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原夕争一天都蜷縮在榻上,窗前的日光漸漸淡了下去,然後夜色漸濃,就在這個時候牢門被哐當一聲打開了。
首先是一陣細碎的腳步聲,有人喊道:“小少爺!”
“綠竹!”原夕争吃了一驚。
綠竹撲到栅欄跟前,哭泣道:“小少爺,我都在門外等了兩天了,他們就是不讓我進來,要不是……”
原夕争擡頭看了一下她身後瑞安,難得她從來神情傲慢的臉上有一份凝重。
“子卿,你跟我走!”
原夕争略微猶疑了一下,道:“瑞安,我的案子還未……”
瑞安略略低頭,道:“我來,是跟你說原村出事了。”
原夕争一震,與綠竹同時擡頭驚問:“你說什麽?”
“府裏的侍衛剛剛将訊息傳來……子卿,你務必要冷靜。”瑞安将門打開,綠竹立刻進去将原夕争扶了起來。
瑞安已經備下車馬,原夕争一路緊閉着雙眼,綠竹覺得握在掌心中的手一直在顫抖。
馬車還未靠近原村,遠遠便能看見那個寧靜的村落火光沖天。
綠竹忍不住失聲啊地尖叫了一聲,她下意識地捂住嘴,原夕争已經睜開了眼睛,瑞安只覺得腰間一動,低頭發現自己的佩劍已經不見了,原夕争整個人都飛了出去,夜色中寒光一閃,拖着馬車的雙馬之一便帶着原夕争脫缰而去。
瑞安也跟着跳出了馬車,她一把将旁邊的随侍拉下馬,自己跳上了馬匹追着原夕争的背影而去。
由于附近村落有人示警,衙門的人都到了,他們不停地在擡着屍體往外走。
整個原村便猶如在火中飛舞一般,不停地有人叫道:“這房子要塌了,裏面全是死人,都是死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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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夕争像發了瘋一般,推開那些人,拼命地朝着一座房子奔去。
那所房子不是什麽豪宅,因此放火的人也未特別關照,即便如此,乘着夜風肆虐的火依然燃着了房子,原夕争大力推開門,只那麽一眼,便看到了大廳門口倒着兩個人。
“娘!”原夕争飛奔過去,将其中一位老婦人扶了起來。
原母是背後中劍,那一劍之兇狠幾乎将她一劈為二,但她兩只手仍然死死地抱住身體底下的人。
原夕争恍然地看她保護着的那個人,只見那是一個女孩子,身上還穿了一件新衣服,這件衣服原夕争自然是認得的,便是原母總是在手裏絞着,卻似乎怎麽也絞不好的一件衣服。
綠竹與瑞安也沖了進來,見原夕争滿手鮮血地抱着原母,綠竹淚流雨下,不停顫聲地道:“天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
躺在下面的女子身體上不再壓着一個人,居然輕微地嗯了一聲,瑞安連忙将她翻過來,只見她的前額被劈了一劍,原本嬌好的面容被毀,可是幸運地是她居然還活着。
“是宛如小姐,小少爺,是宛如小姐,她還活着。”綠竹大叫道。
原夕争卻跟沒聽到一樣,只是呆呆地抱着自己的母親,瑞安皺了皺眉頭,叫了幾聲子卿。
原夕争突然輕笑了起來,先是很輕地笑,接着越笑越厲害,最後放聲大笑了起來,眸子裏是原村滿天的火光。瑞安手起掌落,狠狠給了原夕争一巴掌,道:“原夕争,你沒有死,便要瘋麽?”
原夕争被她一巴掌打斷了笑聲,便一口鮮血噴了出來,瑞安看了一下火勢越來越大的屋子,道:“綠竹,你把那個女子先拖出去。”
她說着便伸出手來拉原夕争,原夕争全然不為所動,只是牢牢地抱着原母。
瑞安拖着這兩個人在烈火的熏烤下不禁滿頭大汗,火勢越來越大,眼看着屋子就要塌,原夕争輕輕地道:“你走吧,我陪娘。”
瑞安聽了拗勁便上來了,冷笑地道:“我偏不走,原夕争,我今日要是命喪于此,我瑞安對天發誓,下九世,下下九世都要找你這個懦夫算帳!”
“懦夫……”原夕争的眸子輕輕動了一下,像是自嘲地輕笑了一聲,道,“你說得對,我終究不是什麽大丈夫,我演得再像,都不過是一場虛幻。我不該争的,我明明算不得一個男子,可我偏偏卻想要自立于天地間,不墜生平……事實上我又能做什麽呢?”
瑞安揚着烏黑的柳眉,冷笑道:“怎麽了,你以為下身不殘的便是男人了麽?”
她說話間,已經有随從過來,幫着瑞安将原夕争與原母的屍體拖了出去,他們堪堪出門,屋子便轟然倒塌,就在倒塌的那麽一瞬間,瑞安出劍,一揮手便将剛剛在屋裏聽到她們對話的随從殺了。
飛濺的鮮血濺到了綠竹與原夕争的臉上,綠竹吓得渾身顫抖,伏在原宛如的身體上,連腰都直不起來。
瑞安則将血淋淋的劍收回劍鞘。冷笑道:“原夕争,你是要乖乖的跟世人交代你不過是一廢物,還是繼續你的男兒身,讓別人血債血償,你自己看着辦!”
滾熱的鮮血像是燙着了原夕争的肌膚,手指輕沾了那滴鮮血,白皙的手指襯着那滴紅血,仿佛它嬌豔似朵毒花,能腐肌穿骨,烙到人內心的最深處。原夕争緩緩地收緊手掌,将那滴血握于掌心之處。
火勢越來越大,逐漸地原村再沒有剩下任何一樣東西不被它所吞噬。任何人在這片沖天的火光面前都不得不望而怯步,它似乎在嘲弄着無奈站于面前的每一個人,提醒着他們個人的渺小。
京城眼皮子底下的原村發生如此駭人聽聞的慘案,令昌帝楚暐頗為震怒,連番追查,只說是附近山賊。朝庭派出了大批官兵反複追剿建業附近山區裏的山賊,聲勢浩大,如同風卷殘雲,山賊死了很多,卻沒人知道原村的冤屈到底有沒有被洗雪。
瑞安公主公然将大理寺卿的犯人原夕争帶了回去,左央名為難地上門來要人。
左央名也非常無奈,他從末有辦過如此詭異的無頭公案。一位名震天下的舞娘被先奸後殺了,一名聲名遠揚的才子當場被抓,但他卻有一位公主當不在場的證人。還末等這樁血案有一個合理的交待,才子的家中又發生了血案,滿門一百多口人被殺,整個村莊都被燒成了灰,巧合的是存放舞娘屍體的義莊也失火了,屍體也燒成了灰。
左央名不想知道這裏頭到底誰是兇手,誰是受害人,他只想知道這個結案陳詞該怎麽寫才不顯得大理寺荒唐,讓怒火中燒的昌帝剛好拿來洩憤。他來之前想到過很多套應變這位公主的法子,可是來了渝宛之後才發現一套也用不上,因為他連頭都不敢擡。
“你不是要我的口供嗎?我跟你說了,原夕争那日整晚都跟我在一起,早上也是我想起來要看蔡姬跳舞,他是奉我命去的。”瑞安坐在椅子上漫不經心邊看宮男們跳舞邊道。
沒錯,這就是為什麽左央名進了這間大廳以後一直不太敢擡頭的原因,歷來只有舞娘,但是瑞安偏偏畜養了一大群的舞男,似左央名這種熟讀四書五經,擁護五綱倫常的男人原本應該覺得憤慨才是,可偏偏他心裏卻想着,瑞安那青蔥似的手指端着一只粉彩并蒂蓮的茶碗……真的煞是好看。
瑞安看他那種躲躲閃閃的目光,嘴角微微上揚,冷笑了一聲。
左央名走了,又來了兩位,正是梁王跟他的王妃曾楚瑜。
瑞安自然不會不知道曾楚瑜也是原村的人,看她那副柔弱到似乎站也站不穩的樣子,瑞安還是那副表情,似不屑一顧。
“原夕争在後花園。”瑞安抛下這麽一句話便繼續欣賞她的歌舞,原村死了很多人,她收留了兩個悲傷的人,但似乎一點也不妨礙瑞安看歌舞的興致。
楚因知道這個妹妹從來無法無天,也只好尴尬地說了一聲多謝。
曾楚瑜由青湘扶着往渝宛的後花園走去,她走到一半的時候,回過頭看來掃了一眼正在亭子裏欣賞歌舞的瑞安,只那麽一下,瑞安便覺得似有芒刺在背一般,等她回頭,卻已經不見了梁王夫婦。
楚因想到下一刻便能見到久末謀面的原夕争,似乎腳步便不由自主地加快了起來。他與曾楚瑜穿過渝宛長長的回廊,快速的步伐帶起了衣袂拂動聲,不過一會兒,曾楚瑜就被楚因甩開了一段距離。曾楚瑜擡頭看着楚因急切的背影,輕微地皺了一下眉頭。
原夕争屈腿坐在渝宛最高的亭子的欄杆上,從這裏能看見外面的秦淮河。
楚因只一眼看見那個白衣的青年便知道這人是原夕争,也許是打擊太過,原夕争明顯瘦了,白袍顯得寬大了一些,擱在膝蓋上的手指也更細長了一些,但是整個眉眼卻更為俊秀了,也許确切地說是更為秀氣了。眉宇之間淡淡的哀愁令原夕争看上去平添了幾分脆弱。
楚因在那一瞬裏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種東西在悄然地,瘋狂地滋長。
“子卿哥哥。”
身後的曾楚瑜出聲,楚因才似乎清醒過來。
原夕争回過頭來,見曾楚瑜滿含淚水地看着自己,于是開口道:“你來了。”
他說着起身,楚因大概是怕原夕争不慎會跌落下去,突然伸手捉住了對面這人的胳膊。
那種溫熱的感覺,人肌體的那種柔軟令楚因差不多要失控,他幾乎想一把就将眼前這人拉入懷中。直到原夕争道:“謝謝。”他才勉強克制住了心中這種詭異的情緒。
曾楚瑜在一邊駭然地看着楚因,從她這個角度,她能非常清晰地看見楚因眼裏的欲望,那種欲望洶湧而來,仿若潮水一般将她淹沒。若不是她努力扶着青湘的手,她只怕自己早就癱倒在地了。
原來清心寡欲的楚因并非對歡愛興趣寥寥,只不過她不是他中意的對象罷了,而楚因中意的那個人是她萬萬沒有想到的,居然就是她一起長大的,令她愛也令她恨的原夕争。
“都是自家人,這麽客氣做什麽。”楚因溫和地攙起原夕争道。
原夕争低了一下頭,道:“是啊,你們是僅剩不多的親人了。”
曾楚瑜深吸了一口氣,心中的雜念便仿佛都已經抛開,她略微沉吟了一下,便柔聲地道:“子卿哥哥,既然我們是一家人,你不如就搬過去跟我們一起住吧。楚瑜……再也不想失去誰了。”她說到最後,竟然哽咽了起來。
原夕争伸出手,輕輕替她擦去淚水,道:“別哭,楚瑜。”
曾楚瑜如果可以,她差不多要笑了,她像是整個人都離了殼在一旁靜靜地,冷酷地看着自己的殼在将原夕争帶入深淵。她想她是瘋了,否則怎麽會這麽殘忍呢……不,她沒有瘋,瘋的是旁人,比如自以為把她嫁一個王爺,她便能幸福的原夕争;瘋的是原母,明知道她在九死一線,還要自以為說了對她好的話,讓她整個人至今都在地獄裏頭煎熬;瘋的是楚因,明知道眼前的人是個男子,卻還在縱容他那種不容于世俗的欲望;所有的人都瘋了,只有她還清醒地想着怎麽活下去。
一直扶着曾楚瑜的青湘不自然地看了她一眼,青湘現在比以前老實多了,自從曾楚瑜拿着燙過的銀針,一根一根紮入她的指甲,讓她說老實話,她就不敢再有其他的想法。
“楚瑜,你先出去一下,讓我跟王爺談談好嗎?”原夕争轉過頭來溫和地道。
曾楚瑜輕輕點了點頭,由着青湘将她扶出屋。
屋子裏只剩下楚因面對原夕争,倒令得他原本紛亂的雜思漸漸退去。此刻的原夕争深負血海深仇,但卻無能為力,因為楚因知道原夕争已經能感受到,在面對地位,皇權的時候,再強大的個人都是渺小的,要想複仇,他唯有卷進這場奪谪大戰,依靠另一支力量的壯大。
盡管楚因不是一個心急的人,但此刻他真得有一點迫切地想知道原夕争的答案。
原夕争沉默了許久,才開口道:“王爺,你知道倘若我要助你,也不過是想借着你有一天替原村報仇雪恨。”
聽原夕争開口的第一句,楚因止不住的心中一顫,平靜地道:“我知道。”
原夕争看着天邊的浮雲,道:“即便如此,你還想我助你嗎?”
“想。”楚因幹脆地道。
原夕争看着他,許久才道:“這是一條很窄的路,有可能九死一生,你也可以選擇當一個安樂王爺。”
楚因看着原夕争的眼,道:“子卿,你選這一條路不正是因為明白退避不過是令你為魚肉,任人宰割。你若是不能将所有的人都踏在腳底下,你又怎麽能夠得到你想要的……保護你所有的。”
原夕争的眉頭輕顫了一下,回望楚因的眸子,久久地才道:“我要你所有的權力,包括生殺大權。”
“行。”
“我要你言聽計從,而且如果我認為沒有這個必要,我有可能不會向你解釋我做事的理由。”
“行。”
“我要絕對的自由,你不能過問我去哪裏,做什麽?”
“行。”
“如果你登上帝位,請放我信馬江湖。”
楚因看着原夕争的臉,緩緩地說:“可以。”
原夕争站了起來,單腿跪下,道:“主公。”
楚因很善忍,可此刻他卻止不住地狂喜,幾乎是一把摟住原夕争的肩頭,顫聲地問:“你真的允了?”
原夕争擡頭,對視着楚因,然後點頭,只那麽一瞬,原夕争知道自己與這個人在很長的一段時間裏,必定是要生死于共的了。
欄外曾楚瑜将披肩拉緊了,微笑道:“青湘,你聽過蕭史弄玉的典故嗎?”
青湘微笑道:“娘娘,您知道我也就跟着大夫人讀過幾天書,哪裏會知道這些典故?”
“戰國時候秦穆公有一個女兒叫弄玉,她長得聰明漂亮,喜歡吹蕭。長大之後,便遇上了一個俊美的青年叫蕭史,他的蕭技出神入化,聽了能令人如癡如醉。他教弄玉吹蕭,兩人日子久了,自然琴瑟和鳴,結為夫妻,後來一個騎鳳,一個騎龍離開了俗世做了一對快活的神仙。”
青湘陪笑道:“這弄玉倒也好命,找了一個志趣相投的丈夫。”
曾楚瑜聽了,轉頭一笑,極為甜美,道:“我以前一直以為自己是弄玉呢。”
青湘還沒想好怎麽回答曾楚瑜這句話,曾楚瑜已經回轉了頭去看天邊那半輪殘陽。
盡管梁王與王妃盛情邀約,原夕争不知為何依然選擇了留在渝宛養傷。原夕争從亭子上下來的時候,舞男們也都散了,瑞安獨自一人在飲酒,她見了原夕争嘴角微彎,道:“你到底是挑了梁王。”她說着嘆了口氣 ,道:“我還以為要勉強自己去當一個女帝王呢。”
原夕争笑了,道:“明知你不願,我又何必要強人所難?”
瑞安纖長的手指指了指原夕争道:“別人也就罷了,不過子卿……那就不同了,我原意為原夕争兩肋插刀。”她說得極為豪氣,配上那對漆黑的柳眉更具有氣魄,不像一位堂堂的大公主,倒像是一位女悍匪。
原夕争微低了一下頭,道:“你知道嗎,我無法跟男子走得太近,自然也不敢跟女子走得太近,所以我原夕争長這麽大,其實朋友很少,不過今天,我很高興找到了一位朋友……”說着,原夕争一笑,道:“除了瑞安這麽一位不男不女的妖怪,誰更加适合做我的知已呢?”
瑞安微微一笑,舉起手,原夕争會心地迎上去與她一握,瑞安隔了半天,才笑道:“原夕争,你真漂亮,你就算不能人道我也喜歡。”
原夕争連忙甩脫了她的手,瑞安已經笑得前仰後合,然後揚長而去。原夕争看着她的背影消失,不禁微笑了一下。
夕陽下去之後,代之而起是皎皎之月,透着淡淡的紅暈,仿佛是清涼春夜裏一抹灼熱的傷痕。原夕争提着一壇酒坐在渝宛最高的屋頂上賞月飲酒,屋檐上的青黑色磚瓦襯得月色如華,如同灑了一地的白霜,風吹打得着渝宛裏成片成片的竹林,發出陣陣鼓鳴聲。
原夕争拍開了酒壇卻沒有飲酒,因為夜風有人踏着一地的白霜而來。
“好久不見,子卿。”
原夕争細長的手指放在已經開封的酒壇,看着眼前這個人,良久才道:“李缵。”
李缵穿了一件黑衣,他坐下來與原夕争并肩坐好,然後轉頭微笑道:“不招待遠道而來的朋友麽?”
原夕争飲了一口壇中的酒,然後将壇子遞給李缵,道:“不知道您大駕光臨,沒有備下酒具。”
“這樣最好!”李缵輪廓分明的嘴型彎出一個優美的弧度,他接過酒壇飲了一大口,又将它遞回給原夕争,兩人沉默着輪翻飲酒。
原夕争沒有問李缵怎麽會出現在這裏,李缵也沒有向原夕争解釋他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兩人肩并肩看着整個都城的輪廓,李缵很随意地問:“想要去北國嗎?如果你願意,我今天就帶你走。”
原夕争不答,李缵道:“你的仇,我可以替你來報,你除了離開這裏,跟我去北國,你的一生都不需要再費半點心神。”
原夕争提着酒壇,道:“有一個問題想要問你?”
李缵微笑道:“知無不言。”
“你為什麽對我這麽執着?”
李缵看着遠方,道:“原因我已經告訴過你了,子卿,也許你不相信,我在竹林裏見你的第一眼,就在心裏與你結合了。我也不是沒想過,你如果是個女人,那該多好,可是我仔細想過了,即便你是男人,我也無所謂……因為原夕争是獨一無二的,若是跟他擦肩而過,我便永遠錯過了這唯一。”
他說話間,原夕争已經喝了幾大口酒下去,頗有一些醉态地道:“你這個人用四個字便可形容得很透徹。”
“請講!”李缵一副洗耳恭聽的謙虛模樣。
“無恥,無聊!”
李缵也不惱,而是放聲大笑道:“你真知我,原夕争。”
“李缵,你有沒有過無能為力的時候?”
“自然,我又不是神。”李缵輕笑。
“李缵,你知不知道我現在就像陷入了一張巨大的網裏……但卻不得不往前,因為不能不去追尋一個答案,那怕最後會令我一無所剩,自己也變成一頭困獸。”
“你還有我。”
原夕争微帶醉意地看着李缵,輕笑道:“李缵,雖然義莊突然失火,蔡姬的屍體已經燒成了焦炭,談天望的屍體也不見了,我還是有一個問題想問你。”
“知無不言。”
“你的手下,哪一個擅長軟劍?”
李缵皺眉,道:“原來,你懷疑我?”
原夕争看着漆黑的城,幽幽地道:“談天望的屍體就像是這個局的開始。談天望死,楚暠怒,蔡姬死,我下獄……原村亡,最後的結局是我與楚暠成死敵。那麽能這麽看得起我的人,我只想起來兩位,你與……梁王。”
李缵淡淡地道:“怎麽算都是梁王的好處更多,為什麽你要先懷疑我?”
“因為要殺了原村滿門,需要一支很強悍的隊伍,這支隊伍能打敗戒備森嚴的原村,并能一個不漏的把他們都殺了,至少需要三百個強兵,梁王府絕對不具備這個實力。人能說謊,實力卻很難說謊,而且我知道楚暠私底下跟你的大哥有來往,楚暠倒了并非對你一點也沒好處。”原夕争歪着頭,兩眼朦胧地問:“這件事情到底……是不是你做的?”
李缵看着原夕争,開口問:“我說這事真的不是我做的,你會不會信?”
原夕争看了他半天,才喃喃地道:“如今……我誰也不信。”最後幾個字輕得幾近耳語,然後原夕争似乎已經完全徹底醉了,腦袋一擺便擱在了李缵的肩上。
李缵輕笑地低頭,道:“原來你的酒量是這麽的一般,早知道如此,我就該早一些把你灌醉了,你不就任我為所欲為?”他嘴巴是這麽說,但卻沒有打破這一刻平衡的意思,而且他似乎也困了,将頭擱在了原夕争的頭上閉上了眼睛。
兩人相互依偎地坐在月色之下,空了的酒壇滴溜溜地滾到了屋檐的一邊,除此之外,便只有風聲,竹林婆娑起舞聲,仿佛整個夜色都寧靜了下來。也不知道隔了多久,李缵的手慢慢地舉了起來,悄悄地朝原夕争的穴道奔去,他的手指一下便戳到了光潔柔軟的肌體,不由心中一喜,低頭一看,只見原夕争閉着眼睛,卻擡起掌心擋住了他的兩指。
李缵也不尴尬,微微笑道:“為什麽你每次睡覺都是假的,難道你只為了讓我看你的睡顏嗎?”
原夕争擡起了頭,道:“二殿下,我已經選擇了梁王為主,今晚我們一別,以後若要再見恐怕便是沙場了,我會永遠記得殿下曾經借過我一個肩膀。”
“所以……”李缵若有期待。
“我會盡全力讓你敗得很快,或者死得很快。”
李缵與原夕争說話間都已經站了起來,深夜的風漸漸越吹越猛,吹得原夕争一頭烏黑的長發在空中飛揚,而李缵那襲黑色長袍的下擺也在風中獵獵作響。
“原來在我與楚因當中,你的選擇始終都是楚因,既然你打算對他鞠躬盡瘁,那我也沒有什麽好說的了。”李缵冷冷地瞪着原夕争。
原夕争知道假如跟一頭狼狹路相逢,就絕不能避開跟它對視,未來的路很長,在自己所有有可能遇到的狼當中,李缵也許不是最兇狠,但卻有可能将會是實力最雄厚的一頭。
原夕争自從見到李缵第一眼開始,他似乎就是那麽狂妄,肆無忌憚,卻從來沒有發過脾氣,這是原夕争第一次看見李缵在發脾氣,但最後他卻很快就控制住了,只微微一笑,道:“那麽我就……等着你的全力以赴。”
李缵來得快,去得也快,不多一會兒那身黑衣便像是融在了夜色中,了無痕跡。
他千裏迢迢來安慰原夕争,可是得到的卻似乎只是這幾句絕情的話。
原夕争撿起屋檐下的那只空壇,用手指輕輕抹了一下壇口,可自己除了給他這些,還能給什麽呢?
李缵走在長街上,很快便有一個年輕人追了上來,道:“殿下。”
“找到她了沒有?”李缵沉聲問。
“不曾。”那年輕人深眉大眼,神情不免顯得有一點木讷,衣容也是透着一種一絲不茍的感覺,但卻還是令人覺得他長得英姿勃發。
“莫非……她已經叛變?”
“化蝶是殿下的暗衛之首,忠心耿耿,她若是不回,不會是變節,多半是死了。”
李缵輕笑了一聲,道:“你知不知道蠶蛹化蝶,有人為蝶,有人為殼,化蝶并非蝶,也許不過是一只空殼,可能有人為這只殼注入了新的東西,令它有了自己的想法。”
年輕人沉默了片刻,才一絲不茍地道:“殿下的猜測有待證實。”
李缵長嘆了一口氣,道:“剛才你的五師弟問我,我的門下有誰會使用軟劍?”
那年輕人淡淡地道:“殿下你下次可以告訴他,簡青可以。”
李缵微微一笑,道:“你信不信,我居然不敢告訴他,我很怕他相信是我殺了原村滿門。”
“不是我們幹的。”簡青面無表情地道。
李缵苦笑了一下,道:“我們原本的計劃不過是把他逼到北齊,現在他選擇了梁王,倒更像是符合我們之前的計劃了。”
簡青平平地道:“五師弟若助楚因,梁王再差也能與德王楚昇,榮王楚暠三足鼎立,這會是一場持久之戰,內耗極大,他們鬥得越狠,殿下以後損失的兵馬也就越少。”
李缵略略沉思了一下,臉上竟然不見歡愉,道:“你們同師于公孫先生,感情想必很好吧。”
“談不上。”簡青淡淡地道,“我們所學不過都是為了輔佐帝王,一朝将成萬骨枯,先生早知我們之間必會成為敵人,因此我們五個師兄弟,分住五座山峰,我與大師兄分住大小竹峰,三師弟與四師弟則分住大小紫竹林,五師弟則随着我師傅住在卧龍谷,除了與五師弟,我們幾乎沒見過面。”
李缵臉一沉,不高興地道:“你師傅好好地,為什麽非要把子卿留在身邊一起住?”
簡青一直古板的臉終于露出了一絲表情,尴尬地道:“我師傅沒那種愛好……”
李缵冷哼了一聲,又問道:“你們五個人不怎麽見面,為什麽子卿例外?”
簡青一笑,道:“我們師兄弟不見面,但每個月都會通過卧龍谷的棋子相互博弈,演陣對壘,倘若要是輸了,三十日內每日都要去卧龍谷受鞭十下,持鞭的人……”
“便是子卿。”李缵笑道。
簡青露出了一絲微笑,道:“殿下猜得很對。”
李缵眼露好奇之色,接着問道:“你說你們師兄弟各有所長,那麽子卿公孫先生教了他什麽?”
簡青搖了搖頭,道:“先生沒有教過他任何東西,五師弟最晚進門,卻是最早離開。”
“為什麽?”李缵大為吃驚。
簡青輕輕搖了一下頭,道:“我也不是很理解,現在想起來有可能是師傅太過疼愛子卿,在他的眼裏,我們都不過是他的弟子,可子卿就像是他的子侄,他不願意看見他身陷風雲詭局裏吧。五師弟離開的時候,先生還曾令他立誓只承衣缽,著書立學,但不能卷進皇家的是非當中。”
“那麽,子卿他不是……”
簡青的眼神微微露出一絲暖意,笑道:“殿下很好奇子卿會的那些,對麽?其實很簡單,都是從我們頭上訛詐去的。三十日內,日日用浸水的龍骨鞭抽十鞭,可不是一般人能吃得消的。子卿便以此為要挾,他從我的身上學走了劍法,大師兄想必是被訛光了研制的木牛流馬,機關甲獸圖,子卿送給殿下你的那張圖其實是我大師兄繪制的未成品圖,三師兄自然也是奉上了全套的戰術陣法。”
李缵輕輕地啊了一聲,道:“那你的意思豈非是只要有原夕争在,便相當于有你們三位師兄弟同時到場?”
簡青點頭,道:“可以這麽形容。”
“那……你四師弟又教了子卿什麽?”
簡青搖了搖頭,道:“四師弟從來不輸,所以要問我們師兄弟當中,五師弟不會什麽,他只不會四師弟的。”
“什麽?”
“帝王心經。”
李缵微微吃驚,道:“帝王心經難道不是你們的必修課麽?”
“殿下有所不知,術有專攻,帝王師也是如此,就像朝堂的大夫們個個熟讀詩書,卻各有司職不同。如同我與各位師兄弟,大師兄擅長設計木牛流馬,機關甲獸,因此他去了地勢最為險要的蜀山,三師弟精通戰術陣法,因此他追随了打仗最多的大殿下。我擅長劍術,我便跟随了最喜歡四處雲游的二殿下您。我以劍入道,教習殿下練劍便是想令殿下感悟,劍道即王道;三師弟自然看天下猶如沙場,勝者為王;而在大師兄的眼裏,治理天下便如設計木牛流馬,只有律法才能順暢自如。”
李缵微微皺眉,道:“那麽你幾個卻都贏不了你們的四師弟,為什麽?”
簡青平淡地道:“四師弟擅長的是攻心之術,他設的都是詭局,因此我們敗都是敗在自身的弱點。如果五師弟果然助楚因,又能在三王争霸中助楚因登上帝位,他遲早會與我們一戰,四師弟是唯一有可能會贏了他的人,我已經去信給師傅,請求他準許四師弟出山,助殿下您一臂之力。”
李缵聽了并沒有說什麽,只是回望長街,被雨水打濕了的長街襯着明月光,像是刺穿了深團一般的夜色,他問:“簡青,你有沒有看到一樣東西?”
簡青轉過頭細望,搖了搖頭。
“是一張網。”李缵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