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61 三合一 (1)
下午五點十分,九江橋。
起重機發出轟隆聲,前面的照明燈亮起,雨絲在燈光下分毫畢現。昏黃的燈光照下來,地上像是起了蒙蒙的水霧,強烈的光照下能看見工地裏急匆匆的工人。
樣板間裏,防風布被吹得獵獵作響。
沈斯缪立在原地沒有動,經理拿了一個紙杯走到飲水機旁,熱水筆直地往下流,咕嚕咕嚕地聲音從水桶傳出,杯口飄出了白茫茫的熱氣。
他把水遞給沈斯缪。沈斯缪握着杯子感覺冰涼的手指有了溫度。他看着外面越來越大的雨,眉頭不自覺地皺起,外面的天太冷了。
外面戴着安全帽的工人穿着雨衣走動,各色的聲音也傳入耳中:“雨太大了,腳手架上的人下來一下,吊機先停了,等雨停了再說。”
“陳工,你過來看看這個圖紙。”“好,哎你先下來,不要待在上面了。”
轟隆一聲巨響,閃電從空中劈下,照明燈閃了兩下,雨變得更加大了。
沈斯缪眼皮跳了一下,他把手裏的紙杯扔進了垃圾桶,也沒有打雨傘,戴着安全帽就出去了。
天黑壓壓的,烏雲像是要壓下來一般,照明燈強烈的直射讓視線變得隐隐約約。腳踩在地上能濺起好高的泥水,他的褲管和皮鞋都粘上了泥。
他和旁邊的經理交代着:“雨太大了,先停一下。”
“陳工,你過來一下,你叫他們都停一下,雨太大了。”經理扯着嗓子喊。
“好咧。”隔着雨水,他應了一聲。
“咔嗒”一聲,很輕微的響聲,旁邊的腳手架顫動了一下,立在旁邊的一個鋼管從旁邊滑下。
沈斯缪擡眼看了一下,立刻心頭一跳,急忙往前面跑。
鋼管帶動了旁邊的擺放着東西,霹靂嘩啦往下砸,引起了旁邊一陣驚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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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砰”的一聲巨響,泥水四濺。
鋼管落在了地上,一個彎頭砸在了沈斯缪的安全帽上,工地慌成了一團亂,經理頓時吓得臉色慘白。
好在戴了安全帽,沒有造成實質性的傷害。沈斯缪依舊感到了腦子裏面嗡嗡作響。
去醫院照了片,有點輕微的腦震蕩,李柏開車把他送了回去。
家庭醫生過來幫沈斯缪打了點滴,沈斯缪縮進被子裏面睡得昏沉沉的,感覺腦袋沉重,身體也沒有一點力氣。
他做了一個夢,夢裏依舊是一片大雨,水慢慢地漲高了,淹沒了他的腳踝,又漫上了他的胸膛。
他猛然吓醒了,胸口劇烈地喘着氣。
嗡嗡嗡——
安靜的房間裏,手機鈴聲突兀的響了起來。
他拿過手機接通了,沙啞地說了一聲:“喂。”
“沈先生,我是關绾。”
沈斯缪揉了一下額角:“有事。”
她的聲音如同被砂紙一般粗糙:“我想請你幫幫院長,她現在在醫院裏,哥哥也在這裏……”
“告訴我地址。”沈斯缪還沒有聽完,就急忙下床,連鞋子都來不及穿就匆匆拿了桌子上車鑰匙。
車速開到了最快,瓢潑大雨打在前玻璃上,雨刮器在急速地刷動着,昏黃的燈光照在玻璃上被雨水暈開。
院長病危了,那個紀浔口中的慈悲之心的院長,別人嘴裏貪污虐童的人渣。
十多年的牢獄之災,出來之後的已經風燭殘年了。
他的腦子一團糟,不敢想紀浔現在的心情。
趕到醫院的時候,雨還沒有停,他冒着雨急匆匆地朝醫院裏面跑去,輕微的腦震蕩讓他有些想吐,電梯開了就急忙跑了出去。
他在走廊的盡頭看見了紀浔。
紀浔弓着腰坐在椅子上,臉色一片蒼白,仿佛石化了一般一動不動。
沈斯缪穿着睡褲光着腳站在走廊裏,感覺到了一陣心悸。
他嘆了一口氣,朝紀浔走過去,站在了他的面前:“紀浔。”
紀浔輕聲“嗯”了一下。
沈斯缪抱着他的腦袋輕輕地撫摸:“她會平安的。”
“腳冷嗎?”紀浔看着他空蕩蕩的睡褲,以及被凍紅的腳。
沈斯缪搖了一下頭。
紀浔把他拉到一旁坐下,從口袋裏面拿出了紙,握着他的腳擦幹淨了,然後放在了懷裏。
沈斯缪這才感覺自己被凍得沒有知覺了,他看了一眼手術的燈光:“關绾呢?是她打電話給我的。”
紀浔沒有回答他的話,盯着他的額頭看:“怎麽腫了。”
“工地裏雨太大了,一根鋼管滑了下來,擊落了很多東西,一個彎頭砸在了我的安全帽上。”沈斯缪如實說道,他冰涼的手握住了紀浔:“院長會沒事的,我已經打電話給李柏了,請了最好的專家過來,你不要擔心,她會平安的,我……”沈斯缪前言不搭後語地安慰着他。
“妙妙。”紀浔打斷了他,他仰頭看着頭頂的刺眼燈光,感覺眼睛裏面多了黑色的重影,他忽的站起身:“車子上面有備用的衣服和鞋子嗎?”
“有的……等一下,你去幹嘛?”沈斯缪叫住了他。
“你坐着,我去幫你拿雙鞋上來。”紀浔朝說完就往前走,他沒有坐電梯,走的是樓梯。
消毒水冰冷的味道充斥着他的鼻腔,他不喜歡這個味道,可以說得上讨厭。這個味道像是複刻在他身上的一個開關,讓他想起面如金紙的陳露,奄奄一息的小春,以及小春吞咽地大把大把的膠囊。
他加快了下樓的速度,走到停車場從車子裏拿了鞋子以及外套。啪的一下關上了車門,他朝前面的電梯走去,到了電梯口,他止住了腳步,吐了一口氣,從口袋裏面掏出煙來抽。
噠噠的高跟鞋聲響起,沈斯缪沒有理會,低頭看着手機。
直到面前站了一個人,聲音有點沙啞:“哥哥呢?”
“下去了。”沈斯缪頭也沒有擡地說。
“下去幹嘛?”
“拿鞋子。”
她愣了一下,低頭看了一眼沈斯缪的褲子和光着的腳。一時間心猛烈地顫了一下,有種突如其來的隔絕感,他坦然的表情幾乎讓她站立不安,仿佛她在這裏是多餘的,成為了他們兩個的旁觀者。
她從口袋裏面掏出了煙,看了一眼牆上禁止吸煙的标記,皺了一下眉。
她緊緊地攥着手裏的煙,盯着手術室閃爍的紅燈說:“我其實恨過院長。”
“為什麽恨她。”
關绾垂眼看着沈斯缪說:“你知道這醫院的二樓還住着誰嗎?紀浔的爺爺奶奶。”關绾提高了聲音,冷笑着說:“我看他們不順眼,冤他們自私狹隘,又憐他們可悲可憐。所以我恨不得一刀捅死他們,我連院長也是怨恨的,我怨恨她太好,又怨恨她事事一人抗,也怨恨他們拖累哥哥。”
沈斯缪唰的一下站了起來,冷笑地盯着她:“你怨恨他們,可你自己也和他們一樣,你不也是這樣依靠着紀浔,你和他們沒有區別。”
“那你呢?”關绾毫不示弱地注視着他。
沈斯缪嘴角勾起了一抹嘲諷的笑:“你們需要他,只是要他為你們遮風避雨,要他為你們撐起一片天。我要他,就是要他的全部,要他完完整整的一個人,要他有血有肉,要他快樂自在,要他任性自由。”
他盯着手術室閃爍的燈光,又轉過頭來目光灼灼地盯着關绾,一步步地朝她逼近:“你真的了解他嗎?你說你恨過院長,也怨恨他的爺爺奶。你在乎你所在乎的,你死死拽着紀浔怕他離開。可他每一步都是在向前,從沒有自怨自艾,一個人也會活得很好,他為你們遮風避雨,因為院長對他好過,你對他好過,他的爺爺奶奶給了他家,他冷漠卻又不世故,他比你通透多了。”
關绾随着他的步伐後退,背哐的一下貼在牆上:“我沒有,沒有……”
“你有。”沈斯缪的目光筆直地注視着他,黑壓壓的睫毛下,眼神如炬,像一把鋒利的刀,他吐着冰冷的字眼:“你一點都不了解他。”
關绾慌張地側過了頭。
走廊的冷的沒有一點溫度,沈斯缪眉頭緊緊地皺着,他看着自己的睡褲和光着的腳,心裏低罵了一句自己蠢,他冷得不太好受,眉頭一直攢着。
他看了一眼關绾白如紙的臉,想到了紀浔,紀浔看起來冷漠,像是被一層冰凍住了一樣,誰也進不去他的心。可那天晚上,紀浔說不是鎖住了嗎?他盯着紀浔漆黑的眼睛,仿佛窺見了他完整的靈魂。他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極度的冷靜,沉默的瘋狂,這種矛盾的沖突一直以來都是在他身上存在的。
關绾一點也不了解他。
腳步聲從後面傳過來,他還沒有來得及回頭,一件衣服就披在了他肩上。
“把鞋穿上。”紀浔湊在他耳旁輕聲說,然後彎下腰把鞋子放在了他腳旁。
沈斯缪穿上鞋,裹緊了衣服,還沒有來得及開口,手術室的燈就滅了,門從兩側推開了。
醫生推着車子出來了,沈斯缪明顯的感覺到了紀浔僵硬了一下。
滾輪車經過身旁的時候,沈斯缪看見了從車臺上垂下來的一只手,幹枯又瘦黃,如同枯枝一般。
沈斯缪感到了一陣心悸,幾乎不忍去看。
“病人還沒有脫離危險期,還需要觀察。”醫生推着車對他們說。
關绾一把抓住了那只垂落的手,握着這只瘦骨嶙峋的手她感覺渾身顫抖,她終于擡眼看清了她的臉,已經老的讓人認不出了。
她鼻尖開始發酸,頭頂的燈光讓她天旋地轉。
恍然好似看見多年以前,她最後一次見她的模樣。
時間仿佛開始回溯,她的頭發由白一寸寸轉化為黑,臉上的斑紋消失殆盡,佝偻的身子變得挺立。
“院長我們還能再見面嗎?”她握着手裏的電話對她說。
他們隔一面透明玻璃,卻聽不見對方的話語,只能用電話來傳音。立在旁邊的女警出言提醒:“還有三分鐘,探視時間結束。”
紀雯朝關绾露了疲憊的笑,看了一眼站在旁邊的紀浔,垂下了眼睛。她對着電話說:“不能見面了,下次別來了吧。”
關绾愣了一下,感覺鼻尖發酸,眼眶發熱:“為什麽不能啊,開庭的時候……能不能……能不能讓我們去看你。”她笑着說,眼淚卻止不住地流,哽咽着說:“為什麽不讓我們看你,我們大家都很想你的。”
紀雯垂下了頭,握着電話的手有些發顫,始終沒有說話。過了良久,她擡起了手朝前探去,似乎想摸關绾一下,指尖卻觸碰到冰涼的玻璃。
她縮了一下手,啞聲說:“绾绾你們……你們……過得好嗎?”
她怎麽還敢問出這樣的話,她低下頭不敢去看關绾的眼睛。
“福利院來了新的廚房阿姨,我們每天都有很多吃的,還要新的衣服,你不用擔心我們,你呢?你好不好。”關绾握緊手裏的電話,輕聲問:“院長你在裏面有沒有好好吃飯,裏面怎麽樣。”
“對不起,對不起……”紀雯聽不下去了,她只能一遍一遍的道歉。
造成這一切的源頭都是她。她為了小春,把所有的人陷入水深火熱的境地。
為一人舍棄所有。
為一善,創大惡。
她罪無可恕,一切都是她的報應。
“探視時間到。”女警拉起了紀雯。
關绾趴在臺子上,緊握着電話,急速地說着:“院長,你知道後面的那個小狗長大了,她生了好多小狗……可是小春從來沒有見過,下次我帶給你看好不好……”
“嘟。”
——忙音。
電話被挂斷了,紀雯被領着朝裏面走。
關绾握着手裏電話發呆,然後喃喃地念道:“院長。”
這句聲音像是透過了厚厚的玻璃,引起了他們的共顫。
在走進房子的最後一刻,紀雯回過了頭,臉上早已滿是淚水,幹燥起皮的嘴唇,上下的阖動着,淚眼婆娑地顫聲說:“對不起。”
“給你……看小狗。”關绾對着已經空了的探視室喃喃地說道。
賓江福利院貪污案引起了空前的關注,以這案件為中心引發了許多社會熱點讨論話題。開庭的那天,記者早早的就圍在了法院門口,他們争搶着一手的新聞資料,寫最有噱頭的标題。
法庭上高高的攝像頭早對着那個站在中央枯瘦如柴的女人,她雙手帶着鐐铐,低着頭不語。
福利院的護工和一些孩子來到法庭作為觀庭人,關绾看着紀雯的樣子幾乎心頭一悸,緊緊地攥着旁邊的椅子把手。
竊竊私語的聲音從旁邊傳了過來,“她貪了多少。”“聽說是五十萬。”那人驚吓到,“怎麽這麽多,她不管那群孩子的死活了。”“福利院的孩子都被她虐待過,她這麽會管他們的死活……”
這些聲音從四面八方湧了進來,刺激着關绾的耳膜,讓她感覺到耳鳴,她的腦子嗡嗡作響,有一個小人在瘋狂的沖他們吶喊。
不是,不是。
不是這樣的。
院長怎麽可能……怎麽可能去虐待他們。
她把福利院當成了家,把那些孩子當成了自己的孩子,她怎麽可能去傷害自己的孩子。她破開胸膛捧着一顆溫熱的心,完完整整的貢獻給他們,任由血流遍全身。她沒有丈夫,也沒有小孩,她為他們遮蔽風雨,為他們的提供了養分,可誰又是她的依靠呢?誰又能為她遮風避雨呢?
他們口水可以将她淹沒,筆杆将她讨伐,但是唯獨不能質疑她那顆澄清的心。
怎麽能質疑她,怎麽能……
院長她很好的。
庭審結束,紀雯站法庭中央像是老了許多一樣,瘦得幾乎脫形,警察押解着紀雯往外走,紀浔和關绾追了上去。
前面的人烏泱泱地擠在一起,他們兩個擠不進去,關绾大聲地喊了一句“院長。”
紀雯僵了一下,停住了腳步,她回頭看了一眼,視線穿過疊疊的人群,回望了他們一眼,嘴唇輕阖着,最終還是沒有說什麽。
警察押解着紀雯朝外面走去。
無數的記者圍了上來,手裏的話筒如同長槍短炮,黑漆漆的鏡頭對準着她,咔咔作響的拍照聲,刺眼的閃光燈叫人睜不開眼睛。
紀雯被包圍在中央,她低着頭,頭發在擁擠中散開了,她在無數的眼睛下無處遁形,背脊佝偻着像是再也擡不起來。
紀者擁擠着把話筒湊到她的面前,各種聲音摻雜在其中:“聽說你用那五十萬在郊外購置了一棟別墅,請你回答一下這個問題是不是屬實。”還沒有問完,下一個問題又抛了出來“你用這巨額公款滿足了自己的私欲,那些孩子的死活你就不管了嗎?”
這句話讓紀雯的臉瞬間刷白,她呆愣在原地,
這些話像一把鋒利的刀,一刀一刀淩遲着紀雯的心,那些孩子的死活,因為她的一念之間,被她置之度外。
“請你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請你回答一下這個問題……”
“人渣,人渣……”
她感覺到了腦子嗡嗡作響,被扯成了兩半,無數的畫面湧上她的眼前,幾乎要将她漫過。
小春那瘦弱的手抓住了她,澄清的眼睛盯着她,裏面蓄滿了淚,她皺着鼻頭,蒼白的臉上有着小小的雀斑,眼淚止不住地流:“院長……院長……我不想死。”
紀雯幾乎不敢看她的眼睛。
小春輕柔聲音呢喃着,不斷的回蕩着,湧進了她的耳中,充盈了她的身體,仿佛一個烙印一樣。
“院長,我很怕,很怕一個人……”
“我要睡了,睡着了,就不要吃藥了,也不會痛苦……”
“院長,明年的春天你幫我看看好嗎?”
另一邊是福利院的小孩,他們拉着她的衣袖,仰着頭,小聲問:“院長,我們今天有小餅幹嗎?”
“院長,水房的鍋爐壞了,我們又沒有熱水了……”
“院長,門衛爺爺也走了,我們以後會不會也要被送走。”
一張張臉滑過腦海,他們沒有臉,黑漆漆的只有一張嘴。他們浮在空中,如同佛塔裏面寶相莊嚴的佛陀,他們撚指垂目,慈悲衆像,他們張着嘴,無數的呢喃聲傳出。
院長,院長。
院長……
她不斷地轉身,茫然無措地聽着這些絮語,她蹲下來捂住自己的耳朵,縮成一團,變得很小,變成了一個繭。無數人義憤填膺地沖上來扒開繭蛹,裏面哪裏還有什麽紀雯,她早就溶成了一攤血水。
他們在笑她的天真,笑她的不自量力,也笑她的自私可悲。
小春……小春是她親手撿回來的,她的确是存了私心,她待這個孩子不同,她握着她手答應她,要讓她活着……
她怎麽能……怎麽能……眼睜睜看着她死。
佛生衆像,普渡慈悲。
而他們憐憫地看着她,笑她懷了一顆假慈悲。
她誰也普渡不了……
她誰也救不了。
紀雯的臉色蒼白,彎着腰不斷地鞠躬,一遍又一遍的道歉:“對不起,對不起……”
對于紀雯的的道歉他們感到不忿,他們同情那些孩子,對于她的遲來忏悔就更加厭惡。
記者擁擠着,無數地話筒對準她,嘈雜地說:
“現在道歉不覺得已經遲了嗎?”
“關于公款去向請正面回答一下好嗎……”
“對于福利院被虐待的兒童你有什麽想說的。”
關绾站在外圍,她看見紀雯的臉一下變得刷白,疊疊的人群把她包圍,黑漆漆的鏡頭對準她,咔嚓咔嚓的閃光燈下,她茫然無措地看着四周,嘴唇阖動着,似乎想說什麽。
不是這樣,不是的……
她怎麽會,怎麽會傷害那些孩子。
這些聲音如同潮水一般将紀雯淹沒了,她用手撐着膝蓋蹲了下來,她變成了一個點,以她為中心,那些黑漆漆的話筒由上至下地對着她,鏡頭對準着她。
“對于這件事,你有什麽想回應的嗎?”
“閉口不言是在推卸責任嗎?”
一個聲音從後面傳了過來,清晰地傳了過來:“她沒有做過。”紀浔盯着他們,絲毫不懼怕。
還不等記者反應過來,警察用手臂擋住兩邊的推搡,說道:“押解時間到了,別圍着了。”
記者收回了注意力,把話筒繼續對着蹲在地上的紀雯。
關绾看着蹲在地上,被包圍着的紀雯,一種無言的憤怒湧心頭,她眼睜睜地看着院長被人唾棄,被人辱罵,可是她不能理解院長為什麽不說出實情。
關绾大聲的吼到:“為什麽不說,為什麽不說。”
警察拉起了地上的紀雯,他們緩慢地朝前走。
快到警車前面時紀雯轉了頭,她的目光穿過層層疊疊的人群,準确地落在了那群孩子身上,她看着他們稚嫩的臉,仿佛看見了福利院那蔥綠的樹,以及樹下他們嬉鬧的樣子。
紀雯垂頭看了一眼手腕上的手铐,轉身踏上了警車,最後回頭看了他們一眼,有些啞然地張了一下嘴,最終輕聲說道:“別難過,好好長大。”
關绾站在外圍大聲的喊着:“院長,院長……”她的聲音被融在了吵鬧的聲量裏。
她看着逐漸遠去的警車,突然失去了所以的力氣。
“病人還沒有脫離危險期,有什麽話留到以後再說。”醫生開口說道。
關绾猛的醒過來神,她握着這幹枯的雙手感覺是這樣的不真切。
醫生推着紀雯走了,那只手也從關绾掌心滑走了,她愣了一下,感覺餘溫還殘留在掌心。她回過頭,看着站在一起的沈斯缪和紀浔,愣了一下,莫名地笑出了聲,她沙啞地說:“我先走了。”
“好”紀浔點了一下頭。
關绾跌跌撞撞地朝樓梯走去,她感覺走廊的燈亮的過分,到了樓梯間,她看着昏暗的樓梯間又覺得太黑了。可她沒有勇氣轉過身去,沒有勇氣再去看一次他們兩個站在一起的樣子,她會覺得自己多餘。
她苦笑了一聲,從口袋裏面摸出了煙,一邊抽,一邊朝下面走,過了一會她停住了腳步,把高跟鞋脫了下來提在手裏,以一種不穩的步子向前走着。
外面的雨依舊沒有停,淋在身上冷得刺骨,嘴裏煙被雨水澆滅了,她把煙蒂吐了出來。
關绾走着走着突然就笑了,笑着笑着發出了意味不明的聲音,像是冷哼,又像是哽咽。她從口袋裏面摸了煙,濕漉漉地咬在嘴裏,掏出了打火機湊到了嘴邊點,卻怎麽也點不燃。
情緒的崩潰就在一瞬而已,她急躁地一遍遍地點,手抖地握不住打火機。
她把福利院當成了港灣,當成了她的巢,把院長她當成了瞭望塔上的明燈,遇見了小春和紀浔,她擁有了嶄新的開始,這種美好太過于短暫,痛苦卻是無限的。
仿佛間幻覺又出現了,小春浮在了半空中,又輕輕地朝她飛過來,坐在她的肩膀上,輕聲地朝她說:“绾绾,別哭,別哭。”
“我沒有哭。”關绾擡手摸了一下臉,濕漉漉的一片,分不清是雨還是淚。
小春還是和以前一樣穿着白色的連衣裙,還是那麽的小,永遠也長不大,永遠的停在了哪裏。
他們都說小春死了,死了很多年了,她化成了黃土,撒在了河裏。
可她明明那麽真切,明明那麽真切……
她怎麽可能是假的呢?
一直一直都在陪着自己。
關绾走到屋檐下靠着柱子,她凍得手指發青,僵硬地從口袋裏面掏出了手機,撥了一個電話,她疲憊地說:“學姐,我好冷,你可以來接我嗎?”
她是真的找不到其他人了。
她靠在柱子上,看着外面越下越大的雨,雨水落在地上像升起了沖天的大霧,白茫茫的一片,疲憊地閉上了眼睛
想想她這短短幾十年,真是失敗至極。父母早亡,她親眼目睹,親友死絕,留她一人在着世上。她從醫院醒來,看着白茫茫的天花板,明白以後再也沒有她的歸處了。
一路跌跌撞撞的到了福利院,她把自己緊緊地縮在軀殼裏,不願意接受別人的溫情,不願意窺視那點光。她以為她的一生也不過如此了,可是偏偏又遇上了那麽好的幾個人。
可不過短短一瞬而已,好友病故,院長入獄,她好不容易所得到的那點溫情又被打破,她重新縮到了自己的軀殼裏,龜縮着不願意面對現實,她緊緊地抓住紀浔不放,可哥哥也不是她的哥哥。
哪有什麽人會愛她。
她沒有家了,就像歸不了巢的鳥兒。
小春不是真的,哥哥也不是真的。
原來她一直都是一個人。
轟隆一聲響,閃電擦着玻璃落下,遠處的天際陡然亮了一下。沈斯缪站在窗邊,看着外面,說道:“雨越來越大了。”
紀浔盯着他凍得發紅的手,走到飲水機旁接了一杯熱水,他把紙杯遞給沈斯缪:“等一下我送你回去,這裏太冷了。”
“其實我還好……”話還沒有說完,沈斯缪就打了一個噴嚏,連帶着手裏的紙杯都晃蕩了一下,溢出來一些水灑在地上。
紀浔兩只手扶住了他的肩膀,盯着他有些泛紅的臉看,擡手摸了一下他的臉,感受了一下溫度。
“我只是有點頭暈,沒有發燒。”沈斯缪啞着嗓子說。
紀浔沒有說話,捧住了他的臉,低了一點頭,額頭和貼住了他的額頭,過了好一會說:“還是有點發熱,喝完水就回去。”
紀浔貼着他的額頭說話,沈斯缪感覺臉上的皮膚癢癢的,他悶聲“嗯”了一下。
紀浔把沈斯缪手上喝完的紙杯扔到了垃圾桶裏,走到他面前微弓下一點腰,幫他把鏈接拉上了,又把後面的帽子給他戴上了。
帽子上蓬松的毛圈貼着沈斯缪的臉,他的下巴被豎領羽絨服遮住了,臉頰兩側有點泛紅,露出的眼睛漆黑又濕潤,他詢問道:“不用陪着院長嗎?”
“現在也不能探視,留在這裏意義不大。”
沈斯缪點了一下頭。
到了停車場,紀浔打開了車門坐在了駕駛座上,車子發動之後,把暖氣打開了。
沈斯缪有些昏沉沉地靠在座位上,輕微腦震蕩的後果就是,總有想吐的感覺,感覺腦子晃成了一鍋漿糊。
他偏着頭看紀浔開車,窗外淅淅瀝瀝的雨水砸在玻璃上,昏黃的燈光順着玻璃照進來,他的睡意越來越濃,慢慢地閉上了眼睛。
紀浔扭頭看了他一眼,把暖氣開到了最大。
車子開到小區樓下的時候,沈斯缪還沒有醒,紀浔也沒有叫他,手搭在方向盤上,注視着前面,滂潑大雨打在玻璃上,而車裏安靜一片,只能聽見沈斯缪細微的呼吸聲。
紀浔看着車外的雨,想起了關绾給他打電話的時候。
那時候雨也是這麽大。
車子開到醫院的時候雨還沒有停,他付了車錢匆匆朝醫院走去,風在他耳邊呼嘯着,冰冷的雨噼裏嘩啦地砸在身上,他越走越快,越走越快,到最後變成了跑。
他跑到手術室外面,走廊上燈幾乎到了刺眼的地步,他突然有一種深深地疲憊感。
他弓着腰坐在長椅上,保持着這個姿勢,仿佛時間靜止了一樣。
不知道等了多久,他聽見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朝他跑了過來,沈斯缪光着腳,穿着睡褲,走過來輕輕地抱着了他的頭安慰道:“不要擔心,她會沒事的。”
紀浔盯着手術室刺眼的紅燈,那一瞬間,他仿佛透過了時間的間隙,回到了多年以前,再一次看見院長那雙澄清的瞳孔。
他坐在長廊上盯着某一處發呆,膝蓋上還擺着一本書。紀雯站在一旁看着不遠處嬉鬧的孩子,臉上露着淡淡的笑容。她垂下眼睛,把手搭在紀浔頭上輕輕地摸了一下,輕聲說道:“小浔,有家的地方才是歸處。”
紀浔仰頭看她:“這裏不是家嗎?”
她看着紀浔笑了一下,又扭頭去看遠處的天,以及那青蔥的香樟,她漆黑的眼眸透着寂靜的蕭索感,她的目光注視着樹下的那群孩子,搖頭笑了一下,朝他說道:“你總有一天會走,會離開這裏,這裏不過是你人生短短的一個停靠點,你以後會遇見各式各樣的人,找到了那個對你好的人,自然而然以後就有了家,有了家就有歸處。”
她看着紀浔說:“一個人久了總會孤單。”
“你的家呢?”紀浔問她。
她輕聲說:“這裏就是我的家。”
紀雯看着天空掠過了一只飛鳥,她的目光久久注視着那只鳥兒。
她的手搭在了紀浔稚嫩的肩膀上:“福利院每年都會來很多小朋友,也會走很多小朋友,這裏才将将是你們人生的起點,出去了又別樣風景。”
“小浔你的人生還很長,沿途風景無限,你總會遇見讓你停留的景色。”
“那以後我們還能再見面嗎?”紀浔把書合上了,擡眼看着她說。
“山水萬重,總能相逢。”
——轟隆
雷聲劈開雨幕,在空中落下一道白光。
沈斯缪感覺一種猛烈的失重感伴随着自己,他的腳向前蹬了一下,猛然驚醒了。
他擡手拍一下臉,有些不太清醒地看向旁邊的紀浔,啞聲說:“這麽不叫醒我。”
“看你睡得熟。”紀浔從旁邊拿了一瓶礦泉水扭開遞給他。
沈斯缪接過,喝好幾口才晃過神來。
“頭還暈嗎?”紀浔問他。
沈斯缪點了一下頭,他看着外面的雨嘆了一口氣,好在車子裏面有雨傘。
他扭頭朝紀浔笑了一下:“走吧,回家。”
紀浔愣了一下,過了一會緩緩“嗯”了一下。
沈斯缪撐開雨傘走下車,他繞到紀浔的那邊,輕輕地敲了一下車窗玻璃。
玻璃緩緩地降了下來,露出了紀浔的臉,他擡眼靜靜地看着沈斯缪。
沈斯缪弓下一點腰,湊過去說:“接吻嗎?”
雨水打在傘面上,發出噼裏嘩啦的聲響,一只骨節分明的手從車窗裏面伸了出來,扣住了沈斯缪的脖子,把他壓了下去,微涼的嘴唇貼了上來。
沈斯缪感覺心髒猛的縮了一下,幾乎握不穩手裏的傘,傘向一邊傾斜着,雨水滴在了他的臉上。
扣在沈斯缪脖子上的那雙手松開了,移到了他的臉上,修長的手指在他的臉上摸索着,抹去了他臉上的雨水。
最終那雙手也被淋得濕漉漉的,冰涼的掌心貼着他的臉,沈斯睜開了眼,有些出神地盯着紀浔瘦削的手腕。
紀浔的手覆在了他的眼睛上,貼着他的嘴低聲說:“專心。”
沈斯缪的心猛的跳動了一下,感覺耳朵像燒起來一樣,因為這兩個字感到了腿軟。他嗅到了紀浔手上很淡的煙草味,以及冰冷的雨水味。
過了好一會,他們才喘着氣分開。
沈斯缪拉開了車門,指骨分明的手舉着傘,連串地雨珠從黑色的傘面上墜下,隔着雨霧,沈斯缪蒼白的臉展露了笑意,黑壓壓的睫毛下,那雙眼睛亮得如同墨色玻璃珠一般,閃動着透亮盈潤的光。
他伸出一只手朝向紀浔,嗓音的清潤說:“走,回家。”
紀浔擡眼久久地看他,薄薄的眼皮下,黑色的眸子閃動了一下,他伸出手搭在了沈斯缪的手掌上。
沈斯缪握緊了他的手,兩雙冰涼的手交疊着,仿佛産生了一種磁極的吸力,連落在手上的雨也顯得不那麽冰涼了。
沈斯缪撐着那把黑傘,他們在這狹小的空間下,十指相扣着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