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6)
刻大約是因為剛睡醒的緣故,滿眼的睡意惺忪,竟顯出了幾分小女孩的天真和迷糊來;只是她畢竟已不同于十多歲的小女孩,身上總是帶着成熟女子的溫柔和風韻——兩種氣質在她身上竟是毫無違和地交融在了一起,格外讨人喜歡……
柳沉疏低聲笑了起來:“哪裏有讓女孩子來守夜的道理?你這麽說,我便是真累了,也非要逞強說不累才能保住面子啊——快去休息吧,接下來還有硬仗要打呢!”
柳沉疏說着,微微一頓,也不知道從哪裏取出了一個香囊來,伸手遞了過去:“夜裏枕着它睡吧,可安神養氣——你們今日都累壞了。”
姬搖花伸手接過,忽地眨了眨眼睛,俏皮中竟像是帶着幾分好奇和苦惱:“你對女孩子總是都這麽好嗎?”
“女孩子就像鮮花一樣美好,自然也是該像鮮花一樣被呵護的。”柳沉疏溫柔地笑着,神色間沒有半點不耐和尴尬,只是再一次輕聲勸慰着,“快去睡吧,休息好了,明日才有精神趕路——女孩子要多休息才會更漂亮。”
姬搖花終于是沒有再反駁,只是略帶着嗔怪的笑意看了她一眼,點點頭回了原先休息的地方和衣躺下。
柳沉疏随手撥了兩下火堆,淡淡地笑着看她安穩地入了睡,移開了視線正要轉過頭去,卻是忽然微微一頓——原本靠在樹下休息的無情忽然睜開了眼睛,兩人的視線一下子撞了個正着。
明明是早已入睡了的人,此刻驟然睜眼,眼底竟滿是清明,不見半分惺忪。
柳沉疏微微頓了頓,似乎是并沒有感到半份意外,只是有些無奈地輕輕嘆了口氣,站起身來走到他身邊坐下——腳步輕得幾乎沒有半點聲音。
“‘魔神’淳于洋前日已死在黃天星一行手下,今日‘魔仙’雷小屈也已喪命。”無情見她坐定,臉上也不見半份意外,神色淡淡地輕聲開了口。
——來的路上,黃天星已将這幾日的情況大略告訴了兩人。
柳沉疏輕輕應了一聲,有些漫不經心地把玩着手裏的筆,眉頭卻是微微蹙起:“我……有些不明白。”
無情點了點頭,神色間竟似是也帶着淡淡的疑惑和不解。
☆、17 守夜
柳沉疏轉頭看了無情一眼,整個人向後微微仰了仰,曲起一條腿、一手搭着膝蓋,舒展身體靠在了樹上,低頭垂下了眼簾,看着正在自己另一只手中上下翻飛的筆,略一沉吟後輕聲道:
“淳于洋日前死于東堡衆人手下,‘四大天魔’四去其一;‘魔姑’手下東方巡使臧其克又為你所殺——他們必然也已知曉你定會插手查辦此案。雷小屈的功力固然高于淳于洋,但也絕不可能以一己之力抗衡你與東堡聯手——即便再加上‘索命四童’也是一樣。他們已接連損失兩名大将,今日卻仍舊只派了‘魔仙’一人而非一同出手以保萬全——我絕不信他們竟會如此輕敵。”
無情點頭,低低應了一聲——他也不信。若‘四大天魔’當真如此輕敵自大、毫無城府與心計,那也根本不可能在江湖上為禍這麽多年,只怕是早已被人除去不知多少次了。
“此事姑且不論,還有一件事卻是我最擔心的——”柳沉疏點點頭,微微停頓了一下,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眉頭皺得更緊,下意識地用筆杆輕輕敲着自己的掌心,正要開口講話說完,無情卻像是知道她要說什麽一般,已然搖了搖頭,神色凝重:
“‘魔姑’的身份六扇門已追查多年,至今忍是無人知曉。”
正因為沒有人知道那武功最高、據說還會使狐媚功夫惑人心智的‘魔姑’究竟是誰,所以這“魔姑”就有可能是任何人——也許只是一個不起眼的過路人,或者可能還是他們認識的人,更甚至說不定連她究竟是男是女都無法完全肯定。
太多的未知和神秘讓這個敵人實在是防不勝防——柳沉疏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神色間少見地有些苦惱,随手扣了扣自己靠着的樹幹,卻是出乎意料地忽然間觸上了一只冰涼的手。
——那當然只可能是無情的手。
柳沉疏有一瞬間的怔愣,随即立時反應了過來,反手就扣住了他的手腕、用三指按上了他的尺寸關三部,臉上竟是破天荒地顯出了濃濃的懊悔來:
“手都凍成這樣了怎麽也不早說?”
如今雖早已出了臘月,但畢竟尚未開春,夜裏的溫度仍是極低的。無情自幼時五髒和經脈受損後便再不能修習內力,再加上他本就體弱,自是抵不住這寒意的侵襲,一雙手早已是凍得冰涼——柳沉疏本身內力不俗,并沒有受到太大的影響,再加上這夜幕又讓她有些心神恍惚,一時之間竟是不曾顧及到這一點。
柳沉疏平日裏不管做什麽都好像總是一派從容,這還是無情第一次看見她像這樣——帶着顯而易見的自責、懊悔和……緊張?她的輪廓本就柔和,在朦胧的月色下竟是顯出了一種莫名的溫柔來……
無情的神色也不由得慢慢柔和了下來,搖了搖頭道:“無妨。”
“哪裏無妨了?你若着了涼,我這麽久以來為你調理身體豈不是又白費了功夫?”柳沉疏聞言,立時就擡頭狠狠地瞪了他一眼,語氣裏滿是斥責之意,卻又因為生怕吵醒其他人而将聲音壓得極低,反倒是無端多出了一股嗔怪的意味來,“覺得冷直說就是了——我不會笑話你的。若是再有下次,那我恐怕也就只能像對女孩子一樣,将外袍解下來給你披着了——大爺,你看如何?”
柳沉疏說到最後,眉宇間終于是又恢複到了平日裏的笑意,尾音微微上挑,帶着幾分揶揄和玩笑之意——但話雖如此,她一邊說着,卻還是一邊抓着無情的手,慢慢地輸了些內力過去。
以萬花谷離經易道心法練就的內力并不淩厲鋒銳,但若論催發生機、溫養調和,卻實在是當屬第一——無情的手很快就慢慢地泛起了幾分暖意,臉上的蒼白之色也終于慢慢褪去了幾分。
柳沉疏看了眼他的氣色、再一次确認了一下他的脈象無礙,這才終于松了手,卻仍是定定地看着他,似乎是等着他的回答。
哪裏有女孩子随口就說解了外袍給男人披的?可偏偏柳沉疏就是這麽一派坦然地說了這話——無情只覺得氣也不是笑也不是,滿心的無可奈何,心頭卻是微有暖意,終于是只能點了點頭不再與她争辯,幹脆地跳過了這個話題:
“下半夜我來守,你去睡一覺。”
——說話時,神色竟是意外的柔和。
柳沉疏微微一怔,随即就輕聲笑了起來:“今日這是怎麽了?一個個都搶着要替我守夜?”
無情稍稍一愣,很快就想起了先前姬搖花起身坐到她身邊的情形,心下立時了然——果然,柳沉疏很快便帶着笑意将話接了下去:
“我武功不錯,守一晚不睡也并無大礙——更何況……這情形,我又怎麽睡得着?”
說到最後一句時,柳沉疏臉上雖仍舊還帶着笑意,可原本就極輕的聲音卻是一下子又低了下去,近乎是在喃喃自語。無情好不容易才分辨出她究竟說了些什麽,一時默然——
他想起了方才她抓着他手的時候——她的掌心裏,帶着隐隐的汗意。
柳沉疏的房裏,從來都是整夜都亮着燈的——如今露宿野外,雖還有篝火,光線卻也絕無法和屋內的數盞油燈相提并論。
兩人一時間俱是無言——片刻後,到底還是無情打破了沉默,平靜理智、細聽之下卻又帶着淡淡的暖意:
“養精蓄銳才能應付接下來的敵人。”
柳沉疏微有些詫異地看了他一眼,卻是忽然間摸着下巴笑了起來:“大爺教訓的是!這樣吧,再等等,待到天快亮了,你再來替我,我睡上一個時辰就夠了。”
無情微微皺眉,似是仍舊還想再說些什麽,柳沉疏卻是已然不給他再開口的機會,自顧自地就點頭下了定論,笑盈盈地看他:
“破曉時分正是人最易松懈的時候,這等重任也只有交給大爺我才能放心了。”
無情暗自嘆了口氣,心知必是再也說不動她了,便也懶得計較她的戲語,靠着樹閉上了眼睛。
柳沉疏轉了轉手裏的筆,略略遲疑了一下,到底還是沒有再坐回原處,就這麽靜靜地靠着樹、仰頭漫不經心地看着月亮。
因為生怕吵醒其他人,先前她和無情說話時都已将聲音盡可能地放輕;于是為了聽清對方的話,兩人的距離其實靠得極近——無情身上好像帶着一種很特別的氣息,如他的人一樣清冷淩厲,但出乎意料地……讓她覺得放松和安心。
柳沉疏深吸一口氣,伸了手稍稍舒展了一下-身子,再一次低了頭,有一搭沒一搭地把玩着自己的筆,身形卻是難得的自然、不見僵硬。
……
終于開始有隐隐的光亮劃破了深沉的夜幕——無情睜了眼,仰頭看了看天色,而後轉頭看向身側的柳沉疏——柳沉疏嘆了口氣,有些無奈地伸手按了按自己的額角,将筆系回自己的腰間,靠着樹幹也閉上了眼睛。
柳沉疏以為自己在這樣的環境下一定是睡不着的,在這之前她也确确實實沒有半分睡意,但她還是依照先前說好的那樣閉上了眼睛、将自己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她內力不俗,兩人之間的距離又極近,她能很清晰地聽見身側那人的呼吸聲,很輕但也很平穩。
或許是因為并不是孤身一人的緣故,陷入黑暗之中的緊張和僵硬莫名地就慢慢消退了下去,心頭湧上一片安定,困意竟是就這麽出乎意料地一點一點襲了上來,入睡前腦海中最後一個模模糊糊的念頭,竟是——
幸好——這一次,她并不是一個人。
無情将雙手攏在袖中,淡淡地看着不遠處的火堆,眉頭微微蹙起,似是仍舊在思索着案情——肩頭忽地就是一沉。
無情微微怔了一下,側過頭去——入目就是一頭随意披散着的長發,烏黑而順滑。
柳沉疏已入了睡——大約是因為樹幹的弧度,微微一動後便是順勢滑了下來、靠在了他的肩膀上。
大概是因為身懷內力的緣故,即便是隔着繁複厚重的衣衫,無情也能感覺到她身上帶着的那股暖意——與他身上被冬夜沾染上的寒氣截然不同。
不知道是不是夢到了什麽高興的事,她的嘴角邊竟是帶着淡淡的弧度——和她平日裏略帶戲谑的笑意不同,這個笑清淺而安靜,竟像是……讓人的心頭無端升起一股安定與暖意。
無情微有些失神,一時間竟像是忘了先前在想些什麽,就這麽定定地看着她。
☆、18 飛仙
也不知道究竟過了多久,無情才像是終于回過了神來,略略遲疑了片刻,卻到底還是伸了手,微微理了理柳沉疏鬓邊稍有些亂的長發。指尖不經意間劃過她的臉——觸感溫軟而細膩。
無情怔了怔,深深看了她一眼,慢慢收回手垂了眼簾,繼續靜靜地思考着案情。
天光終于一點一點大亮,休息了一夜的衆人也開始陸陸續續醒來,見無情早已醒了,便都笑着要和他打招呼——其實他們昨夜也都還是第一次和無情見面,并不熟悉,卻都敬佩他年少藝高、足智多謀,又因為他身負殘疾而忍不住惋惜同情,對他的态度便也格外親切和善。
但衆人才剛走近、還未來得及開口,卻立時就不約而同地愣了一下——原來無情并不是一個人坐在樹下,柳沉疏正靠在他的肩頭、安靜地沉睡着。
兩個男人這麽靠在一起,場面實在是有些怪異的;無情一襲白衣如雪,柳沉疏卻是一身截然相反的墨色衣袍,但遠遠看去,卻不知為什麽竟覺得雖怪異卻又并不顯得突兀和違和,氣氛安寧得竟讓人有些不忍心打擾。
無情若有所覺,擡了眼回過頭來,對着衆人微微颔首,低聲解釋道:“她守了一夜,我既醒了便替她一會兒,讓她略作休息。”
衆人立時恍然,哈哈笑着向兩人一同道了謝,一時間倒也忘了再去想先前那略有些古怪的場面,互相招呼着去不遠處的河邊洗把臉醒醒神。
不知是不是被衆人并不算小的說話聲驚醒了,原本靠在自己肩頭安靜睡着了的人終于也開始漸漸有了動靜。無情側過頭去,就見柳沉疏已慢慢睜開了眼睛——兩人的視線一下子撞了個正着。
柳沉疏似乎是沒想到一睜眼就會看到無情,當即就愣了愣,而後略帶疑問地低低“唔?”了一聲,居然是下意識地就開口輕聲道:
“還有一件事——他們做了這麽多藥人,為什麽至今也不曾使用過……”
她才只睡了不到一個時辰就被驚醒,臉上還滿是惺忪的睡意,眼底竟是破天荒地帶着幾分迷糊和茫然,聲音一時也忘了掩飾,露出了原本的輕軟,又因為睡意而顯得越發軟糯——竟是難得地顯出了幾分少女的稚氣和嬌憨來。
——無情一時間竟是看得一陣失神,怎麽也移不開目光。
柳沉疏這時候伸手揉了揉眼睛,終于也是徹底清醒了過來——她其實完全沒有想到自己先前竟這麽快就入了睡,而且睡得意外的安穩。一直到睡夢中隐隐約約似是聽到了說話聲,這才終于有些迷迷糊糊地醒了過來,但思緒卻仍舊還停留在昨夜臨入睡前閉着眼思索着案情的那一刻,再加上剛一睜了眼就看到了近在咫尺的無情,便幾乎是下意識地就脫口而出了那一句話。
但無情卻出乎意料地沒有應答——已然清醒了的柳沉疏終于意識到了自己和無情之間有些古怪的姿勢,立時直起身子拉開了幾分距離,低低地咳嗽了一聲後才終于又回到了平日裏的從容溫和,見無情像是仍在走神的模樣,有些疑惑地揚了揚眉,忍不住低聲喊了他一句:
“盛崖餘?”
“你先前睡着了便靠了過來,我……”無情像是猛然間驚醒,立時低聲解釋着,神色和聲音裏竟好像是帶着柳沉疏從未在他身上見過的慌亂和無措——看起來居然是意外的有趣和生動。
柳沉疏微微一愣,随即終于是忍不住朗聲笑了起來:“我沒有問你這個——我當然知道大爺是正人君子,定然是我在睡夢中自己靠過來的,是我教大爺吃了虧,對不住了!我方才是在說……‘四大天魔’做了許多藥人,怎麽至今一次也未曾見他們使用過?”
柳沉疏仍是和平日裏一樣,半點也沒有身為女孩子的自覺,這樣的揶揄和戲谑簡直是張口就來。無情卻是一下子噎住,一時間竟是讷讷地說不出話來——他當然不是在生氣,只是窘迫和尴尬一下子湧了上來,竟讓他蒼白的臉上也似是泛起了一抹隐隐的緋色,略有些不自在地移開了視線——
餘光不經意間掃過柳沉疏的鬓角,竟出乎意料地在她的耳根也看到了一抹嫣紅。
無情的動作微微一頓,低低咳嗽了一聲,這才點了點頭,低聲道:“此案疑點太多,他們必然還另有陷阱,切不可掉以輕心。”
柳沉疏習慣性地摩挲着系在腰間的筆,笑着應了一聲,竟是少見地沒有借機再多揶揄幾句,反而是點着頭低低應了一聲,站起身來略略舒展了身體,一邊擡了腳頭也不回地就往河邊走一邊随意揮了揮手道:
“我去洗臉。”
無情點了點頭,看着她的背影一點一點消失在了自己的視線之中,這才收回了視線轉過頭來——四劍童知他行動不便,已是乖巧懂事地從擰了帕子來給他擦臉。
……
柳沉疏洗了把臉徹徹底底地醒了醒神,終于又完全恢複到了平日裏的從容風流。從河邊回來時衆人已陸陸續續地取出了幹糧在吃早飯,柳沉疏正要也找個地方坐下來吃些東西,動作卻忽然是微微一頓,似有所覺地擡了頭——不遠處的少女正抱着一個油紙包欲言又止地看着自己。
柳沉疏溫和地笑了笑,對着她招了招手——少女微微一愣,很快就一路小跑着到了跟前。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跑得有些急了,臉上帶着微微的粉色,仰着臉遞過那油紙包,輕聲道:
“柳公子吃過東西了嗎?我……謝謝你昨晚救了我。”
戚紅菊的梅蘭竹菊四劍婢和無情身邊的四劍童年紀相仿,都不過還是未曾完全長大的孩子——柳沉疏對于女子和小孩子素來都是極溫柔的,見菊劍天真羞怯、又思及她昨夜着實受了驚吓,神色不由得又更溫柔了幾分,也不推辭她的一片好意,道了聲謝後便爽快地伸手接了過來,看了眼她脖子上的傷口,柔聲問着:
“傷口可還疼嗎?”
“已經不疼了,”菊劍搖了搖頭,有些不好意思地小聲道,“就、就是常有些癢……”
柳沉疏輕輕“嗯”了一聲,将菊劍遞來的幹糧暫且先收了起來,取了藥瓶小心地替她換藥,一邊仍不忘溫聲安撫着:“傷口正在結痂,有些癢也是難免的,你且先忍一忍。這麽漂亮的女孩子,若是抓破了留了疤痕,便是我們這些旁人看了,也要覺得心疼遺憾的。”
菊劍臉色更紅,卻是低低應了一聲,極乖巧地站着任由柳沉疏替自己換藥。
柳沉疏很是熟練地替菊劍換好了新藥,正要再安撫幾句,那頭戚紅菊卻是忽然叫了菊劍一聲——少女應了一聲,紅着臉急急忙忙地就跑了回去。
柳沉疏看着她的背影,有些好笑的搖了搖頭,取了她先前給自己的那個油布包正要打開,餘光一掃卻是正看見無情仍坐在樹下,姬搖花卻是站在他身側,彎了腰笑盈盈地也遞了些吃的過去。
無情被樹幹擋住了大半的身形和臉,看不清他的表情,姬搖花卻似是察覺到了柳沉疏的目光,擡起頭來看了她一眼,而後視線又轉向了才剛剛離開的菊劍的方向,最後卻是忽然瞪了柳沉疏一眼——竟像是帶着幾分嗔怪和賭氣的意味。
柳沉疏也不生氣,仍舊對着她溫和地笑了笑——姬搖花又瞪了她一眼,索性就別過了頭去,笑意盈盈地和無情說起了話來。
柳沉疏伸手按了按額角,有些無奈地笑着搖了搖頭,找了塊空地坐下,低頭吃起了東西來——垂下的眼簾将她眼裏的若有所思盡數掩去。
填飽肚子後,接下來的便又是一整天馬不停蹄的趕路,一直到入了夜才終于停了下來安營紮寨,衆人各自到四周去找些柴火、或是看看能不能打些野味。
柳沉疏顧忌着夜色沒敢走得太遠,只是在四周走走想撿些枯枝回去生火,才剛走了沒幾步就忽然聽到了背後傳來一陣腳步聲,立時繃緊了渾身的神經,猛然轉過頭去——卻見姬搖花正站在自己身後,目光幽幽地看着自己。
柳沉疏心下稍安,放柔了神色,溫聲喊了她一句,低聲問:“你怎麽也過來了?走了一天可是累了?去歇一歇吧……”
“你總是這麽溫柔……”姬搖花的神色間像是帶着一股輕輕的愁緒,幽幽道,“對菊劍也這麽好——你喜歡她是嗎?也難怪,她畢竟還這麽年輕漂亮。那你以後……不要再對我這麽好了。”
姬搖花說着,從懷裏取出了昨夜柳沉疏送她的那個香囊,輕聲道:“這個……也還給你吧。”
☆、19 吃醋
柳沉疏愣了愣,并沒有伸手去接,只是微微垂下眼簾掩去了陡然加深的眸色,輕輕地嘆了口氣:
“你這又是何苦——菊劍她不過還只是孩子罷了。莫要這樣貶低自己……”
姬搖花眉宇間的愁緒好像一下子散去了不少,一雙本就柔媚的眼睛立時就顯得越發妩媚了起來,輕聲追問道:“你真的只當菊劍是小孩子嗎?”
柳沉疏沒有說話,只是對着她點了點頭,神色溫柔而真摯——事實上,菊劍如今甚至還尚未及笄,确然只是個孩子罷了。
姬搖花一下子就笑了起來,看了看還攥在手裏的香囊,立時就将手縮了回來,小心翼翼地又将香囊放回了自己懷裏,神色有些嗔怪:
“送出的東西,絕沒有再收回去的道理的,是不是?”
柳沉疏笑,點了點頭。
姬搖花眉宇之間的輕愁終于徹底散了個幹淨,高興得像是一個活潑天真的小女孩,小跑着上前了幾步,正要開口,卻又像是忽然間想起了什麽似的,腳步一頓、身形一僵,有些遲疑道:
“我聽說……你有個未婚妻,因為身體不好,所以一直都沒有成親,但你也從來沒有和別的女孩子親近過,你……很愛她是不是?”
她的聲音很輕,帶着些緊張和試探的意味。
柳沉疏的動作微微一頓,點了點頭:“我确實已有婚約。我……”
——柳沉疏對女孩子總是極好的,但這是因為她希望所有的女孩子們都能被呵護着、被寵愛着,當然不希望看到她們反而因此錯付真心,一早便已在江湖上放出了自己早有未婚妻的消息,和女孩子們相處時也總是有意保持距離、避免引起誤會。
柳沉疏一個“我”字出口後,卻不知為什麽遲遲沒有将話接下去,沉默了片刻後,忽然間伸了手,有些疲憊地按了按自己的額角,低低地長嘆了口氣,似乎是想解釋些什麽,卻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再一次沉默了下來。
姬搖花卻好像是已經明白了些什麽,忽地眨了眨眼睛,幽幽道:
“你不必再說了,你的苦衷我都明白。這……也不重要的,我不在乎。”
柳沉疏一愣:“你這又是何苦?我……”
話音未完,姬搖花卻已是搖了搖頭,急急打斷了她的話頭,柔聲道:“別說了,這些都沒有關系的。你快去找些柴火野味回來吧,我早就已經餓了呢!”
姬搖花說完,有些俏皮地沖柳沉疏眨了眨眼睛,也不等他應答,轉身就已經跑遠了。
柳沉疏看着她纖細妩媚的身影消失在自己的視線之中,忽地放下了按在自己額角上的手、擡了頭——沒了半點遮掩的臉上竟是一片清明、不見絲毫疲憊之色。
修長白皙的手指習慣性地摩挲着腰間的筆,柳沉疏若有所思地輕輕“啧”了一聲,擡腳慢慢地走進了更加深邃的夜幕之中。
這一晚自然是不用柳沉疏再一個人守一整夜了——除了女子和尚還是孩子的四劍童,剩下的人兩兩結伴,輪流着一起守完這一夜。
——黃天星和邝無極守了前半夜,到子時的時候也終于找了塊空地躺下休息,接替他們的是無情和柳沉疏。
柳沉疏随手用一根樹枝撥了撥篝火讓它燃得更旺一些,随即伸手扣住了無情的手腕、探了探他的脈象,而後一邊輸了些內力過去,一邊略略遲疑了片刻,低聲問:
“姬搖花對你說了什麽?”
——出乎意料地,兩人竟是異口同聲地問出了同一句話。
柳沉疏揚了楊眉,忽地笑了起來:
“大爺什麽時候也對這些事感興趣起來了?”
無情看她,不答反問:“你又為什麽問?”
“因為……我吃醋啊!”柳沉疏笑——無情似是微微一怔,原本平靜的眼底像是一瞬間陡然變得深邃了起來,定定地看着她。
柳沉疏身形微頓,若無其事地稍稍移開了些許目光,感覺着無情的手已然泛起了暖意,收回手撐着下巴笑道:“她喜歡的人分明是我,怎麽總是來找你說話呢?”
這話,卻是一下子又不着調起來了——無情倒也不與她計較,只是深深看了她一眼,而後淡淡地将對話又扯回了正經的話題上:
“她找我……與找你的目的無非是一樣的。”
無情說到這裏,微微皺了皺眉,聲音不知為什麽竟像是帶上了幾分冷意:“姬搖花——與江湖傳聞似乎有些不同。”
江湖傳聞,“飛仙”姬搖花貌美卻神出鬼沒,但也不失為一位俠女——但如今的所作所為,只怕是實在有負于“俠女”二字。
柳沉疏一手轉着筆一手摸着下巴,鳳眼微挑,笑得有些意味深長:“這般溫柔的美人,大爺當真不動心?”
無情聞言,立時就微微皺了皺眉,視線直直地落在柳沉疏身上,定定地看着她的眼睛。他什麽話都沒有說,但柳沉疏卻好像就是莫名地有一種直覺——剛才的話,讓他有些不悅。
無情素來都是人如其名地殺手無情、身上好像總是帶着幾分凜冽的殺氣,但其實若不是面對追捕的犯人,他的脾氣還算是挺不錯的——至少柳沉疏平日裏閑來無事總愛調侃他幾句開開玩笑,但他通常卻也不過是當做未曾聽到一般不予回應,極少有計較的時候。
但這一次……他卻似乎是有些動氣了。
柳沉疏愣了愣,随即就別過頭去,伸手摸着鼻子讪笑了一聲,而後低咳了一聲清了清嗓子,板着臉一本正經地低聲道:“此行兇險萬分,暫且就由得她去,勿要節外生枝。但……卻也不得不防。”
無情點了點頭以示贊同。而後……兩人卻是陷入了一陣沉默之中。
這還是柳沉疏第一次覺得兩人之間的沉默竟會顯得像這樣尴尬——柳沉疏一手撐着下巴,另一只手百無聊賴地用樹枝撥弄着火堆,火光将她本就柔和的輪廓染上了一層暖色,那雙素來帶着或者溫和或者狡黠笑意的鳳眼裏卻竟是一陣失神和恍惚。
無情側過頭深深看了眼她的背影,随即也淡淡地移開了目光,未置一詞。
……
接下來的幾日都尚算是平靜,衆人接連趕了幾天的路,終于到達了紫柏山。翻過這座山頭,北城便已在望了——但這一路上越是平靜,便越是有一種山雨欲來的壓抑感,因而哪怕是這一路上再順利,也絕沒有人敢有半分掉以輕心。
進入紫柏山的時候天色已經暗了下來,衆人權衡了再三,到底還是決定再次安營紮寨、不在夜裏趕路——畢竟這路線他們并不熟悉,未免趕夜路而中了埋伏,還是以穩為重來得妥當一些。
這時節雖還沒有入春,但也已經是冬末了,山間的動物雖不多,卻也已有少數開始漸漸活動了起來——在場衆人都是高手,很容易就打了野味回來烤着,也算是給連着吃了好幾天幹糧的胃換換口味。
人的神經若是長時間繃得太緊,便容易像緊繃太久的弓弦一樣驟然崩斷——在場的衆人顯然也很明白這個道理,心中雖不敢掉以輕心,但這時候卻也都是盡可能讓自己略微放松一些——四劍童和四劍婢本就是是年紀相仿的孩子,此刻早已玩在了一起;姬搖花正翻動着串着野兔的樹枝、放在火上小心地烤着,神色溫柔;戚紅菊卻是取了自己随身帶着的笛子吹起了曲子來。
一曲吹完,邝無極已是連連拍着手笑道:“戚女俠吹得真好,吹得真好!”
“副堡主也懂音律?”戚紅菊放下笛子,有些意外地看了他一眼。
“那哪能啊!”這話一出,邝無極倒是微微頓了一下,頗有些不好意思地拍了拍自己的腦袋,大大咧咧道,“我是個粗人,不懂什麽音律,就是覺得好聽、聽着舒坦!”
戚紅菊的丈夫和兄長都已被魔姑抓去做了藥人,一路上本是心事重重、少有展顏之時,這會兒卻也終于是被邝無極這粗豪卻又衷心的誇獎逗得忍不住輕聲笑了起來——片刻後卻又像是忽然想起了什麽似的轉頭看向不遠處的樹下,揚聲道:
“我這也不算什麽,聽說無情和柳公子都精通音律,不知道今天我們有沒有這個耳福?”
柳沉疏微微愣了一下,側過頭挑眉看向無情,眼底略略帶了些詢問的意味——她一向都是極少拒絕女孩子的要求的。
無情與她對視一眼,略略沉吟了片刻,終究還是點了點頭,自袖中取出了一支簫來——這簫,是他少年時諸葛先生送給他的,它原本的名字叫做“鐵腕”,但諸葛先生贈與他的時候并沒有告知他它的名字,所以無情便稱它為“小吻”,因為他覺得每每吹奏的時候,就像是手指在吻着簫上的那一個個小孔一般。
無情已開始吹起了簫。他吹得極好,簫聲悠遠動人,卻不知為什麽竟讓人聽得有些心驚——
他的簫聲裏,帶着一股說不清的寂寞,又像是帶着一股凜冽的肅殺之氣。
——衆人一時間鴉雀無聲。
而也就是在這時候,低沉悠遠的簫聲中忽然又響起了一道清亮的樂聲——那樂聲并不大,并沒有将簫聲蓋過,卻也沒有湮沒在簫聲之中,仿佛是截然無關的兩首曲子,卻又沒有半分的沖突和違和,好像是每一個音都已互相交纏在一起一般密不可分。簫聲本是寂寞悠遠、殺氣凜然,而那清亮的樂聲卻是潇灑放逸,帶着一股說不盡的風流意味——一時間竟将那簫聲也襯得溫柔了起來。
衆人聞聲看去——柳沉疏正倚在樹下,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