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敲打
高臺金座下的君臣二人旁若無人地在那你來我往,愣是沒把這滿殿的群臣放在眼裏。
舒清輝攏在袖口裏的手緊了緊,心裏百轉千回地繞過去千百種念頭,一時也摸不準這位少年天子今天拽着國師來這麽一出是為什麽。
要說是什麽“打賭”之流,舒清輝用膝蓋想都不相信。做臣子的,要是看不清陛下現在是高興還是不悅,早不能站在這殿中了。
他努力地在心裏琢磨了片刻,發現最近邊關安寧,朝中安穩,言官武将也沒什麽互看不順眼的事兒,京中也沒出什麽大亂子,一個月之後就是寧衍的萬壽節,怎麽想怎麽都是一副海清河晏天下太平的樣兒。舒清輝千想萬想沒想明白,到底是哪出了簍子,讓這位陛下不高興了。
舒清輝心裏一邊盤算着,一邊下意識側過頭,看向身邊的大理寺卿邢朔,想從身邊的同僚身上找點安慰。
可惜他那位同僚是個老實性子,目不斜視地眼觀鼻鼻觀心,站得如同老僧入定,連半絲兒眼神也不往國師身上飄。
只是舒清輝不知道,他這位看似八風不動的同僚也在心裏打鼓。
跟舒清輝這種新臣不同,邢朔為官的日子可不短,當年也是從先帝那攤子事兒走過來的,在寧衍面前再不濟也能忝居個老臣。但随着寧衍年歲越來越大,連邢朔也不好說他是不是就這能號準對方的脈。
他們這位陛下雖然年紀小,但人可不怎麽好糊弄。
邢朔在京中一向低調,眼裏只裝着大理寺這一畝三分地,很少會像其他老臣那樣仗着資歷年長就對寧衍指手畫腳,故而這次也沒搭話,只是垂着頭站在隊列裏,力求把自己的存在感縮到最小。
寧衍的目光不着痕跡地掃過群臣,在舒清輝臉上落了落,然後将手裏那張紙攤在了面前的案上。
“前天夜裏,京城的惠糧票號收了兩個馬車的貨,其中一輛車裝着金銀財帛,另一輛車挂着絲簾綢布,看着不像是普通貨物”寧衍說:“馬車右上角刻着镖印,仿佛是……平陽府那頭一家有名的镖局的。”
隊列第三排,站在右側的以為中年男人忽然渾身一僵,下意識想擡頭看看寧衍的表情,只是又更深地低下了頭。
百官裏有得是人一頭霧水,但趙宏盛卻一下子聽懂了。寧衍說的那去往惠糧票號的馬車是他平陽老家來的,第二輛車裏坐着的是他老家的小侄女,前天夜裏剛剛到了京城,昨兒一早連着第一輛車的“孝敬”一起進了他家的大門。
按理來說,自家人送些孝敬這等毫末小事,各家各戶都有,實在不至于被寧衍看上眼。趙宏盛冷汗涔涔,不曉得寧衍單獨把這事兒拎出來是個什麽意思。
“這不是巧了嗎。”景湛将手裏那封奏折一折一折地展開,目光落在上頭掃了兩眼,一板一眼地說道:“昨日臣正巧上街逛了逛,無意間撞見吏部尚書李大人家的正妻在德祥樓門口跟侍女哭訴着埋怨李大人。”
一派胡言,李青雲在心裏罵道。
誰不知道這位國師大人一天到晚大門不出二門不邁,只要左相不在京城,他更是連宮門都不出,成天待在宮內的國師府裏,哪來的“無意撞見”。
何況他妻子這幾天正跟他鬧別扭,已經閉門好幾天了,怎麽可能跑德祥樓去買首飾。
李青雲正想邁步出列駁斥他兩句,就聽景湛接着說道:“說是李大人家的貴妾這幾日愈發不把她這位當家主母放在眼裏了,昨兒個外頭進了幾匹新緞子,居然不拿去主母屋裏先挑。”
李青雲傾身的動作驟然頓住,愣是沒敢往外走半步。
他不明白這事景湛是怎麽知道的。
他家的貴妾這幾日是仗着自己有女兒驕縱了一些,明裏暗裏地給了正房一些氣受。寵妾滅妻雖然不是什麽光彩的事,但……這些他後院裏的事兒,景湛是怎麽知道的。
何況,何況那些緞子也并不是給他貴妾的,而是——
李青雲後背出了一層冷汗,他小心翼翼地擡起頭,借着面前人的遮擋看向景湛。
景湛端着茶碗,低頭喝了口熱茶。那本展開的奏折就攤在景湛的膝蓋上,上面密密麻麻寫滿了字,看着居然還不只是李青雲一家的事兒。
李青雲心裏滿腹疑慮,其他沒被點名的大人們臉色也不太好看,站在最首的舒清輝更是如此。
寧衍與景湛一唱一和,先挑出了趙宏盛,後帶上了李青雲,就這麽一個回合的功夫,站在殿前幾排的重臣就心如明鏡了。
趙宏盛的小侄女現巴巴從老家過來是為什麽,那貴妾又為什麽仗着女兒在身敢給正室臉色看。
——無非就是因為皇帝再過一個月就滿十六了,家裏能扒拉出女兒的總歸心思活絡,覺得這後宮閑置多年,再怎麽也該進人了。
自古以來,新帝登基後的頭一波選秀,大多都是朝臣先提,再被陛下半真不假地以點什麽理由駁回來,朝臣再三請四請地,帝王便順勢應允。
照理說歷來都是這麽幹,只是朝臣們沒成想還碰上這麽一位不食人間煙火的真釘子。這兩年來朝臣們幾次旁敲側擊地提起這事兒,都被寧衍以“先帝喪期未過”,“年齡尚小”“應着重于政事”給推脫過去了。
不過還好寧衍年歲尚小,頭幾年也沒人太過在意,略提提發現他不願意也就罷了,總不能按着十幾歲的陛下硬納妃。
但眼瞅着寧衍馬上十六,旁人可以不急,舒清輝卻沒法不急。
他家可還養着一位先帝親點的“皇後”呢!
先帝的臨終前,曾有言要将當時右相舒川的小孫女指給寧衍做皇後,誰知這位陛下對男女之事毫不熱衷,他都已經親政幾年了,這事兒活像沒個影兒一樣。
前些年舒川病逝之後,舒家一脈也就只有舒清輝仗着親爹的蔭混上了禦史中丞,除此之外再無重臣。帝王君心難測,舒清輝管着偌大一個家,不能不為這個家的未來考慮,是以難免有些着急。
再加上寧衍眼瞅着就滿十六了,滿朝文武家有女兒的不在少數,蠢蠢欲動盯着寧衍身後那一畝三分地的更不在少數。于是上個月,舒清輝便與其他幾個同僚心照不宣地一起提了提這事兒,當時寧衍未置可否,沒想到在這兒等着他們。
寧衍不動聲色,卻忽然打了他們一個措手不及。
現下舒清輝也看出來了,寧衍挑出來的兩家出頭鳥看似不痛不癢,實際上是留着面子地在敲打他。
舒清輝能想明白的事,旁人未必就想不通,到了這個地步,哪怕再遲鈍的都發現了,寧衍今兒個心情不太好,這是要拿人立威了。
此時先前跟着提過此事的幾位大人面色都不太好看,生怕寧衍下句話就又抖落出什麽來。這些雞毛蒜皮的小事雖然不算什麽罪過,但是拿在大庭廣衆之下講,到底丢面子。
大家同在官場,一張老臉還是要的。
龍椅上的寧衍聽罷景湛的話,不服輸似的彈了彈手中那張紙,說道:“那朕看看……”
“陛下。”舒清輝深知為官之道,當然得主動吃下這句敲打,于是邁步出列,勉強笑着躬身行了一禮,說道:“雖說後院争寵是常事,但既然擾了陛下的安寧,李大人難免要落個不察之罪,陛下不若罰他一月俸祿,也讓李大人長長記性。”
寧衍聞言擡起眼,似笑非笑地看了他一會兒,才收回目光,興致缺缺地掃完紙上所有人名,然後将紙頁翻轉過來擱在案上,似乎是沒興趣繼續往下念了。
“也好。”寧衍說。
他這樣一來,景湛也默契地見好就收,他,将手中的奏折合起來丢在茶幾上,端起茶碗抿了一口:“那今次就算微臣與陛下平手吧,微臣知道的,都在這折子裏了,陛下拿回去做個睡前讀物,念來取樂吧。”
景湛話音剛落,就有長眼色的內侍連忙端了個空托盤過來,将那兩本奏折轉頭呈給了寧衍。
寧衍拿過那兩本奏折摩挲着,他面無表情的盯着下方的朝臣,半晌才突然撲哧一聲笑出來:“各位大人今兒怎麽這麽安靜,朕與阿湛玩笑玩笑,竟然吓壞了你們,是朕的不是。”
“今日早朝,正事還未幹呢。”寧衍的語氣聽起來很親和,跟從前的每一天都沒什麽不一樣,話裏帶着一點笑意:“國師還年輕,難免有些愛玩,讓各位愛卿看笑話了。”
寧衍身後的宦官見他撂下了這茬,十分有眼色地扯開了嗓子喊了一句“有本啓奏,無事退朝”。
“臣有本奏。”景湛說着擱下茶杯,碗碟跟紅木桌面碰撞,發出咔噠一聲響。本來就提着心的幾位大臣更是大氣都不敢喘,生怕他又要作出什麽妖來。
“哦?”寧衍挑了挑眉:“何事?”
“臣也想去昆侖過年。”景湛十分誠懇的說:“現在出發還來得及。”
“阿湛。”寧衍彎起眼睛:“除夕大典還得仰仗國師主持,你就死心吧。”
寧衍說着,擡頭掃視了一圈殿中的群臣,那些穿着官服的男人或低眉垂眼,或惶惶不安,寧衍一個個看過去,只覺得這群人跟幾日前與自己據理力争選秀之事的完全不是同一批。
“那朕有話要說。”寧衍向旁邊一倚,懶洋洋的靠在扶手上:“前一陣,愛卿們提了提大婚和選秀之事,朕回去也思索了下。但再過兩月就是年關了,沒什麽好日頭,再加上朕也年輕,不在意這一月兩月之期,容後再議也無妨……在此之前,禮部若是覺得單單預備萬壽節太過清閑,不如回去琢磨一下明年春耕的禮節,有空的時候拿出來議一議。”
禮部尚書自己哪敢說一句不是,連忙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