嚼蠟,悄悄側身偷看望舒,有些後悔自己方才說話好像重了。
望舒雙眸微眯,關起一側窗框,接着走至妝鏡前,摘下兜帽與面罩。
一張清雅如仙的面容,肌膚因功法緣故變得極為白皙,甚至有一絲病态,這便将那右眼尾處的紋路稱地愈發清晰。
那是一道青色翎羽狀的花紋,自右眼眼尾一路蔓延至鬓發中。
望舒肌膚本就白皙,此刻那青色翎羽一顯現,便徒增了幾分妖氣,尤其是當他右眼輕瞥他人之時,更是多了幾分若有似無的引誘意味。
這讓他十分頭疼。
妖族中,若論最擅長引誘的,首當其沖的便是狐族,接着才是花族,羽族。
狐族以魅術出衆,哪怕姿色平平之輩,亦能叫人欲罷不能,而花族和羽族,便是以容貌絕世。
而花族因原身之故,不常出世,大多專心修煉。羽族則不同,鳥兒本就好動,且極愛比美,不論男女。
尤其是孔雀與鳳凰這兩族。
三界中常有人言,若是能娶到或是嫁與孔雀與鳳凰二族,那才是讓人豔羨不已的。
只可惜二族早已入了仙籍,而仙家只與仙家通婚。
細想來……倒是不知夷辛真身是什麽,瞧他平日裏極愛那些繁複華服,莫非是孔雀?
望舒正神思缥缈間,忽而耳畔傳來一聲驚呼,
“師尊!你……你的臉上……”
望舒不明所以,側頭時正對上重音驚恐目光,當即心頭一沉,忙湊近了妝鏡細細打量。
一看之下,望舒亦是大驚。
眉心之間,不知何時多了一道指甲大小的翎羽圖案,依舊是青綠色,周遭一圈金線,而花紋則是兩片翎羽,一大一小,互相勾纏。
而真正讓他驚訝的,則是那眉心的兩片翎羽之間,無故多了一顆剔透晶石,正好綴在他眉間,晶石正盈盈發出青色光芒。
若是研習羽族功法,臉上多了花紋這不可怕,可怕的是,眉心多了一顆晶石。
“師尊…這是什麽啊,早上明明還沒有。”重音小聲問道。
望舒心情沉重,靜了許久,緩聲道:“這是羽徽,只有羽族的人,才會有這個羽徽。”
重音張了張口,有些懵,喏喏道:“可是……師尊不是說你是水族麽。”
“或許是功法出了問題,不然不會出現羽徽。”望舒擡手輕蹭過眉心晶石,青綠羽徽倏而綻出一道青芒,待指尖拂過之後,眉心羽徽消失不見。
望舒見狀心中更是驚詫,能将羽徽隐匿起來的羽族,皆是入了仙籍的,一般的鳥雀化妖,則是連羽徽都修煉不出。
而他原身卻是一尾錦鯉,如何能入得羽族?!
莫非,功法與他的原身開始相抵了?
若當真如此,那情況不容樂觀,要麽他再次散盡修為,要麽…便是原身被毀,從此水、羽二族皆容不得他。
簡而言之,若是羽徽在改變他的原身,那麽他将失去化龍的機會。
重音惴惴站在一旁,只見自家師尊臉色愈來愈難看,腦海中頓時“嗡”地一聲,幾乎是下意識,眼淚便奪眶而出,猛地撲上去抱住望舒的腰身,哽咽道:“師尊你不要死啊!!”
望舒原本心情沉重,此刻猛地被重音一吓,再聞其話語,當即哭笑不得,“你哭什麽?我死不了。”
“但…但剛剛你的臉色好難看。”重音悄悄擡起頭,雙眼紅彤彤的,可憐巴巴道。
望舒無奈,雙手捧着重音面頰細細替他拭去淚水,輕聲道:“不哭,男子漢大丈夫,有淚不不輕彈,師尊這不是什麽大事,你看,額頭上的花紋這不是沒有了麽?”
“真的麽?”重音可憐巴巴地吸鼻子。
望舒再三肯定之下,重音才“哦”了一聲,回想起自己方才失态的模樣,當即面紅耳赤,主動要幫望舒脫下長袍,一溜煙地抱着長袍跑去了隔間。
望舒瞧着重音那幾乎落荒而逃的背影,霎時哭笑不得。
就在此時,忽而一道冷風灌入,猛地推開窗框,窗框砸在牆上發出一聲巨響,望舒立即轉身。
只見窗外紅光一閃,再回神時屋內多了一人。
夷辛一襲雪白單衣,墨發披垂,衣角與鬓發被雨絲打濕粘在身上,極為狼狽。
望舒先是一怔,旋即立刻起身去關上窗,不待夷辛開口便将人牽至床畔,正欲拉過被褥給他蓋上之時,夷辛卻猛地起身,兩手捧着望舒面頰便瞪大雙眼湊了上去。
望舒一驚,呆愣在原地,夷辛眉頭緊鎖,死死盯着望舒面頰,二人挨地極近,望舒敏銳地感覺到此刻夷辛十分緊張。
夷辛喘着粗氣,冰涼指尖拂過望舒眉心,不出片刻,青綠羽徽再度顯現。
“怎麽了?”望舒輕聲道。
夷辛松開手,面色複雜,往後退了幾步,一下坐在床沿邊,靜靜地看着望舒。
望舒只覺得夷辛此刻的目光極為複雜,這讓他久違地有些緊張。
許久後,夷辛輕嘆一聲,道:“你額頭的羽徽,什麽時候出現的?”
“剛有不久,是功法的原因麽……?”望舒試探道。
“我不清楚,這羽徽一旦出現,你便入了羽族仙籍了,但是……”夷辛面色凝重。
“但我不是羽族的。”望舒适時接道。
夷辛颔首,垂下頭沉思不語。
“此事非同小可,我會盡快去想辦法,你千萬莫讓他人看到這個印記。”
望舒颔首應下。
夷辛似乎十分緊張,說完後便急匆匆起身要走,望舒本想給他披件衣服,只一回頭的功夫,夷辛卻已經消失不見,只留下一扇窗框随風輕晃,雨絲飄了進來,打濕一片。
“師尊……?”偏房內,重音扒着門框,悄悄探出腦袋。
“沒什麽,睡吧。”望舒笑着應道,重音這才脫了外衫,與望舒一同躺上床。
床榻寬敞,二人睡在一處倒也不擠,重音趕了一天路,不多時便打起了輕鼾,望舒原本毫無困意,卻也在風雨聲交雜着呼吸聲中睡了過去。
夜來雨驟然急促,風聲大作,嗚嗚刮過。
望舒久違地做起了夢。
夢中,他動也不能動,身下是軟塌,頭頂則是層層紗幔,穹頂之上畫着一只展翅的鳥,尾翎奇長。畫的周圍以各色畫筆描繪出花從與數以萬計的鳥雀,齊齊簇擁着中間的那只鳥雀。
這是……鳳鳥。
耳畔依稀傳來人語,望舒卻怎麽也聽不真切,片刻後,“吱呀——”一聲,似是有人推開房門走了進來。
腳步聲不急不緩,一道火紅身影闖入眼簾,氣質華貴,望舒卻看不清他的臉,只能感覺到那人的目光在自己身上巡視。
男子緩緩伸出手,五指纖長且瑩潤,随後指尖落在望舒額頭,一道清冽如冰雪般的聲音在他耳畔響起,
“這不是你該來的地方,回去。”
剎那間,天旋地轉。
“嘭——”
窗外細雨化作傾盆大雨,再度将兩扇窗框吹開,巨響聲将望舒驚醒。
僅僅片刻,他竟是出了一身冷汗。
望舒呆坐在床榻上,腦海中滿是那紅衣身影,那種上位者的威壓,像是巨石壓着他喘不過氣來,這是絕對力量上的壓制。
方才……真的是他做的夢麽?還是…他确實進入了別人的軀體,看到了什麽不該看的。
但那鳳鳥圖案……莫非那人是鳳凰一族的?
既是羽族,極大可能與他眉心的羽徽有關,他原身是錦鯉,本不該生出羽徽。
除非,這羽徽的主人,另有其人,而他方才睡夢中無意間進入了那羽徽主人的身軀。
一個魂魄能進入兩個軀體,如果那紅衣男子當真是鳳凰一族,那這羽徽主人會不會也是鳳凰族的?
難怪夷辛會如此緊張,他一介小妖,卻能進入仙君軀體。
望舒愈想愈膽戰心驚,手腳冰涼,未能察覺到屋內的一絲反常之處。
暗夜中,寒芒一閃。
望舒脖頸處貼上一柄閃着寒光的利刃,一道黑影自他身後的暗處沙啞道:
“別出聲。”
作者有話說:
風雨夜襲美人房,嘻嘻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