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終章 (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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和子感覺攥着自己的那雙手如同鐐铐一般,她怎麽也撼動不了分毫。一股寒意從腳底升起,手臂上的汗毛豎起,起了一層細細的疙瘩。

“放開,放開……”和子小聲地反抗着。

“放開,怎麽放?”藤原澤杉像是在反問一樣,清俊的臉上挂着薄薄的笑意,像是在苦惱和子的天真。

他從後面緩緩地抱住了和子,像是察覺不到她的顫抖一般,手臂慢慢地越收越緊。

和子開始劇烈地掙紮,扭動着想逃脫他的束縛:“救命。”

藤原澤杉緊緊地箍住她,臉貼着她的臉,聲音平緩地說:“別動。”和子臉色蒼白,像是受了巨大刺激一樣,掙動的更加劇烈。藤原澤杉睫毛垂下來,嘴唇抿成了一條直線,眼睛裏面一片陰郁,他緊緊地把和子箍在懷裏,嘴唇湊到她的耳邊陰恻恻地說:“不是說了叫你不要亂動嗎?”

和子感脖子上面的汗毛都立起來了,藤原澤杉越是斯條慢理地說話,她就越感到害怕。她感覺自己的脖子上勒着一條毒蛇,吐着鮮紅的信子,張着鋒利的獠牙要将她吃了。

她控制不住地全身顫抖,腿軟的幾乎站不住。

藤原像是感受不到了她的顫栗一樣,低下頭舔了舔一下她的後頸,然後一口咬了上去。

“唔”尖叫聲還沒有發出了,就被一雙冰冷的手給捂住了,和子瞪大了雙眼,脖子上的青筋暴起。

玻璃窗被吹得铮铮作響,白紗簾被風鼓動着高高揚起,冰冷的雨絲混着風一起吹了進來。

和子看見玻璃上面映着他們兩個,後面的人把她圈在懷裏,骨節分明的手捂住了她的嘴,頭埋在她的脖子裏,想是要把她的肉咬下來一樣。她的黑色的眸子像是蒙了一層水霧,哭得無聲無息。

藤原澤杉松開了嘴,把臉埋在她的脖子裏,聲音嘶啞地呢喃着:“母上,母上……”手臂越收越緊,委屈地說:“你怎麽能不要我,我找了你好久,好久……”

“藤原,我好痛,好痛。”

——和子的聲音幾乎不能成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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刺眼的白熾燈下,和子白皙的脖子流下了泊泊的鮮血,血順着脖子滴在了白裙子上,又滴到了地板上。

藤原澤杉擡起了頭,臉上也粘上了血,他淡定自若地注視着和子慘不忍睹的脖子,像是在欣賞他留下來的傷口。

“痛嗎?”他弓着一點腰,臉貼着她的臉,垂下了眼睛:“你走了之後,我比你痛苦一百倍,你怎麽敢說痛。”他的聲音越來越小:“你不要我了。”

“瘋子,瘋子。”和子掙脫開他的束縛,哆嗦着按着手機。

“砰。”的一聲。

藤原澤杉搶過她裏的手機砸在了牆上,他臉色驟冷,嘴唇緊抿着看着她,攥着她的手就往床上拖。

“放開我。”和子尖叫的喊着。

藤原澤杉把她甩在床上,目光落在她臉上,陰沉扭曲地說:“瘋了,我是瘋了,從你嫁給我父親的那一天我就瘋了,你為什麽要跑,為什麽要跑。”他的臉被光線照得半明半暗,下颌骨緊繃着,嘴唇壓成了一條直線。他托起了和子的臉,手指冷的沒有一點溫度,有些神經兮兮地說:“我找了你多久你知道嗎?你跑到了沈斯缪的身邊,為什麽要這麽做,為什麽。他從小擁有了那麽多我沒有的,為什麽連你也要往他身邊跑,我就只有你了。”

他開始扯和子的衣服:“瘋了,我是瘋了。”

“放開我,救命……”和子用腳踹地板,手往他的身上亂打。

“這裏不會有其他人,這棟樓都空了,只有我和你。”藤原澤杉冷笑着說。

和子慌亂之中摸到了櫃子上的一個東西,就往藤原澤杉頭上砸去。

藤原澤杉被砸得愣了一下神,和子一把推開他就往外面跑。

走廊外面的燈沒有亮,一切都吞沒在昏暗裏面,只有幽綠的安全通道燈牌在閃爍,她瘋狂地朝前面跑,走廊裏面只有她急促的呼吸聲,以及噠噠的腳步聲。

身後響起的皮鞋聲讓她汗毛豎立,一顆心撲通撲通地狂跳,嗓子眼都在發幹。

她跑到了安全通道門口,心一下就涼了下去,門被關上了,她開始瘋狂扭動着把手,後面的腳步聲越來越近,她吓得幾乎魂飛魄散,手一直不斷地顫抖。

“咔嗒”一聲。

門終于被打開了,和子急忙朝裏面跑去。

腳還沒有跨出一步,肩膀就搭上了一只手,狠狠地抓住了她,和子的心跳像是陡然停止了一樣,幾乎不能呼吸。

——哐當

門被甩到了一邊,撞在牆在發出一聲巨響。藤原澤杉從後面摟住了她,掐住了她的下巴,湊在她耳邊,陰沉地說:“跑哪裏去。”

和子像是精神崩潰了一樣,顫抖着說:“放開我,求求你……”

藤原澤杉松開了她,捧着她的臉開始吻她,輕柔地說:“跑什麽,和我回日本好嗎?”他的手指都在顫抖,睫毛垂下來遮住了眼睛,輕聲說:“和我回家。”

和子一把推開了他,苦笑着說:“你太自私了,我不想回去,一點也不想。”

死寂一般的沉默。

藤原澤立在門口擋住了僅存的一點光,蒼白的臉上還粘着一些血跡,睫毛低垂着,在眼睑處留下淺淡的陰影。

過了良久,他擡眼,目光筆直地落在和子臉上,冷淡陰沉地注視着她。

和子感覺心頭一跳,後背起了一層冷汗 。

藤原澤杉扯了一抹笑,柔聲說:“好,既然這樣,我們一起去死好了。”

他一步步朝和子逼近,在她快要踩空的時候,一把抓住了她的手腕:“你知道我帶了什麽嗎?”

他從口袋裏面掏出了槍,掐着和子的下巴逼迫她看向自己:“當時我就是用這把槍抵在你父親的腦門上,逼問他你去了哪裏”藤原嘲諷地說:“那個貪生怕死的孬種,吓得渾身哆嗦,他說他不知道,不知道……”他笑了起來,輕聲說:“當初他把你賣給了我父親,我那時候就想斃了他,我跑到這裏來找你的時候想着要不把你也殺了,一起死好了 ”

“你去死好了……”和子漆黑的頭發黏在脖子上,蒼白的嘴不斷呢喃着讓他去死,像是受極大的刺激。

藤原澤杉看着和子慘白的臉,握着她的手一起抓住了槍柄,然後把槍口對準了自己,盯着她說:“不是想讓我死嗎?開槍。”

和子握着槍的手在打顫,搖着頭說:“不要,不要……”

藤原澤杉表情冷峻的看着她,良久露出了一絲笑:“你舍不得。”

他擡手整理着和子的頭發,冰冷的指腹滑過她的臉,輕聲說:“和我回去,回日本。”

和子感覺自己的腦子像是一個逐漸膨脹的氣球,然後如炮筒一樣爆開了,炸出來了無數的飛絮,她就如同這些飛絮一樣破碎在空中,藤原澤杉的話語不斷在她的腦中回蕩,她感覺嗡嗡作響。

——砰

槍聲響起,她擡眼看見了藤原澤杉錯愕的雙眼,接着溫熱的液體濺在了她臉上。

藤原澤杉的肩膀流出了泊泊的鮮血,晃蕩着朝後退了一步。

和子握着那把槍,手在不斷顫抖,接着“哐當”一聲,手槍掉在地上。和子的臉白得發青,眼睛裏面不斷湧着淚,“不是,不是……”她全身發抖,哆嗦地往後退,腳跟踩在了臺階的邊緣。

“母上……”藤原澤杉雙眼睜大,顫抖着想抓住她。

然而他的指尖只碰到了她漆黑的頭發,和子白色的裙子揚起,身體朝後仰,像一片白羽墜入無垠的黑暗。

她從樓梯上滾下來,重物落地的聲音響起,和子一種怪異的姿勢癱在地上,手腳呈現不自然的扭曲狀态,白色的裙子上暈開了紅色的血跡。

看着和子無知無覺地躺在哪裏,藤原澤杉臉色變得慘白,手在不斷地打顫,失魂落魄地朝下面奔去,肩膀上的傷口流下了蜿蜒的血,順着蒼白手背滴在地板上。

他伸出手放在和子的鼻間探了探,手指都在發抖,察覺到和子鼻間還有微弱的呼吸傳過來,幾乎腿軟的站不住。

和子如墨一般的頭發散在地上,血從後腦勺溢出來,把頭發浸濕了。藤原澤杉腦中一片嗡鳴,手抖着撩開她的頭發,哆嗦着用手去捂她頭上的傷口,溫熱的血從他的指縫流出,怎麽也堵不住。

藤原澤杉鮮血不斷從他的掌心湧出,分不清是他肩上的血還是和子身上的血。

“沒事的,沒事的。”他喃喃自語,不知道是在安慰自己,還是自我欺騙。

他用手去抹和子臉上的血,然而越抹越多,他看着和子鮮血淋漓的臉,眼睛裏面一片扭曲,顫抖着托起和子的臉,手背上浮起了青筋,他啞聲說:“為什麽要吓我,不要再騙我了好嗎?睜開眼睛看看我,你再不醒來,我就要生氣了。”

“我數三聲,你就睜眼好不好。”

“一、二……”

藤原澤杉終于崩潰了一樣,聲音都在顫抖:“你不要和我生氣了好嗎?”

“求求你睜開眼睛看看我……”

藤原澤杉臉上的表情如同裂開的瓷器,一片片的剝落,露出了茫然無措神情,仿佛小孩弄壞了自己最心愛的玩具。

他把和子弄壞了,他第一次這麽喜歡一個人,迫不及待想抓住她,可是如同沙一樣,怎樣也握不住,一次次從手裏漏走。

我只是想讓你陪着我而已……

藤原澤杉像是如夢初醒一般,喃喃地說:“回去,我們回日本”

他抱起昏死過去的和子,跌跌撞撞地朝樓下走去,肩膀上的血在不斷地流,從藤原澤杉的手心裏淌下來,他走的極其不穩,手臂在發顫,臉色白得發青,可依舊把和子牢牢地抱在懷裏。

走出了醫院,外面的雨還沒有停,砸在身上又濕又冷。

不遠處停着一輛車,幾個穿西裝的保镖站在一旁,藤原澤杉的手越來越疼,腳步發顫地朝那邊走。

冰冷的雨砸在和子的臉上,讓她有了一絲知覺,她感覺着血液從身體裏面流失,手腳在緩慢的變得僵硬。

她眼神渙散地看着藤原澤杉,那個穿着和服嘴角挂着淡笑,總是湊到她身邊叫“姐姐”的少年不見了。他的眉眼變得利落,眼睛也像永遠也望不到底,總是譏諷的稱呼着她母親,他在怨恨她,狠不得把她撕了。

她不過是一個可以明碼标價的商品而已,他們争奪着她如同一件玩具一樣,将她四分五裂,撕得七零八碎。

她知道沈先生不會好意幫她,他們都覺得她蠢,可她不過想要一個僻靜之所而已。

和子費勁地擡起手扯了一下藤原澤杉的衣服,看着他垂下了頭。她紅了眼眶,心裏積攢許久的委屈,看着他慘白的臉,挑挑撿撿了許久,到嘴邊不過是一句輕聲的:“我讨厭你。”

大雨傾盆,藤原澤杉愣了一下神,最後苦笑着說了一聲“好。”

然後再也只撐不住的倒在了地上,依舊緊緊地把和子護在懷裏,遠處的保镖向他奔來。

藤原澤杉的視線逐漸朦胧,豆大的雨砸在他的臉上,他費勁地擡起了手遮住了和子的臉。

在所有人眼裏那個斯文有禮的藤原澤杉從來就不是他,懦弱無能的父親希望他能夠出類拔萃,強勢陰險的姑母希望他成為一個傀儡。

他如同戴着一個假面一樣僞裝着,如他們所希望的一樣,足夠優秀卻又安分守己。

皮囊之下,壓抑着的一份缺乏共情能力,冷漠又缺陷的人格。

而和子是他必須要得到的東西,誰也不可以奪走。

他怎麽可能再放走她。

冰冷的雨水落在他的臉上,他的身邊溢開了一大灘血,他閉上眼之前,仿佛看到了僻靜的長廊,院子裏帶着禪意的枯山水,他站在原地凝視着水池旁的和子。

彼時院落裏面的櫻花開得很好,她仰頭看花,而他站在遠處看她。

風一動,落櫻便漫天飄零。

——嗡嗡

沈斯缪是被電話的聲音吵醒的,旁邊的紀浔還沒有醒,他起身拿了放在床頭櫃的手機,才發現是紀浔的手機。

他輕手輕腳地下床,見是李柏打過來的電話,有點出乎意外,想了想可能是關于給給紀雯請的醫生的事情。

沈斯走出了卧室按了接聽鍵:“喂。”

“沈總,你可算接電話了。”李柏急急地說。

“怎麽了?”沈斯缪眉頭皺起,有些不太好的預感。

“你的手機一直打不通,醫院那邊說和子小姐失蹤了。”

沈斯缪眉頭一跳,走到茶幾上拿了手機,裏面全是和子打過來的未接電話。他揉了額角,皺着眉說:“醫院裏面那麽多的保镖都是幹什麽吃的,一個大活人從你們眼皮子底下失蹤了都不知道嗎?”

李柏猶豫了一下說:“沈總,保镖說,是您叫他們昨天晚上不用守着和子小姐的……”

沈斯缪額頭上的青筋突突直跳,冷聲說:“我昨天沒有這樣交代過。”

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過了會李柏說:“那要不要報警,和子小姐的精神狀态走出去的話……”

“不用了。”沈斯缪打斷了他。

他已經知道是誰了。

藤原澤杉這個瘋子。

轉眼已經年關将至,沈斯缪忙的不可開交,各種會議和文件搞得他焦頭爛額。和子從他眼皮底下被藤原澤杉弄走,更是讓他心情煩悶。

他派了人去日本詢問,都被藤原澤杉攔下了,知道和子安全無恙之後他才松了一口氣,又把治療和子精神方面的的主治醫生送到了日本。

看完文件後,沈斯缪準備去休息室裏睡一下,他晚上預約了一家餐廳準備和紀浔一起去,這幾天他忙得不可開交,紀浔同樣是醫院和公司兩頭跑。

他和紀浔一起去醫院的時候,當時紀浔在病房裏面探視紀雯,那個專家把他叫到了辦公室,有些凝重地和他說:“沈先生,她的病情雖然穩定了下來,但是她的身體機能已經損壞嚴重,可能撐不過這個冬天。”

聽到這話,沈斯缪愣了一下,紀雯一生為善卻落到了這個地步,他多少為她有些不值。

過了良久才說:“麻煩你盡力,讓她盡量撐過這個冬天。”

“這個是自然……”

沈斯缪睜眼的時候,還有些迷茫,昏頭轉向地盯着天花板。

天已經黑了,休息室裏的窗簾沒有拉上,外面是一棟棟燈火通明的大廈,斑斓的燈光透過落地的玻璃照進來,室內有一點暗淡的光。

“你醒了。”

沈斯缪吓了一跳,這時才發現紀浔坐在旁邊。

他扭頭去看旁邊的紀浔,他坐在床上,抱着手,靜靜地靠着床頭櫃。

“你是在等我醒來嗎?”沈斯缪有些好笑地詢問他。

“嗯。”紀浔輕輕地點了一下頭。

沈斯缪起來換了衣服,拿過車鑰匙和紀浔一起去餐廳。

他特意預定了靠窗的位置,餐廳臨江而建,可以光看到江景,最重要的是今晚這邊會有煙火,會從對岸升起,照亮整個江面。

飯菜吃完之後,上了幾道甜品,沈斯缪不愛吃甜,全是為紀浔點的。

他雙手交疊着默默看紀浔吃東西。

相比于他不愛吃甜食,紀浔和他完全相反,喜歡吃甜,喜歡吃草莓,口味偏淡,吃不了辣。

他看着紀浔垂着眼睛,表情平淡地把蛋糕上的一顆草莓吃了,又吃幹淨蛋糕胚上的草莓醬。

沈斯缪默默地看着他,覺得心都軟了幾分,不自覺地叫了一聲:“紀浔。”

“嗯。”他淡淡應到,擡眼看他。

“沒什麽。”沈斯缪笑了一下說。

用完餐之後,沈斯缪對他說:“去下面走走,等一下這裏會放煙火。”

紀浔起身跟着他走,餐廳下面沿着江邊建了一個很大的露臺,隔着這裏可以看見對岸的萬家燈火。

“你怎麽知道這裏有煙火。”紀浔問他。

“每個月的月底這裏都會放煙火。”沈斯缪把手撐在欄杆上,歪頭看他:“等一下就會升起的。”

“就像我們在日本看到的那樣。”沈斯缪說完擡眼去看他,發現紀浔倚在欄杆上,看着江面沒有說話。

沈斯缪擡起手看了一眼表,露出了一絲笑:“還有一分鐘。”

“是夏日祭的時候。”紀浔突然說。

話音剛落,天空炸開一聲巨響,昏暗的天空一瞬就被照亮,對岸的煙火沖上天際,絢爛的煙火宛如流星,照亮了整個江面。

口袋裏的手機嗡嗡作響,紀浔看了一眼號碼沒有接聽。

紀浔把手機放回了口袋,摸到了煙盒,他拿一根煙咬進嘴裏,沒有要點燃的意思,手依舊放在口袋裏面,臉上沒有多餘的表情,有些漠然地盯着空中的煙火。

沈斯缪扭過頭去看紀浔,忽明忽暗的光映在他的臉上,而他則咬着煙盯着絢爛的煙火發呆,像是幕布裏播放的無聲默片。

很奇怪,沈斯缪盯着他看,突然有了一種想抽煙的欲望。

口袋裏面的手機停止了響動。

紀浔默默地看完了這一場煙火。

那升起的煙火,如同夜幕裏的流星一般墜下,最終消失殆盡。

“走吧,去醫院”紀浔朝沈斯缪說。

外面的車流湧動,刺耳的鳴笛聲,閃爍的車燈,弄得人心煩意亂。沈斯缪一邊開車,一邊着急地看着前面的路況。

旁邊的紀浔在盯着窗戶外面發呆,沈斯缪有些不知道說什麽,幹巴巴地說:“你別擔心。”

紀浔聞言轉過頭,扯出了一個很寡淡的笑,朝他說:“好好開車。”

說完車內便又安靜了,沈斯缪還想着他剛才那抹笑,突然沒有緣由的心裏泛酸,很早很早之前紀浔怕就是這樣過來的,也是這樣只能露出個幹笑。

到醫院的時候,天竟然開始小起了小雨,沈斯缪心裏嘆了一口氣,覺得天氣也是不應景。

到了醫院裏面,關绾已經在病房門口了,她轉過身來看着紀浔,眼睛有點紅,然後朝他說:“院長應該是想見見你的。”

紀浔看着那半開的病房門,站着沒有動。

“進去吧,她應該在等你。”沈斯缪這樣說。

紀浔過了好一會才推開了那扇門,他感覺像是穿梭時空隧道一般,一扇門隔開了兩個世界,他有多少年沒有見過裏面的人了,他記不清了,或者說不想那麽清晰的記得這個日子。

紀雯的判決書下來之後,和他們說過不要去探視她,一開始的時候還是有很多人去的,她都沒有見,慢慢的,慢慢的,去的人越來越少了,再後來這個記憶的院長漸漸的被遺忘。

她的樣子也被歲月的長河沖淡。

後來再提起她,也不是院長這個詞了,提起她時,最多就是,大約,好像,不記得了。

他站在她的病床前低頭看着她。

很早以前是他仰着頭看她,而現在他已經很高了,再也不用仰視着她了。

“院長。”紀浔蹲在了她的床邊叫她。

紀雯睜開了眼睛,過了很久眼球才緩慢地轉動了一下,她側過臉看着紀浔,看了好一會,像是有很多話要說,那雙灰蒙蒙的眼睛湧了眼淚,最終啞聲地說了句:“已經長這麽大了。”

她記憶裏的小娃娃已經長得這般大了。

紀浔點了一下頭,過了一會又叫了她一聲院長。

這個稱呼紀雯已經好多年沒有聽過了,久到這個稱呼像是一個陌生詞,她的情緒再也受不住了,不一會幹枯蒼老的臉上兩頰全是淚。

這是份情意她怕是再也當不起了,她怎麽還當得起這個稱呼。

她想問你們過得好嗎,卻是沒有膽子問。

她知道她的生命正在流逝,她的時間已經夠久了,久到了她不曾看見一個小孩長成大人,久到了她已經忘記了很多事情,她才發現,原來她已經活得這麽久了。

她不曾看過的那十多年風景,是否還和以前一樣,她出來之後又回到了記憶裏福利院,那個小小的福利院已經大不相同了,她住在附近,偶爾看着那群小孩發呆,在想是否還會有人記得她。

她知道的有人定期給她送東西,上門來的小姑娘和她說這是社區福利,後來才發現不是的,她看見過關绾拿着東西放在她的門口,也瞥見過紀浔提着工具箱修好了樓下斷開的水管。

她才發現一直是有人記得她的。

可她還是想問一句:“還記得我嗎?”

我一直很想你們。

紀浔說:“我一直不曾忘記過您。”

聽到這句話,紀雯笑了一下,像是費勁了全身的力氣,她視野越來越模糊,仿佛像是看着自己的靈魂脫出了軀殼一般,她看着紀浔的眼睛就像是回光返照一樣,看見了漫漫長路的十餘年。

她又回到了福利院,那裏不曾改變,夏天依舊燥熱難耐,院子裏面的香樟樹散發着獨特的氣味,黃銅色的鐵門像是要被高溫曬化了一樣。

臺階上布着枯死的苔藓,水房裏面窗口飄出白茫茫的霧氣,這裏一切都沒有改變。

毒辣的太陽曬得讓人昏厥,幾個小孩跑了過來朝她喊着:“院長,院長。”

她問怎麽了。

他們拖着她往裏面走,聲音像是從遠處傳來的一樣:“院長,我們給你畫了一幅畫,你快來看看。”

她寧願這是一場永遠也醒不過來的夢。

入獄的時候,別人問她是什麽進去的,她說是貪污,說出這句話的時候,她無比的坦然,像是壓在心裏的石頭稍微輕緩了一點,她真的,真的,快要喘不過氣來了。

她擡頭看見了牆上貼了“法不容情”四個大字,那一刻,她的眼淚終于繃不住了。

那一刻她變得很小,如同一個信徒朝聖一般望着那四個字。

耳邊仿佛響起了法槌的聲音。

咚。

她明白她将用這一生來贖罪。

紀雯的意識開始模糊,思緒開始飄散,眼眶中的淚流盡了。

紀雯聽見了旁邊的呼叫鈴在瘋狂的響,呼吸器的聲音越來越大,紀浔呼叫着醫生,又叫着她:“院長。”

她這一生算是走到頭了。

她擡起手想抓住紀浔的衣角,想告訴他:“孩子不必傷心,這與她而言是一種解脫。”

好久了,已經過了十多年了,她可以見到小春,不知道她等了那麽久有沒有生氣,她還是那麽小嗎?

她們又能重逢了。

紀雯的手最終從半空落下,無力地垂在了床邊。

“院長。”是關绾的叫聲。

外面雨水傾盆,一道閃電照亮了玻璃,風雨在呼嘯着,病房的門被吹得吱嘎吱嘎的響,窗邊的白沙高高揚起。

她死了,如同一片白羽一般輕。

在這世上沒有留下一點痕跡。

紀浔把她的手放進了被子裏,啞聲說:“院長,再見。”

從此後會無期。

這個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陰雨一直下個不停,空氣裏面也彌漫着濕冷的味道,街道好像是永遠都是潮濕的,走路上的打着傘,呵着白茫茫的熱氣。

偶然一天沈斯缪停車的時候,車子的電臺點播了一首“相約九八”歌曲播完後,念着一篇辭舊迎新的稿子。

他這才發現已到隆冬了。

院長去世後,紀浔斷斷續續的生病了半個月,一直不怎麽見好。

沈斯缪帶着一身寒氣進門,他朝客廳裏面看了一眼,見紀浔不在客廳,便走到廚房倒了一杯熱水。

走到卧室的時候,沈斯缪沒有進去,就靠在門口靜靜地注視着紀浔,他坐在床上,腿上擺着筆記本,穿着一件寬松的黑色毛衣,瘦了不少,臉色蒼白,帶着點病後的頹喪。

即使紀浔沒有說個一個字,可沈斯缪知道他心裏難過。就像他們永遠覺得紀浔是堅韌的,把他的緘默當成了無堅不摧的盾,可沈斯缪知道他站在那裏不語,就已然把打碎的牙齒往肚子咽了。

他嘆了一口氣,擡起杯子喝一口熱水,向紀浔說:“要喝水嗎?”

紀浔擡頭看他,過了好一會點了一下頭,他放下了手中電腦朝沈斯缪走過去,接過他手裏的杯子,微仰着頭,喉結滾動着喝完了整杯水。

沈斯缪盯着他的手,看着那凹陷下去指骨,心裏有些不好受。

他湊上去很輕的親了一下他的指骨:“我的新年願望是希望你能天天開心。”

“謝謝你。”紀浔看着他很認真地說。

然後接過了他手裏的杯子朝廚房走過去,他打開了水龍頭,彎着腰清洗着手裏的杯子。

玻璃上白茫茫的一片,紀浔透過蒙蒙的霧氣去看外面,只見隐約一團綠,倒映在朦胧的玻璃上,樟樹随着外面的嗚咽的風而擺動着。

冬天過去就是春天。

不知道她們兩會不會在春天相逢。

臨近春節的前夕,關绾給他發了一條消息,大意是她提交了留學申請,不知道什麽會回來。

紀浔對此沒有什麽意見,只說了句好好照顧自己。

除夕的前幾天,外面一片寂靜的冷,萬物像是消融在了白色之下。

室內空調開得很高,沈斯缪穿着一件紅色的吊帶裙,外面披了羊毛毯子,窩在沙發裏看文件,細長的女士香煙在他的指縫裏徐徐燃燒。

書房裏傳來了動靜,他擡眼去看,只見紀浔已經換好了衣服,他把手裏的煙撚在了煙灰缸裏,問道:“出去嗎?”

紀浔倚在門上看着沈斯缪說:“去賓江湖,一起嗎?”

沈斯缪笑了一下:“當然。”

和那天一樣紀浔帶着他走到巷子裏修車店,朝那個老板拿了摩托車的鑰匙,然後把頭盔丢給沈斯缪。

沈斯缪接住了那個頭盔,鼻尖凍得通紅,有些好笑地看着他說:“我們兩個會被吹成冰棍吧。”

紀浔聞言只是笑,沒有說話,他跨上了摩托車,利落的把鑰匙插上,朝沈斯缪偏了偏頭,說:“上來。”

沈斯缪把頭盔戴上,坐在後面摟住了他的腰,聲音隔着頭盔,聽起來悶悶的,“走吧。”

“嗯。”

摩托車彙入了車流,又一路駛上了公路。

公路只有他們一輛摩托車,護欄外是翻滾的河水,天地間一片白茫茫。

摩托的嗡鳴聲, 轟轟隆隆,發動機噴出了白霧,化成了車尾氣奔跑。

濕冷的冷風吹在兩個人的身上,他看見紀浔漆黑的頭發在空中翻飛,後頸處的骨節都顯得冷漠鋒利,像是瑩瑩的積雪。

沈斯緊緊地摟着紀浔的腰,他把頭盔的面罩推了上去,嗚咽的風吹在了臉上,他朝紀浔大聲喊:“感覺鼻子都要被凍掉了。”

白茫茫的熱氣從他的嘴裏飄出,聲音被風吹得支離破碎。

紀浔短促的笑聲從他後背傳出,然後說道:“快到了。”

這時一大片翻滾的蘆葦蕩出現在眼前,天地融為一體。

湖面像是蒙了一層白茫茫的霧,呼嘯的風吹過,蘆葦蕩像是活過來一樣,層層疊疊的蘆葦迷亂搖晃的擺動着,與大霧一起消融。

摩托的轟鳴聲停了下來,紀浔抱着一盒東西,牽着沈斯缪的手朝下面走。

風吹在身上冷極了,沈斯缪感覺紀浔的手也像一塊寒冰,他看着茫茫的湖面,晃蕩的蘆葦,天上盤旋的飛鳥,這裏就是小春口中的自由之地。

岸邊系着一艘很舊的鐵皮小船,是鳥類保護者用來考察飛鳥的船。

紀浔跨了上去,朝岸邊的沈斯缪伸出了手。

沈斯缪抓着他的手踏了上去,開口說道:“要去胡泊的中心嗎?”

“對。”紀浔蹲在旁邊解開了繩索,船順着水裏,慢慢悠悠地朝胡泊中央飄去。

紀浔抱着那個盒子望着前面,高高的蘆葦輕輕地擺動着,他們仿佛置身于彌漫的大霧中,周圍所見皆是白,而他們只能看清彼此。

“死亡也是一種永恒的解脫。”沈斯缪覺得此刻冬顯得那麽的蕭索。

“也沒有痛苦,一切都随着故去而煙消雲散。”紀浔笑了笑,顯得有些寡淡。

紀浔把院長的骨灰撒在了胡泊的中央,和小春一起融入了這茫茫天地間。

他曾在春天時仿佛看見了冬天的蕭索,大巴的轟鳴聲震動着耳膜,風景從眼前快速的掠過,他趴在窗戶上看着那片蘆葦蕩随着風擺動。

風鼓動着玻璃,仿佛小春的絮語一般,她自由了,她化成了風,化成了樹,變成了湖泊。

一只鳥飛向了窗邊,如同風一般快速地掠過。

自由地揮舞着翅膀,向高空翺翔。

小春口中的無腳鳥,找到了歸宿嗎?是否也像這只鳥兒一樣,急速地奔向天空。

而小春口中那個永遠到不了的春,也就這麽無疾而終的過去了。他早早就明白沒有不變的定數,分別也是一樣,只是從多個人又變成一個人。他只是日複一日的看書、學習,他可以過得更好不是嗎?他也從不覺得日子很難熬,也從不沉浸在那孤苦的餘味裏。

船靠到了岸邊,沈斯缪先一步跨了上去,他站在了岸邊,朝紀浔伸了手,朝他說:“上來。”

紀浔坐在船上看着那只手,天上盤旋的飛鳥朝下飛來,向是要降落在沈斯缪的手心。

終于,紀浔先一步抓住了他的手。

命運的長河如不畏風雨生長的蒲草,任風吹,任雨打,生生不息,那盤旋在灘塗上的無腳鳥,到了終途。

乘風而下,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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