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事後

湄洲島的清晨,湛藍的天空,像是被清水洗過的藍寶石一般,遠處的青山上,籠罩着一層薄薄的晨霧,從樹林中飛出的一排大雁,叫聲劃破天際,宣示着嶄新的一天的到來。

周予敬漫無目的地晃蕩在街上,不知不覺就走回了婆婆家門口。

呵……難道是習慣麽?

自從三年前周家喪生于天香樓的大火裏之後,周予敬在街上流浪了很久。他記得,那天是初一,天氣熱得要命,知了躲在樹上,叫的人腦仁疼,地面一片蒸騰,感覺風吹在臉上都是燙的。

天香樓的大火,讓周家成了衆矢之的,即使全家喪生,但還是沒能逃過衆人的悠悠之口。所以周予敬只得每日以煤灰擦在臉上,掩蓋自己的真實面容,僞裝成街上的流浪漢。

畢竟,流浪漢多一個少一個,又有誰會關心呢?

在他的肚子已經記不清叫了多久之後,他看見前面小攤上,小二正要倒掉客人剩下飯菜……和被掰開剩下的半個饅頭。

周予敬糾結了半天,終于在小二的手抓起那半個饅頭的瞬間,他想開了,管他的臉面,先活下去比較重要。

“那半個饅頭……能給我麽?”他抓住小二的手腕,問道。

周予敬本就生得偏瘦,在家上餓了好幾天,語氣自然虛弱,小二誤把他當成了個姑娘。

男子對待弱勢的異性,總是會寬容一些。周予敬成功得到了那半個饅頭。

只是剛剛想要往嘴裏塞,就被突入起來的一棒子個擊落到地上,滾進土裏。

“姑娘家家的,撿人家剩的飯碗,成何體統!”一位白發老太,怒目圓整看着自己。不待自己辯解,那老太又用拐杖打了自己一下:“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餓了好幾天的周予敬哪經得起老太太這一拐杖,體力不支的他一個踉跄,癱坐在地上。

正當周予敬打算還嘴之時,老太太将一個小陶罐丢到自己面前。周予敬一打開,看見裏面白花花的膏體,伴随着陣陣牛奶的味道。

“這叫酥酪,牛乳做的,幹淨的,沒人碰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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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予敬并不喜歡牛乳,平日裏很少吃乳制品,而且那個酥酪特別甜,甜的發膩,但他哪裏顧得上這麽多,如餓虎撲食一般,狼吞虎咽起來。完全不顧形象,吃得滿嘴都是,部分白色液體,順着嘴角低落在胸前的衣服上,洇濕了一片。

沒一會的功夫,瓦罐就空了。意猶未盡的周予敬甚至開始舔瓦罐口處剩餘的牛乳。

“啧啧啧……吃沒個吃相!”老太太嫌棄地瞥了自己一眼,随後又用拐杖打了自己一下:“跟我走吧,好歹換身衣服,姑娘家家的如此蓬頭垢面,啧啧啧……”

就這樣,周予敬被婆婆領回了家。

最開始,他對婆婆的印象并不好,這個老太太,事多脾氣差,一生氣就用拐杖,铛铛铛地敲擊地面。年齡大了腦子也糊塗,給火炕添柴火時,總是從下面的往外抽,自己剛剛累好的柴火推,瞬間坍塌。

說話總是唠唠叨叨地說個沒完,一件事情啰裏吧嗦地重複好幾次,還總是看不上自己的手藝,嘴巴也毒。

“都跟你說了,魚熬湯之前要兩面先煎一下,這樣熬出來的湯才會又白又濃……什麽?煎過了,不可能!我老太婆這麽多年的經驗,你看你就沒有煎!就算煎了也是下鍋就撈了出來!我年輕的那會做的魚湯,鄰裏街坊聞見了都說香……啧啧啧,真是一代不如一代。”

雖然婆婆有萬般不好,但有一點,她從來沒有攆過自己。

魚湯的魚肉,也多半是往自己的碗裏添。

老都來了,索性,把自己枕頭下的護身符拿走吧。

那是來到婆婆身邊一年後,婆婆在山上的寺廟裏替他求的,說是能驅鬼辟邪,保他平安。

別的可以不要,但這個護身符,周予敬想要留在身邊……作為對這三年的記憶。

周予敬輕輕地推開院子的木質小門,發出“吱呀”一聲聲響。蹑手蹑腳地走進院子。

院子裏,柴火在廚房外的牆面上堆得老高,兩口大缸裏也盛滿了清澈的泉水,這些都是他離開前,為婆婆做得最後的事情。看來,真的是到了該離開的時候了。

他小心推開自己那個房間的門,誰知婆婆正坐在他房間的炕上,倚着手臂打盹。桌上放着一只小碗,似乎是怕碗裏落灰,碗上蓋着一個小碟子。

周予敬看見婆婆的一瞬間立刻轉身,如被發現的老鼠一般,想要盡快逃離現場。

“回來了?”婆婆雙眼緩緩睜開。

“婆……婆婆。”

“喏。”婆婆揭開扣在小碗上的碟子:“酥酪,新做的。”

見周予敬沒有動作,婆婆搭在桌上的右手,只見敲擊着小木桌,質問道:“怎麽?嫌我老婆子手藝不好?我給你講,我年輕那會……”

“您不想問我些什麽麽?”周予敬打斷了婆婆的話,他一直背對着婆婆,他不敢直視婆婆的眼睛。

“問什麽?你是誰?從哪來?要到哪去?是男是女?”婆婆嘆了口氣,起身,端着小碗來到周予敬面前:“我老婆子只知道,你是與我相依為命的小婧,是照顧了我三年的小婧,這就夠了。”

“婆婆……”周予敬直接抱住婆婆,下巴抵着婆婆的肩膀,眼框濕潤。

“挺大的人了,哭什麽!成何體統!”婆婆雖然嘴裏這麽說,但左手還是來回捋着周予敬的背:“你再抱一會,我這碗要拿不穩了,若是打了,這二錢銀子就浪費了。”

周予敬被婆婆的一句話逗笑了,他手上放開了婆婆的肩膀,接過婆婆手裏的碗,二人在炕上面對面做了下來。

“事情都解決了麽?”

周予敬點點頭。

“你這是……打算要走麽?”

“我……我沒臉見您,我……我騙了您。”周予敬低下頭,湯匙在手裏打轉。其實,他知道自己沒臉回來,畢竟這三年,他都以“姑娘”的身份住在婆婆家,就這樣一直騙了婆婆三年。

“其實,我老婆子也騙了你。”

“?”周予敬驚愕地擡頭。

婆婆左右環顧了一下,一手掩着嘴,故作玄虛小聲道:“我年輕那會,熬得魚湯跟你的一樣,又稀又寡淡,是後來,聽鄰居的大嬸教我,熬湯之前要先給魚煎一下的,所以根本沒人誇我湯熬得好。”

“……”

“這樣算來,你騙我第一次,我也騙了你。”婆婆笑道:“咱倆就算扯平了。”

“婆婆……”周予敬鼻子一陣酸楚,不由自主地哽咽起來。

婆婆用帕子擦掉周予敬嘴角的牛奶漬,笑道:“老李昨日送來了一條大鲫魚,一會,你給熬湯吧,這會可記得,先雙面煎一下。”

清晨和煦的光,從窗棱照進來,讓人覺得暖融融的,滿屋都是酥酪的奶香之氣。在周予敬心中,他把這種味道的定義為……家的味道。

“好。”

宋禾賢一襲白衣勝雪,于一塊青石墓碑前。石碑上的黑色字體蒼勁有力:愛妻周予諾之墓。

他輕輕的拂過墓碑上的文字,眼中盡是無限溫柔,好似珍寶生怕碰碎了一般,動作輕柔。

“拜過堂了,交杯酒還沒喝呢。”宋禾賢擡手斟了杯酒,輕輕說道:“之前你說,你最讨厭酒氣,今日,就為夫一個人喝吧。”

他輕輕捏起酒杯,遞到唇邊,盯着手裏的酒,嗤笑了一聲:“對不起,我要食言了。”

就在嘴唇接觸到杯子的前一剎那,憑空非來的一粒石子,正擊中他的手臂。他一個踉跄,手中的杯從指間滑落,裏面的“純純佳釀”,盡數傾倒在墓碑前,地面上憑空産生白色的泡沫。

是毒酒。

餘璟雯上前,搶過宋禾賢的酒壺,啪地一聲摔碎在地上。

果然,壺裏的酒同剛剛一樣,變成雪白的泡沫,一點點滲進土裏。

“她用自己的魂魄救了你,你就這樣對她!”餘璟雯一把将宋禾賢推開:“當着她的面,抹殺她用魂魄換回的命?你這分明是在作踐她!”

“我不是!”宋禾賢被餘璟雯推到,癱坐在地上,早上濕氣重,原本雪白的衣衫,此時變得泥濘不堪,宋禾賢紅着眼眶,喃喃道:“我不是……我就是……想去找她。”

“不論忘川河畔,還是陰曹地府,我要給她找回來。”

“我不信……不信她會消散。”

“我不信。”

景丞見餘璟雯一副劍拔弩張的樣子,趕緊上前打圓場,攙扶起宋禾賢:“宋先生,你先起來,孟姑娘,你也先緩緩,咱們有話好好說。”

被扶起的宋禾賢,低垂着眼眸:“我知道,這樣不對,但是愛人離世的滋味,你們懂麽。”

“那種鑽進心裏的疼,就像是把你的心按在油鍋裏,翻來覆去不斷煎熬。”

“那種痛你們懂麽!”

宋禾賢用盡全力嘶吼,饒是個成年男子,也紅了眼眶,兩行晶瑩的淚水從眼角溢出:“都說感同身受,可你們這些旁觀者,根本體會不到別人的痛!”

餘璟雯面對宋禾賢的質問,咬着下唇,沉默不語。

的确,她沒經歷過,她不懂。

“我懂。”袁夙清冷的聲音,打破餘璟雯的思緒。

他走上前,面無表情。

“你懂?”宋禾賢滿目猩紅激動起身問道:“那你告訴我,你為什麽不去陪她”

“你放她一個人……你就是不夠愛!”

袁夙輕輕擡起眼皮:“就是因為我愛她,所以我不能死。”他淡淡地回答道:“一個人真正的離開不是死亡,而是消失在所有人的記憶裏。只要我活着,總還是有個人,心裏會一直惦記着她的,她若知道,或許會高興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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