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今上那只鐵公雞難得舍得花錢,為了個好名聲終于下旨再開國子學,這事兒吧,說起來不大,卻能改變一票寒門子弟的命運,于是舉國上下同唱贊歌。

如今大梁國有十八個行省,簡稱郡,郡下面有州,州下面是縣。按照後世的眼光來看,這樣劃分是很有好處的,最起碼,不用一件事,蓋幾十個大公章。

如今各地,除了幾乎絕戶的那幾個郡,凡丁戶過萬的地方必須有官方辦理的官學,州裏有學,郡裏有學。這些官方所辦的府學是傳承了幾百年的舊制,就連那些年戰亂,在平叛那幾年,這筆支出國家一直在付,一點都沒敢虧了讀書人,可惜的是功效不大,官學接受的學子是有基礎知識的,邁了讀書人門檻的童生。

對于老農民來說,識字這個門檻何其艱難!有學舍無學子,有學子,無有賺那一點點祿米的老師,那個地兒都有那個地兒的具體困難,戰亂,瘟疫,荒年,寒門子弟的道路走得越發的艱難。

說來慚愧,如今大梁國最好的學校不是國家的,而是世家的家學,這些家學,可是每個世家真正的精魄所在,一個世家,上百年一姓子弟的滋潤,各家有各家的本事,各家有各家的思想潮流,文化絕活更是多種多樣。

這種潤眼将世家的層次與寒門越來越開,當然,這也正常,如今打鐵的有個獨門的冶金手藝那也是父傳子,子傳孫的,沒得子孫也要招個上門女婿。

顧昭前世曾去旅游過,他參觀過一個大墓穴,那導游也介紹說:這地兒曾出土一柄千年前的寶劍,那寶劍原給倒塌的石俑壓着,後世人挖了墓,扶起俑,那寶劍原本是彎着的,可是自己卻彈回去了,這份冶金的技藝,現代是近年才研發出來,所以古人的智慧那是絕對不敢小看的,可惜呀,因為固步自封很多手藝便那麽随着歲月絕了根了。

好比顧家,他們家就有專門的武學堂,有家裏不外傳的武術技藝,兵法,有幼年就陪伴在身邊的戰術老師,兵法教師,這個也是不對外公開的。就拿顧茂德那個面人來說,別看他那樣,打顧昭十個不成問題。

所以說,一個貴族子弟,一個官吏的成長必然是在特殊的環境以及教育下成長成的,因此,傳說的胄子教育,第二步就是進入國子學。

國子學是個非常有趣的地方,倒不是說它不如世家的學校,相反,國子學的師資力量是全國最強的,無論是講學的大儒們,還是它的硬件,國子學的校舍是京中第二大的建築群。

國子學最奇妙的地方在于,它是一個近似于權二代在走向社會之前,編織關系網的一個必然要走過的地方。這地兒除了收被各地推薦的,所謂的全國最聰明的天才學子,當然,這批人是考進來的。

還有就是,在适當的年紀要為子弟找恰當的符合身份的小朋友一起玩,一起成長,這樣他們才不孤單,因此上國子學的名額有多難的就知道了。

國子學名額按照上京官員家裏爵位,逐級分配,顧山是外官,他的名額只能用于在職地區所辦的郡學,其實郡學也不錯的,老師都是全省最好的。不過,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整個梁國的纨绔子弟還是覺得,自己要背一個國子學的名聲,才夠撐頭呢。

誰說顧岩放着名額都不夠用了,他拖家帶口的,三個都不夠!前幾天還想進宮要個恩典多要倆呢,管孩子們學不學,反正不丢進去,以後孩子們長大了,都不好意思當官。這一出門兩眼一抹黑誰也不認識誰,那多虧啊!

顧岩聽了二弟的信,哭笑不得的站在原地生氣,氣了一會他又樂了,扭頭對顧昭說:“你二哥真有趣,害怕我不給他孫子名額,還把你拉上。”

顧昭撇嘴:“我才不去,沒事做的我!早起晚歸,的跪在那裏晃腦袋哼哼!我有病!他也有病。”說完想躲,步子才邁出門檻,他哥卻不放過他,跟在後面步步緊逼的唠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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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弟乖,又不叫你考個狀元,你去住幾天呗,京裏誰家孩子沒住過啊,哥給你配最撐頭的大馬車,你二哥不是給了你一對白駱駝,咱每天坐大駱駝拉的車去上學,叫人好好羨慕羨慕你!再說了,你姓顧,考最後,也沒人說你,那裏面可好玩了,不信你問你大侄兒!”說完回頭瞪兒子,顧茂德不吭氣,只是笑眯眯的。

顧昭繼續往外走:“不去就是不去,你啰嗦什麽。”

顧岩一把拉住他:“小七,大兄不能害你!說什麽你也得去,你不知道,昨晚嬌紅跪着哭了一晚上,我都沒答應給……”

他正想繼續唠叨,陶若從外面跑進來:“老爺,快去看看吧,四老爺家大小姐,跪在堂屋哭呢,太太請您過去。”

顧岩一愣:“四老爺?啊……?”他都多少年沒聽人說過四弟家的孩子們了,除了每年盧氏偶爾提提給了誰誰多少貫錢,四弟家的孩子們都跟銅錢挂鈎兒,提起來牙疼。

四老爺家的大小姐?顧昭把社會關系理了半天才想起來,自己四哥哥顧鹹,救主而死的那個,家裏有個哭包媳婦高氏那個,這個大小姐就是二十五六歲沒人娶的那個古代剩女侄女兒了吧。

這年月,雖然男子從禮,二十加冠才成年,可是小姑娘十八歲嫁人都是晚的。顧家這一代的女孩子都從瑾,四個家的這個老姑娘就叫顧瑾瑜,之所以,顧昭能很好的記住這個侄女,不過是因為,瑾瑜=金魚。顧昭就是這麽記住這個姑娘的,因這娃兒的娘讨厭,他也不願意跟她們有關系。

顧岩跟顧昭一起去了堂屋,一進屋,便聽到了低低的,帶着壓抑的悲哭聲,以往高氏來,就是哭的眼淚淹了黃天,都沒人覺得悲傷,但是今天這哭聲,顧昭都聽得心酸了。

“給大伯伯磕頭,給……小叔叔磕頭。”顧昭他們一進屋,恍惚就看到一抹灰敗色的影子,心裏知道這是自己家的姑娘,不清楚的大街上看到,還以為是誰家後院的粗使仆婦呢。

跪在地當中的這姑娘,身子側了下,抹下眼淚,深深的磕了下去。

“哎……苦孩子,你先起來,這都多少年沒見了,自打你父親去了,你媽就把你們關起來,都不讓人見。她寡婦當家,大伯……哎,也不好伸手。

早年……伯伯我去過幾次,你伯伯叔叔們也去過,只是你母親跑到宮裏去哭,說我們想搶孩子,惦記寡婦家業……我們也是沒辦法啊。”顧岩是真內疚,但是這上京,誰能招惹了寡婦高,那是一朵蓋世奇葩啊。

顧岩越想越後悔,當初覺得四弟媳寡婦事兒多,貼點錢将就着過呗,結果好了,一退再退,到如今這都沒得退了。

顧昭扶了一下,上下打量這位大侄女,家裏女眷他一般是不見的,煩得慌。但是……這樣的,還是第一次見到。

顧瑾瑜穿着一件……素的不能在素的青織葛布衣裙,那裙子做的特別省布料,下擺特別短,竟露着裏面的褲服,那褲服不知道是誰的舊衣服改的,洗的灰白。顧瑾瑜的頭上也裹着舊帕子,身上一件首飾都沒有,哭的傷心,連個抹淚的帕子都沒有。

這也是他老顧家的孩子?

顧昭一口氣沒厥出來,生生的憋住了。自己這侄女不醜,圓眼細眉,高鼻梁,小嘴巴,就是膚色粗了點,可怎麽就嫁不出去呢?今兒這是怎麽了,哭成這樣?莫不是跟她媽學了一招鮮?

盧氏打發人搬了凳子給瑾瑜,硬拉着她起來坐下,盧氏最是個心軟的,便陪着哭,将這些年在老四家那裏受的窩囊氣也一起哭出來了,逢年過節,隔三差五,那寡婦就要來膈應她,敲詐她,多少年了,她胸中有個大疙瘩,想起來就憋悶生疼,還不能說。

伯母跟侄女又哭了一會子,勸都勸不住,直到顧岩大力咳嗽,瑾瑜這才停下,眼淚依舊撲簌簌,無聲的掉,一邊說道:“……自古,子不言父過,兒不嫌母醜。”

說到這裏,她又想跪着說,盧氏一把揪住她,這才算完。

“如今……卻也是沒辦法了,伯伯,但凡有一絲辦法,都不會求到您這裏。這些年,母親三不五時的來打秋風,想起這,我就沒臉上門,這不,前幾日,那城北庵子的老師太,好歹硬求着收了我存了多年的五貫錢,已經答應給我落發了……我這才敢來說,反正……今後我也是無牽無挂的,就不再是這俗世的人了,也不怕人說我不孝。”

盧氏啐了一口:“快不要胡說,好孩子……伯母不知道你這樣,你莫怕,有什麽委屈,伯娘幫你,一準兒幫,你伯父不管,伯娘這裏也存了幾個……若……知道……早就去接你了,早先也接過,你母親哭的都成了那樣,到處說我長嫂欺負她,我這才不敢招惹你。我若……我若知道……”其實,她知道了也沒辦法。

瑾瑜苦笑,眼睛腫的幾乎睜不開,反正話說出去了,她心裏也舒暢些便繼續道:“知道又能如何,皇帝都能被她哭怕了,我們又能做什麽呢,自從爹去了,娘親就變了,她把家裏所有值錢的東西鎖起來,伯母怕是不知道,母親有一杆秤,每日吃多少,她要量了才給。

家裏的院子都廢了,全家擠在一處院落,下奴,老仆婦混着一起住,後來我絕食了好幾天,才跟弟弟住到後院。平日子倒是能過,我自種一些瓜果貼補,有時候也織布買一點錢。

伯母……您可知瑾瑜為什麽身為堂堂三品參将的獨女,竟然三十二都嫁不出去?”

盧氏微微點頭:“這倒是知道一二,當年你母親要十萬貫聘禮,還是你伯父罵了一頓,她才不敢再提。”

瑾瑜冷笑:“不敢提?不少提!我那母親,也是書香門第出來的,可如今,她誰都不跟誰親,就只跟她腰上的銅匙親。她誰都不認,就覺得丈夫沒了,錢財才靠得住!那環鑰匙,她是睡覺也帶着,走路也帶着,連去茅廁……她都不解……兒女她一概不信。大哥的俸祿每個月一個錢兒不剩,都給她送回來,她還不知足。非要扣了大嫂的嫁妝才許大哥帶兒女去赴任,我那大哥也是個懦弱的,一去……便再也不回來了。”

顧岩氣的捶胸口,罵顧瑾瑜他哥:“你哥也是個混賬東西,他能一輩子躲外面!”

顧瑾瑜慘笑:“孝道兩字,看着簡單,一句話下來能壓死人不見血。

侄女我十八歲的時候作價十萬貫,侄女二十歲的時候值五萬貫,等到了前些日子,那下元郡有個老縣丞,五十多了,老婆都死了三個,他願意出一千貫。我那母親竟然答應了,這次是舍得給嫁妝了,可惜,她開了庫房,伯娘,伯父不知,竟一匹好絹都拿不出,伯母不知……整整兩庫的绫羅,具都被蟲咬鼠啃的都展不開啊!!!!!!”

顧瑾瑜大聲嚎啕,顧岩氣的摔了杯子,顧昭倒是沒反應,只是抓杯子的手有些緊。

顧瑾瑜哭完,抹抹淚,站起來複又跪下,眼神有些堅定,這一點倒是像老顧家人,說話也不抽搐了:“今日侄女來,也不是為了自己,是因為我那弟弟,茂丙。

自父親去世,大哥走了,再也不敢回來……侄女便獨自帶着弟弟在後院過,以前爹爹活着的時候,侄女兒也上過幾日課,字也識得幾個,原想着,家爛了,好歹保住一個是一個……”

“你是個好的。”顧岩覺得自己的侄女兒實在不易。

顧瑾瑜苦笑着搖頭:“若那樣便是死了,瑾瑜也知足了,可……這人不如意,處處不合心,真是……怎麽也沒想到,本來是個好孩子的,一個好好的顧家兒郎,長于深宅婦人之手,那孩子到最後……自然也是長不好的。

自從搬入的小後院,粗茶淡飯也過得,可我們那院子挨着齊老王爺家的戲園子,茂丙那孩子每天讀書累了就趴在牆頭看,我原想,一個好好的孩子,這麽可憐,看便看了,松散松散也好,便由了他。

可……實在沒成想,幾年過去,好好的苗子打根上便爛了,到如今……那孩子詩書不懂幾本,倒是唱念做打,寫曲兒,譜調子,無所不精了……說到這裏,侄女兒也不怕丢人,兩年前,那孩子忽帶了錢回來,我問他那裏來的,他也不說,只說給人做工來的錢,那孩子從不騙人,我便信了。

可……前幾日我悄悄去庵裏見師太,便想着,好歹也給這孩子安排了後路,可他怎麽也不聽,我見他不上心,便悄悄跟了,這一跟,真是晴天霹靂,我這才知道,我那弟弟……在京裏竟然早就唱紅了,他到處溜臺子跟野班子賺錢兒,如今……竟……還有藝名兒叫嬌奴兒……伯伯!!!!啊!”

顧瑾瑜膝行至顧岩面前,抱着他的腿大嚎:“堂堂平洲郡公爺的子孫啊!!!!!!!!!!我爹可是為皇上死的啊!!!!!”

“怎麽竟會這樣……怎麽竟會這樣!”顧岩完全木了。

誰能想到會這樣?

盧氏看下左右,厲聲道:“都下去,今日有半個字露了,統統割了舌頭,買到淮陰做礦奴!”

紅丹她們白着臉出去了。

顧瑾瑜繼續嚎啕,泣不成聲:“侄女……侄女眼看着這弟弟也毀了,想着無論如何不能這樣,這不是前幾天,開了國子學,家裏有兩個份額,我就想着,送弟弟去讀書,他那麽聰慧靈透的好孩子,自然能成好的。

這不是嗎,我就去找了母親,一問……一個份額,我那母親賣了五百貫,我去時她心情好,剛鎖了錢,見我問的急,哎,可真難得,這麽些年了,還第一次給我錢花。”

顧瑾瑜從懷裏摸出十數個大錢兒,兩只手顫抖着捧着:“伯伯……我就是死了!我就是死了……我覺得我都換不來一副好棺材,我那母親都會拿卷破席把我裹了去随便郊區野外,挖個坑就埋了,這算好的。

一副三品大員女兒的屍骨,作價百貫冥婚也是的賣的的……我家這到底是糟了什麽報應……前幾年我去姥姥家哭,我那外爺一句孝道,生生擠得我半句都說不出來……如今我真是的上天無路,入地無門,我家這一門的路絕了啊伯伯……!”

屋裏安靜的不得了,只要有點思維,大家都覺得高氏做這些事情,超越了他們的認知,大家已經被震的麻木不知道如何反應了。

自古,孝道是最重要的一個修身立家的準則,在這個社會體系裏,老子是可以随便打死兒子,一句不孝就足夠了。

可是……像這樣的不是一般少見,這是親媽,可……便是後媽都做不出來吧?

“四嫂子,早就瘋了吧!”顧昭淡淡的,涼涼的說了一句。

按照高氏這個表現,大概也的确是瘋了,瘋子的表現不同,她這種大概是很極端的一種抑郁症,總之,她是病态的,跟她講道理是說不通的。

沒人說話,都驚傻了。

顧昭想了一會,擡頭問自己兄長:“阿兄,這些年,高氏每年忌日可來家裏給父親母親上過香燭。”

“嗯,香燭不要錢嗎?”顧岩冷笑。

這事兒,還真不好解決,顧岩苦悶,背着手在屋子裏兜圈圈,他的思維固定在各種潛規矩裏,是上不得下不得,是上天無路,入地無門了。

顧昭點着太陽穴,只覺得一鼓一鼓,一起一伏的腦仁疼:“阿兄,莫轉,暈的慌。”

顧岩嘆息,翻身坐在椅子上,剛坐下,又蹦起來繼續轉,他病才好,看的一家人心驚肉跳,茂德害怕跟的緊了些,顧岩猛回身爺倆便撞在一了起。

“你跟着老子作甚!”顧岩爬起,也不用人扶,直接上去就想給顧茂德一腳。

顧昭煩躁:“大兄!”

顧岩讪讪的放下腿,悶不聲的坐在弟弟身邊嘆息,嘆息之後繼續捶胸口,覺得憋屈死了。

顧昭無奈,伸手拍拍他後背勸他:“有時候吧,這事兒呢,是不能講理的,跟沒辦法說清道理的人,也就不必講理了,對吧?”

顧岩看看弟弟:“……阿弟看該怎麽辦?”

顧昭無奈,對着門口喊他奶哥:“來人!”

顧瑾瑜吓一跳,忙站起問:“小叔叔,好歹……那是我母親。”顧瑾瑜吓着了,這孩子在一個大後院待到現在,什麽事兒都沒經歷過。如今天被她捅漏了,如今,凡随便有個大聲都能吓死她。

“成了侄女,這事兒,你別管,任誰都拿你母親也沒辦法,她是守節寡婦……不過,我管不了她,我們自己顧家的孩子還是要管的,今兒起,這事兒歸長輩管,你永遠記得,你什麽都沒說過,只是你今兒上街賣布了,記得了嗎?”顧昭慢慢走到她面前,低着頭很認真的再次囑咐說:“記得了嗎?今兒你就沒來過,對吧!”

顧瑾瑜有點害怕,連連點頭。

顧昭跟盧氏打了個眼色,盧氏安排人帶瑾瑜下去。

“奶哥!”顧昭又喊了一句,早就候着的畢梁立走了進來,顧昭道:“派人去我四嫂家,就說……我從南邊到來一些玩意兒給侄兒,叫她派人來拿。”

畢梁立看看顧昭,轉身去了。

“阿弟要做什麽?”顧岩有些擔心。

顧昭摸摸鼻子,翻翻白眼:“做什麽,自然是臉皮厚蹭城牆,烏鴉跟黑豬決鬥,誰也別嫌棄誰黑,就這麽着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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