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原夕争稍稍在原村周圍轉了一圈,便知道原村目前并無人把手,于是才帶着藏于暗處的綠竹提着供品進入原村。原村這片土地雖然已經無主,但這裏死了太多人,漸漸便被周圍謠傳有鬼說,是以顯得更加荒涼,再加上斷壁殘瓦,連流浪漢也不青睐這塊地方。
他在村裏走了一圈,自然還是又轉到了自己家的門口,剛将供品放上,便喝道:“誰?”
只見一陣悉悉索索聲,從斷壁後面露出了青湘憔悴的臉。
“是你?”原夕争冷冷地掃了一眼青湘。
青湘一看見原夕争,便撲倒在地,號啕大哭,道:“子卿少爺,我等得你好苦。”
原夕争皺眉道:“難不成你知道我會來?”
“不,不是,是因為我實在沒有辦法……只好抱着最後一絲希望,在這裏等候你。”青湘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原夕争卻只是淡然地看着。
綠竹道:“你不去伺候你的娘娘,在這裏等我們家小少爺做什麽?”
青湘抽泣道:“子卿少爺,娘娘快不行了。”
綠竹啊了一聲,原夕争卻是面無表情,隔了一會兒才道:“既然你的娘娘就要不行了,你更要在身邊多多伺候才是。”
青湘抹了一下眼淚,道:“子卿少爺,娘娘想見你最後一面。”
原夕争将供品放上,插入香然後道:“回去跟你娘娘說,人生裏總有一些人,對她來說相見不如相忘,比如我原夕争。”
青湘面帶絕望之色,似乎還想多說什麽,但又對原夕争冰冷的神色頗為忌憚,終于還是不敢多言,只好哭泣着起身,卻全身乏力,剛起來就滑倒,綠竹連忙伸手扶了她一把。青湘再怎麽可惡,可到底是原村一起生活了十多年的人,見她如此落魄,綠竹心裏也甚為不好受。
綠竹一扶便可見青湘的手背上皆是鞭笞之印,不由大吃了一驚,道:“這是誰打你的。”
她不說還好,一說像是正說中了青湘的痛處,她邊哭邊敘說。她雖說得支離破碎,但原夕争與綠竹也知道了一個大概。太後不喜愛曾楚瑜,兩人在宮中的關系越來越惡化,終于太後技高一籌,曾楚瑜後位被廢,降為貴妃。現如今宮中最得寵的是許大人的孫女賢妃,她嘴甜,出身高貴,又有太後依仗,一心一意想要登上後位。
按青湘的說法是這個女子表面上是個端莊淑女,但其實是個惡毒的女人,一直在找她與曾楚瑜的麻煩。曾楚瑜病得快死了也是被她氣出來的,原夕争卻知道青湘多半是曾楚瑜得勢的時候太過嚣張,如今曾楚瑜雖然沒有完全倒臺,但後位被奪,降為貴妃,已然是大勢已去,宮中那群勢利小人自然是放他們不過。曾楚瑜那樣的心高氣傲的性子,只怕如今活着比死了還難受,原夕争無聲地嘆息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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青湘見原夕争始終沒有表示,只好起身抽泣着離去。綠竹略懷歉意地看着這個從小長到大,做奴才也一直顯得做得比自己高一個層次的姐妹蹒跚着逐漸遠去。她一低頭,忽然看見了青湘剛才滑到地面上有根簪子,是一根木簪,顯然斷掉了,木簪原本不值錢,斷了自然就丢了,可是主人卻用金纏絲将兩截又連在了一起。
綠竹忙喚道:“青湘姐姐,你的簪子。”
青湘走過來一瞧,嘆了一口氣道:“這不是我的,是娘娘的,我剛才忘了。她跟我說若是子卿少爺不想再見她這個罪人,她也沒有什麽好抱怨的,讓我将這根簪子還給子卿少爺,叫子卿少爺從此忘了曾楚瑜這個人,就當他們從來沒有相識過。不曾相識,也不曾抱怨,沒有遺恨,便無從惦記。”
她說完長長地嘆了一口氣,轉身慢慢離去,突然聽到背後有人道:“站住!”
青湘一怔,馬上便意識到這是原夕争的聲音,不由驚喜地轉過身來,滿含期盼地看着原夕争,吃吃地道:“子、子卿少爺。”
原夕争道:“你跟我說你們娘娘最近的情況如何。”
“回子卿少爺,娘娘自從嫁進王府生了一場大病,便一直身體不太好,之前是因為有貴重的藥物調理,不想才将将好就發生了這麽一樁大事。如今是一日比一日憔悴,咳個不停,我瞧着是沒有多少日子了。”青湘想起曾楚瑜倘若一死,她這個大宮女的下場,不由更是悲從中來,抽泣了起來。
“那就是你娘娘還能動,是不是?”原夕争皺了一下眉問道。
青湘強自壓回悲聲,道:“娘娘雖然整日卧床,但下地走兩步還是可以的。”
“好。”原夕争轉過身去,道:“回去告訴你們娘娘,後天她若是能出得宮來,朝西走,我自會去找她。”
青湘大喜,連聲道:“多謝子卿少爺,多謝子卿少爺。”在青湘心目當中,眼前這個子卿少爺只怕是無所不能,倘若那病歪歪的曾楚瑜見了他一眼,有可能就多出幾分生機來。這麽一來對青湘來說簡直就像是死裏逃生一般,如何令她不喜。
等青湘走了,綠竹才道:“咱們真的要去見楚瑜小姐嗎?會不會太冒險。”
“看情況吧!”原夕争嘆息了一聲,道:“也許這是我跟她最後一面,總要有一個了結。”
綠竹不再吭聲了,隔了一陣子道:“青湘現在也挺可憐的。”
隔日,青湘駕着馬車從皇宮西門出來,這西門的守将是曾楚瑜當年在荊州收留逃難的人之一。曾楚瑜見這人孔武有力,便提拔了他當楚王宮的護衛。哪知此人竟然累積功勞,直至做了皇宮的西門統領,曾楚瑜的心腹不多,但此人絕對能稱得上是她的死士之一,這就是原夕争讓她從西門出來的原因。
青湘穿了一身太監的服裝頗有一些緊張地看了一眼眼前的查牌衛士。禁衛軍掃了一眼青湘出宮的牌子,直把青湘吓得渾身冷汗直冒,哪知那衛士只是道:“看好牌子,記得酉時要回。”
青湘沒想到如此這般就輕易過關了,連聲稱是,駕着馬車一路便過了護城河橋。
馬車裏不時地傳來幾聲咳嗽之聲,青湘駕着馬車足足有一個時辰,也不見有人叫停,不由心中不上不下,轉頭道:“娘娘,這,這子卿少爺會不會又改變主意不來了,我們還是回去,這麽跑遠了,萬一宮裏叫人發覺了……”
車裏的咳嗽聲停了,曾楚瑜冷冷地道:“不要停,接着往前!”
青湘只好收回了下面的話,硬着頭皮往前趕走,隔了一會兒,她忽然覺得人影一晃,身邊便多了一個人,青湘先是大吃一驚,接着大喜過望,道:“子卿少爺。”
“去車後吧,這車子我來趕。”原夕争道。
青湘掀開了簾子,坐進馬車道:“娘娘,子卿少爺來了。”
曾楚瑜額頭上都是密密的細汗,聽了青湘的話,只嗯了一聲,眼睛雖還是緊閉着,但整個人像是松了下來。
車子轉了幾個圈,在一處宅院門前停了下,青湘将曾楚瑜攙扶了下來。
“子卿……”曾楚瑜含着淚,道:“我以為你不會來見我了!”她說着又是一陣猛烈的咳嗽。
原夕争微微嘆息了一聲,冷淡地道:“這兒風大,屋內說話吧。”
這個院子所處的地方極為僻靜,屋內的陳設雖然簡單但絕不簡陋,甚至于頗為精致,一看便不是普通的人家。
曾楚瑜掃了一下四周,道:“子卿,你一直住在這裏?”
原夕争淡淡地道:“不是,這裏是過去大理寺卿左央名的私宅。”
“那個,那個留書脫靴挂印的大理寺卿?”曾楚瑜咳嗽了兩聲,道:“虧得他走得早,皇上頒旨逮他,他已經挂印走了。”
原夕争聽了卻是微笑了一下,這個大理寺卿只怕現在是在蜀國給他的公主說故事了吧。
兩人說了這麽一陣閑話,就像是找不到話說了,彼此之間的感覺變得極為遙遠跟陌生。
“子卿,其實我也沒有別的意思,就是想見你一面,我也知道我走得太遠了,你已經不再喜歡楚瑜。”曾楚瑜說了這麽一段,越發咳得厲害。
原夕争只道:“彎陽的醫術很高明,你怎麽不讓她看看?”
曾楚瑜苦笑了一下,道:“我不過是落日的黃昏,又怎麽能差得動如今的大內密探首領彎陽大人,她一直忙于追捕你,根本很少回京城。”
原夕争微微一愣,倒是沒有想到彎陽竟然成了大內的密探,細細想來,彎陽與自己仇比海深,也許用她來追捕自己确實很恰當,至少沒有人會比她更用心。
曾楚瑜低着頭,看着腳上那雙蘇繡花鞋,鞋面有一點舊了,但依舊能看出是吳蘇最好的繡娘的傑作,精致裏透着幾分獨具匠心。
她悠悠地道:“這幾日我總是在想我們的小時候,想起你在樹下摘桂花,給我做桂花圓子,想起你偷偷藏雞腿給我吃,為了藏只雞腿,結果弄髒了新衣服,叫原媽媽罵你。不知道為什麽,也許最近夥食太差了,我總想起吃的……”曾楚瑜說着苦笑了一聲,原夕争想起了往日,心中也不禁一陣難受。
“你說過會守護我一輩子,我一直很相信這個一輩子,所以一直在等,一直都在等,我想我是等不了了。”曾楚瑜緩緩地道。
原夕争将頭偏過一邊,将眼裏湧出的淚意關閉在眼簾裏,隔了一會兒才道:“往事已矣,讓我們都忘了過去吧,這樣對你來說更好一些。”
曾楚瑜偏過頭來,她的眸子是那種淺灰色,常常令人看上去有一種目盲的感覺,但此刻她的眼睛卻像是很深,她很深地看着原夕争,然後道:“我不會忘的,因為這一輩子我也沒有足夠的時間用來忘記。”
原夕争低垂了一下頭,然後捏着手中的蟠龍簪子,道:“這根簪子我就不還你了,以後我無論去哪裏,都會記得你的。”
曾楚瑜知道原夕争的意思,原夕争帶走了這根簪子,是帶走了他們曾經所有的緣分,從此以後,眼前這個人不會再與她相見了。
她的淚水突然之間便湧出了眼眶,放聲大哭了起來,原夕争不由自主地朝着她走了幾步,沙啞地道:“假如我是個……”
曾楚瑜突然抓住了原夕争的手臂,紅着眼睛看着眼前這個人,微笑道:“不要說假如,子卿,這個世上沒有假如,只有必然。比如你跟我……”
原夕争心中一驚,只覺得臂上針刺般的一痛,連忙手一揚就将曾楚瑜的手腕扣在手中。曾楚瑜纖纖的玉指上戴着的戒指裏突出了一根銀針,很短,卻閃着鋒利的光芒。
只那麽一刻,原夕争就覺得全身發軟,手連曾楚瑜都扣不住,不由心頭大震。原夕争從未想過天底下居然還有這麽一種毒藥,能令人中之便瞬失去抵抗之力,曾楚瑜扭曲的微笑就在眼前,可是他卻無能為力,只能慢慢地滑倒在地上。
曾楚瑜見原夕争昏倒在地了,才連連倒退了兩步跌坐在椅中,扶住桌子又咳嗽了兩聲,才走出門去,對青湘道:“我早上讓你放在懷裏的東西呢。”
青湘見她一個人出來,不由愣了一下,但是迅速将懷中一包東西掏出,那是一包香,說不上有多麽好聞,但很奇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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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只香爐,在院子裏點上。”曾楚瑜喘着氣道。
“是。”青湘轉身朝屋內走去,赫然見原夕争倒在地上,駭得膽戰心驚,不由轉頭道:“娘娘……娘娘……”
“叫你點香,你磨磨蹭蹭做什麽?”曾楚瑜喝道,青湘見曾楚瑜大發脾氣,也只好顧不得心中震驚,找到了香爐,跌跌撞撞地拿到院子裏将香點上。
曾楚瑜見香煙袅袅升起,仿佛才松了口氣,轉過身道:“跟我進去,将原夕争扶起來。”
青湘小聲的哎了一聲,扶着曾楚瑜跨過門檻,朝着原夕争走去。
她們剛走近,伏在地上的原夕争細長的手指突然動了一下,吓得兩個人連忙倒退了好幾步,絆在後面的門檻上,曾楚瑜一下子便摔倒在門邊,極為狼狽。
原夕争在青湘心中的譏為也甚深,她吓道:“楚瑜小姐,我,我們還是先走吧!”
曾楚瑜一把甩開了青湘,指着原夕争喊道:“你還想掙紮麽,我告訴你,這就是你的命,就算我在你的眼裏一錢不值,也未必見得你的命就比我更強!”青湘見曾楚瑜說這幾句話聲色俱厲,滿面猙獰,吓得一時之間都不敢去扶曾楚瑜。
曾楚瑜吼完了,像是發洩完了心中的恐懼,心中的氣力像是也用完了,她扶着青湘的胳膊退出了屋子,眼睛死死地盯着昏倒的原夕争,卻是再也不敢上前接近。
不過兩炷香的功夫,門外便響起了鐵蹄之聲,門立時被人沖破了進來,楚因穿着一身皇袍慢慢地走進來,他身後一身戎裝的彎陽。楚因一進來目光就落在了屋內昏倒的原夕争身上,他的腳步便頓住了。
“皇上。”曾楚瑜嘶啞地行了一禮。
楚因點了點頭跨進了屋子,他居高臨下,目光微微泛紅地看着躺在地下的那個人,扶着曾楚瑜的青湘忍不住打了幾個寒戰,只覺得鼻端裏似乎聞到了一股血腥氣。
彎陽則上前查看了一下原夕争,然後道:“回皇上,原夕争确實中了毒。”
楚因點了點頭,轉頭道:“你們倆做得很好。”他說着似乎心思就不再在屋裏其他人的身上了,只淡淡地道:“原夕争大概多久會醒。”
“皇上請放心,如影随形的毒經過我的提煉,藥性已然比過去要猛之數十倍,沒有我的解藥,原夕争不會醒。”
楚因薄薄的嘴唇微抿,蹦出了兩個字:“很好。”
彎陽心領神會地退出了屋子,曾楚瑜看了一眼地上的原夕争,也由着青湘扶了出去,門在她的身後關上了,曾楚瑜忍不住僵直了,似乎要挪動一步都困難。
春日已近,南朝總是多雨,幾個人站在雨地裏,青湘打着傘但卻阻不住如輕紗一般随風飄拂雨勢,曾楚瑜依然被打得像個落湯雞一樣,頭發,衣服均打濕了,說不出的狼狽。天邊春雷突然滾滾響起,曾楚瑜似乎受到了驚吓,打了個哆嗦一把拉着旁邊彎陽,道:“彎陽,如果,如果……子卿不是納蘭怎麽辦?”
“有什麽區別,那不是更随娘娘的意?”彎陽低頭看了她一眼,心裏有一種說不出來煩躁跟厭惡,但這種煩躁跟厭惡彎陽并不知道自己究竟是不是針對曾楚瑜。
曾楚瑜說過她如果恨一個人,就不會讓他死,而是讓他活着。
活着,每一天都痛苦。
彎陽當初聽來覺得非常的正确,可是她現在知道原夕争會痛苦,每一天都痛苦,然而她卻突然發現,當這個人每一天都痛苦的時候,并不代表着她獲得了解脫,以後便每一天都快樂。那個朝陽裏的一襲青衣,令人耳目一新的少年,被人玷污了,那不會是令人想起來便是一件愉快的事情,她彎陽也不能。
楚因将原夕争放于室內的床榻之上,緩緩地抽去腰帶,衣服一件又一件地落于了地上,終于連亵衣也落入地面的時候,楚因冷冷地看着床上寸絲無縷的人,像是刻骨仇恨一般的咬着牙道:“你騙得我好苦,驸馬。”
細雨越下越大,雨滴敲打在窗棂上的聲音也越來越清脆,掩蓋了屋內所有壓抑着的呻吟。雨水一遍遍地沖刷着地面,彙成了一條泥流漸漸奔着窪地而去。粉紅色的桃瓣在細雨中紛紛凋零,落花在泥水中打着旋,卻不褪嬌豔,紛紛只是給細雨的清涼裏添了一道傷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