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廣德堂正中,馴虎的藝奴兒帶着四只老虎方下去,又上來十幾位藝奴兒刷踢弄(雜技),随着鼓點兒,這群人便開始,踢缸,踢鐘,踢碗……的耍弄起來。

群體藝術人多,看着熱鬧,喝彩的很多,可顧昭看來,許是耍踢弄的那位小娘媚眼兒甩的好,那一甩,一甩的,滿場老爺們肝都顫了。那一口三十斤的大黑缸,小腳一甩,哎,就上了腦袋了。

顧昭看了一會便餓了,端着一個小碗,吃了四五口禦賜的精米,席面上多為肉類,他這幾天倒是不愛吃了,只撿了了清淡的吃了幾口。

顧岩看不過去,小弟這肚子,雞兒的肚子一般,他一伸筷子給他夾了一個鹵鵝脯,盯着他吃完,又用了一碗豆腐湯才作罷。

那桌子上都是靈透人,以往也聽老郡公爺對這個弟弟那真是百般呵護,今兒算是見識着了,一口沒吃完,下一口就給預備好了。

踢弄的下去,又上來個玩飛刀的,可在座的許多是見過血,刷刀子的真祖宗,很快的大家都聚在一起說閑話,認真看技藝的具是沒成年的娃子,這裏面自然也包括顧昭顧七爺。

顧昭看刀技看的正美,忽然席下有人大聲吵吵,扭臉過去,卻是顧茂懷老員外郎在說古,說的是早年反了前朝,顧昭他老爹,顧老公爺救駕的故事。

老爺子那嘴兒忒利落,先天的講書人的天份,那老故事說出來,小字輩兒都不看雜耍,就圍着他聽古。

“……咱五叔爺爺那是……什麽氣魄!那是……什麽膽量!憑他們叫什麽黑甲軍,虎豹營兒的,咱叔爺爺根本不放在眼裏,那根本就不懼!

黑甲軍?神馬玩意兒!我呸!

那邊人眼見的就過橋了,咱五叔爺回身一抱拳,虎目含淚道,主公您先走,這裏交給我!先帝舍不得叔爺這員猛将,就說,狻猊兒(顧昭老爹的號,獅子的古叫法)咱一起撤,孤(那時候先帝未稱帝)不能丢下你們。

哎,咱五叔爺什麽脾氣,一擺手,咱三叔爺爺,揪了先帝的馬缰,帶着先帝就走了。眼見着,那追兵黑漆漆如烏雲一般的就上得前來,膽小的這會兒都吓尿褲子了。

咱叔爺爺手持兩……嗯,恩恩!……銀槍,一扥馬缰,帶馬上得攬橋,大喝了一聲!呔!平洲狻猊兒在此!那個敢上!

此聽得說時遲那時快,耳邊嘎嘣一聲脆響,那攬橋被咱五叔爺喝斷……”

“哧!!!!!!!!!”顧昭一口陳皮水噴出來,開始大力咳嗽,他終于知道自己是誰了,原來他爹是張飛張翼德……

顧岩幫着弟弟拍後心,帶着笑嗔怪着看了老員外郎一眼,老員外郎講的更加起勁,後又有幾位老輩兒的上來說些老故事,顧昭他爸爸兄弟八個呢,最後死的就剩倆個,有四位都是救駕死的,他們這輩兒,四哥顧鹹,那也是救駕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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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以,家裏的故事,那大部分都是唱救駕的功勳,這幫人越說越起勁兒,說到最後,就百無禁忌,仿若這大梁江山仿若沒有顧家,那就沒了的氣勢都卷出來了。

顧昭開始聽的還很歡樂,越聽,臉上越是陰沉,聽到後來,顧昭再也無法忍耐,招招手,就叫畢梁立抱着他去宿雲院休息。

不怪他,每個現代人的心裏都有個玻璃心,都會集體得一種病,叫“被害妄想症”,一是紅樓看多了,二是封建帝王大多都是一個廠家出的産品,不管你過了多少代,即使在現代,功高蓋主,那也犯忌諱,這個病有個統稱叫“給領導找不自在症”得治!

顧岩見小弟樣子困倦,不放心,就叫顧茂德跟着一起去送。顧昭慢慢站起,那臺上刷飛刀的停了鑼鼓,席間的晚輩兒都站起來送七太爺出去。顧昭依舊擺手笑,叫他們吃好喝好。

一擡軟轎,暗夜風冷,身後的喧鬧跟大聲的喝彩聲越來越遠。

“七爺,又下雪了,真掃興。”細仔一邊扶着轎子跑,一邊唠叨。

他是南方來的,第一場雪的時候他樂的滿地打滾,但是随着斷斷續續這一冬日的零落,他已經厭煩的下雪了。雨水大成了災他倒是不怕,他會游泳,可是冷天真的能凍死人,每早三更天,這城中打更的寺僧,一邊打更一邊叫人随了小車搬流民凍死的屍首,細仔見過一次,吓得不輕。

顧昭掀起轎簾,把手伸出去,感覺着手裏零零落落的雪點,印着身後的燈火通明竟是一派凄涼。

顧茂德送了小叔叔進屋,顧昭對他說:“茂德,你回去照舊玩樂,瞅着沒人的功夫告訴你父親,人散了,便來我這裏一趟,我有話跟他說。

顧茂德看了眼小叔叔的表情,非常的低沉陰郁,便不敢多說,應了轉身去了。

顧昭進屋,抱着暖爐坐在廂房,千言萬語不知道該如何整理。

他不是個有大才的人,可是他比這裏的人多看了近五千年的歷史,從頭至尾,從奴隸社會到半封建半奴隸,到封建社會,到民主社會到現代社會。

從石器時代,青銅時代到黑鐵到白銀時代……

每一朝過去都會有對這一時代的總結,每一段歷史都有複雜的由盛道衰的必然道路。

歷史有多變性,但是也有恒古不見的特殊性格,即使這些性格用在現代,那也是适用的。

領導就是領導,即使這個領導跟你是一個村子出來的,在一個破鍋裏吃過剩飯,一旦領導成了領導,下屬把不清位置那就是自尋死路。即便是你對領導有救命之恩,那是絕對不能經常提及的事情,不然,那就是愚蠢,白癡,豬一般的處事智慧了。

歷史是顧昭打小學就要學的東西,雖然他不會從裏面學到更多的精髓,可是,自然有大量的學者每天在各種媒體做評論,作分析,作總結,如今……顧家是犯了大忌了。

想到這裏,顧昭再也坐不住,古代不同于現代,這裏有個潛規則叫連坐,管你做沒做這事兒,有罪是滿門來頂的。

盧氏何辜?茂昌何辜?家裏這些小娃兒,小姑娘何辜?他自己何辜?要跟着一群傻老爺們坐牢去?

他一瘸一拐的在屋子裏轉來轉去,越想這事兒,越不是個事兒。

他正轉悠,屋外有人說話,沒多久,顧岩帶着一股子酒意,哈哈笑着進了屋子:“嘿!我說小七,好好的,怎麽又犯了小性兒,說不看就不看了,不是哥哥說你,這樣可不對啊!一大家子親戚呢!”

說着,顧岩進來,将身上的豹皮花裘一脫,四仰八叉的半躺半坐在賴在顧昭的羅漢床上,嘴巴裏還哼哼着小調子。

綿綿端了醒酒湯上來,顧岩斜眼看了一下這南妹兒,不由皺眉,哎,小弟是個不會享受的。悄悄,這皮相黑的,慘不忍睹了都。

顧昭拍拍手,畢梁立進來,顧昭對他笑眯眯的說:“奶哥,你去外面把他們都叫下去,排了班,該休息的早點去睡,這一年辛苦了,各門兒給送兩壺酒,一貫錢,今晚放假,都去花房那邊耍子去,我這裏跟老哥哥說些家鄉的私房話,屋子周圍……就不用人伺候了……”

畢梁立擡起頭看了一眼顧昭,打小看大的爺,他立刻了然自己家七爺要做什麽,于是就打手勢說,自己會在不遠處瞅着。

沒片刻,細仔他們得了賞錢進屋子磕頭,顧昭笑眯眯的誇獎他們去年做的好,應該賞。

細仔他們得了錢,已經按耐不住,一出屋,便擁着去了花房那邊吃酒耍錢,平時這個禁,顧昭是不放的。

屋子裏安靜下來,顧昭不說話,只是沉默的等着,一直等到顧岩不再唱小曲,不再賴兮兮的哼哼,一本正經的坐起來,一直等到顧茂德送完客,檢查完前後院的火燭,安排好巡查,進得屋來。

顧茂德進來,覺得屋子裏安靜的唬人,有些驚訝,便問:“小叔叔,這是怎麽了?”

顧昭沖他笑笑,指指一邊的位置說:“茂德來坐。”

顧茂德坐下,雙手放在膝蓋上。

顧岩奇怪的看着自己弟弟,半天兒後他小心的問:“小七,可是誰欺負了你,告訴哥哥,哥哥給你出氣!”

顧昭苦笑:“聽說,哥哥常在早朝之上跟人吵架,一言不合還有動手的時候?”

顧岩點點頭:“是呀,那幫子窮酸最最讨厭,說話剜心,我是最看不慣的,吵架我不會,着急了我大耳光扇他,管他是誰!陛下能怪我?我什麽氣性陛下早就知道,那先帝……”

顧昭嘆息:“哥哥只看到眼前三寸兒的地方,眼見着咱家這滅門之災不出兩代三十年必然到來,絕門絕戶只是時間的問題了!”他的話越到後面,越尖銳,最後一句竟是大聲喊出來的。

顧茂德剛端起一杯茶,失手便摔了茶盞。

畢梁立連忙從外面跑進來,顧昭沖他擺手:“奶哥,你且出去看好,不要人接近這裏!”

顧岩擡頭:“茂德,去,安排他們,接近此屋三十步者,殺!”

顧茂德傻傻點頭,跌跌撞撞的跑了出去。

沒一會,顧茂德又進來,外面飄起了中雪,大冷的天,他卻一頭冷汗。

待兒子進屋,顧岩看看顧昭道:“阿弟,家裏可有什麽見不得人的髒事兒?有什麽事兒被你知道了,快快告訴你老哥哥,我們也好早作準備。”

顧昭用手輕輕敲下桌子,心裏想了一會,說大道理,哥哥未必能聽進去,還是按照故事的方式來說吧。

“大哥,有個故事,我要講給你,這個故事呢,你要細細聽了,好好想想,別插嘴,好生聽我講完,咱們再做計較好嗎?”

顧岩點點頭:“你且說。”

顧昭坐好,他平日很少這樣端正着坐着,今日卻願意用這樣慎重的态度來講這個故事,故事很簡單,不過是上輩子看電視多了七拼八湊的一個老梗而已。

“說的是早幾百年,南邊過去一個彈丸小國的故事。那小國,叫做辛葉國,原本辛葉國有個國主,可惜,這國主一年到頭從不早朝,把政務都推給大臣,每天只知道在後宮惑亂,把好好的一個國家搞得民不聊生,這年天降澇災,農田顆粒無收,那辛葉國這一年秋末,竟是十裏路埋千家冢,轉眼的,就有人造了反。”

顧岩默默點頭:“這樣的君王也是做不得天下的。”

顧昭繼續道:“ 在辛葉國南邊,有一城邦,城邦裏住着一位城主,這城主是個有大志向的,他不忍見自己轄下庶民哀嚎,便也反了,跟他一起造反的有自小跟他一起長大的發小兄弟,有他治下的一些小官吏。

起兵的時候,這位城主對天歃血盟誓,若有一日得天下,便與這些人一起享榮華,共富貴,保這些人家族百世昌盛,永不違誓。

轉眼,十數年過去,幾番征戰,起起伏伏,這城主終于做了天下,成了辛葉國的國主。國主登基之後,分封天下,但凡對他有功的都給予了高官厚祿,世襲的榮華。其中更有一個叫枭的大臣,王封他做了異姓王,還給了世襲罔替……”

顧岩輕輕點點桌子笑,到了此刻他卻是聽出來弟弟的意思了。

顧昭白了他一眼,繼續編:“枭跟城主是歃血為盟的拜把子兄弟,跟他真是出生入死,多次救王于危急當中,更為新國的建立下了不世奇功。王與枭一起挨過餓,枭自己都要餓死,卻削了自己的腿肉炖了羹給城主吃,城主的兒子被困陷阱,枭将自己的親子送出換了城主兒子的性命,那城主也道,有他家一日天下,與君共享之。

新帝登基,百廢待興,眨巴眼,一些問題就出現了,這些問題不是來源于國家需要新的改制,而是出在一起跟他出生入死老弟兄身上,尤其是枭王。

王登基,為了使天下穩定,他對前朝的覆滅做了一定的反思,這種反思令王清醒的認識到,前朝覆滅皆因為貪官苛捐雜稅,而新朝想要百世千代就需要新的管理方法,這種方法就是書生們倡導的德治。書生學習的德很寬泛,很平和,很溫軟……這種精神是最最适用于一個千瘡百孔的國家複蘇,慢慢的新君開始啓用書生,啓用德治,大量啓用了儒生。

于是,朝堂上便分成了兩派,稱為鷹鴿。代表鷹的是一起出生入死的老弟兄,多為武将。代表鴿子的,就是由讀書人聚集在一起的德治聯盟。

這兩派互相不服氣,常有争吵,本是對世界不同的看法,不同的認識,為了在王的面前顯示自己,更是在朝堂之上大打出手,尤其是鷹派,這些武人長于庶民,沒有受過貴族教育,沒有被詩書雨潤,所以,他們常常飲酒争功,大喊大叫,拔劍擊柱,尤其是枭,他更是将救駕之功挂在嘴巴上,常常喝醉了就口不擇言,說自己的功績,王表面上對他寵愛有加,其實心裏對他越來越厭惡,最後更是瞧都不想瞧他一眼,到至後來,只要聽到枭這個字,王就會吐。

故事很長,單說枭……哥哥可知道枭最後如何了?”

顧昭停下話,問自己的哥哥。

半天後,顧岩嘆息澀聲道:“哎……”

顧岩看哥哥不傻也是安慰,嘆息下說:“新帝一直忍耐,一直忍到天下穩定,國家複蘇之後,便找了理由,慢慢的設了圈套,嘴巴裏哭哭啼啼,百般不願,可是,由于他的放縱,枭已經犯了不可赦之罪,後來……枭被車裂,而枭的滿門十族,十歲以上男丁缳首,十歲以下男丁流放千裏,滿門女子被貶做工奴,宮妓,永不可赦。

這還不算完,王下又命史官,将枭的名字從書本裏消去,找了其他字替代,不到十年,歷史上都不存在枭這個人了。

枭不在人的記憶裏,不在書卷裏,不在故事裏,不在傳奇裏,甚至……就像沒在這世界上走過一般,消失了。

在這場嚴酷的政治鬥争中,枭不是唯一消失的武将,跟他一起消失的幾乎就是當初一起歃血盟誓的十之七八,這些人都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消失在塵埃裏。

大哥……我來問你……比起枭,顧家算什麽?比起枭的割肉奉主,顧家算什麽?比起枭的耿直烈性,以親兒救主,顧家又算什麽?這跟先帝一起起兵的三十六将裏,誰家沒有從龍救駕之功?顧家只在中流,随意一場大風,顧氏大禍不遠矣!如今大哥還敢在家裏由着這群豬,這群不長腦袋的笨蛋大唱功績,顧氏滅族,不遠矣……”

顧岩站起,在屋內轉圈,他想起很多事,他喜歡馬,陛下當着滿朝,将愛馬賜予他,他想要什麽,只要提了,陛下總是指着他笑罵,你這老貨,總是掂着朕的好東西。他在朝堂用大巴掌呼東閣大學士,皆因為大學士說他們不堪禮教,粗魯無比,陛下當着那群文人也是好言好語的哄他,到了最後,還賜了他一桌子大席面,兩甕禦造美酒。

這是給他攢着呢,存着呢,等到時候……這是要開刀了啊!

空氣中涼涼的顧昭又來了一句:“你看看咱家第二代,最有出息的算是茂德吧,一個五品坐了多少年了,陛下啊,就是在堵咱家的後路呢……”

顧茂德站了起來,渾身打擺子一般的起伏,他慢慢的走到顧昭面前撲通跪下,抱住他的雙腿道:“叔叔,你要救救咱家!”

顧岩無奈,擺手煩躁的說:“你這孩子,怕什麽?你叔叔救咱家,咱家可是好救的,這些事兒你以為你老子我不知道?知道,早年我就想了,可是……想歸想,我下去了,顧老二呢?顧老三呢?顧老五呢?顧老六呢?都是一大家子人,誰那麽大方就給陛下讓位置?都是刀口舔血,自己賺的身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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