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麻糖類……玫瑰餡的大芝麻糖哎……”

“老鼠藥……老鼠藥,家家用得着。家中有老鼠,十家不安樂。小畜生白天不出洞……搞起你一家子睡不着!我的老鼠藥,威力大無比:樓上吃了樓上死,樓下吃了爆肚子……”

“水蘿蔔……挂珠兒的水蘿蔔……啊哎!”

自從家裏後門口成了農貿市場,趙家人每天便被這些吆喝的聲音驚醒。關于這個農貿市場,趙學軍一直有記憶,曾有一段時間,家裏賣菜都是不花錢的,那些從四鄰八鄉來買菜,賣土産的大叔,大媽,會不時的進門,讨要一杯熱水喝。

趙家的房子并不多,單位給分的是兩間,随着孩子增加,父親就在前院加蓋了小廚房,後來小廚房被趙學軍住成了專卧。爸爸又在工地買了便宜的舊磚頭,借着鄰居家多蓋出來的的一間大屋子,接出一個廚房加飯廳,後來偶爾家裏有客人住不下了,那裏又多了一張木頭床。新房子很美好,只是阻擋了趙學文,趙學兵卧室的陽光。再後來,後屋那邊突然有了一個農貿市場,父親就在後屋子開了一堵門,從此前院變後院,後院成了家裏的大門。

趙家人是善良的,他們從未嫌棄過,那些老鄉喝完水後,腳底落在水泥地板上的泥點子,甚至,為了方便鄉裏鄉親,高橘子每天都會燒幾大壺開水備着。老鄉們喝完水,也不白喝你的,他們都會丢下一個西紅柿,一個茄子,有時候菜剩的多了,不想幾十裏背回去,就送給趙家。

星期天早上,趙學軍睡了個飽,他洗漱完,跟二哥一起擡了兩桶水回家,進家門的時候,門口賣水蘿蔔的大媽給了趙學軍兩條老鼠尾巴。這幾天學校下了滅四害任務,要交二十個蒼蠅,五條老鼠尾巴。彭娟同學很熱情,她對老師說:我們班幹部要起帶頭作用,就每個人交十條吧!老師自然是高興地,因為老師也要交,于是就可憐了趙家三個孩子,大大小小的要交二十條老鼠尾巴,六十只蒼蠅。

昨天,家裏翻箱倒櫃的折騰,後院牆角,廁所周邊,老爸在政府食堂倉庫忙了個半死才湊了十五條,再加上今兒水蘿蔔大媽給的老鼠尾巴,那還缺三條。沒了奈何的趙學軍脖子後插了一個蒼蠅拍跟二哥去野地,抓田鼠,反正,老師也看不出田鼠尾巴與老鼠尾巴有什麽區別。

趙學軍晃晃悠悠的走着,二哥在他前面不時的拿着蒼蠅拍,這裏拍拍,那裏拍拍,打着了就是得意的一聲兒歌:“老鼠怕貓,那是謠傳,一只小貓,有啥可怕,壯起鼠膽,把貓打翻,千年謊言,徹底推翻!”趙學軍偶爾符合兩句,見自己家二哥打着了蒼蠅,就賤賤的把小藥瓶舉過去,跟二哥要蒼蠅。

“你又要!”趙學兵有些氣憤。

“我昨天在學校樓道站了兩堂課呢!”趙學軍更加氣憤。

昨天,學校交作文,作文是趙學兵給弟弟代寫的,他都習慣了。那作文的名字叫《我的爸爸》。

趙學兵這樣寫到:我的爸爸,是一名光榮的環衛工人。每天,在太陽公公還沒起床的時候,爸爸就扛着掃把披星戴月的離開家。爸爸總是很忙,但是他從不說一聲苦,叫一聲累……我的爸爸就是這樣為了實現四個現代化,付出了自己的光和熱啊!”

全校的老師都知道趙學軍的父親在政府辦公室,還是個堂堂大主任。于是趙學軍站了兩節課。被全校同學參觀不算,還把彭娟美死了。

郊區的天,總感覺要熱過城裏,樹上的知了此起彼伏的鳴叫着,太陽光毒辣的曬着腳面兒,兄弟倆溜溜達達的一起來到郊區菜地,可是,那邊被成堆的抓老鼠家長占據了,如此,這兩人便越走越遠,一直走到遠處山窩邊的農田。趙學兵見洞就挖,足足挖了兩個多小時卻一無所獲,無奈下,他放棄了,反正,他只要五條老鼠尾巴,沒挖到的那三條,就算到了弟弟頭上。

被二哥甩了的趙學軍倒是也不着急,他坐在山邊看着面前的一條小溪納悶,他怎麽不知道,自己家山這邊有一條小溪,這條小溪溪水清澈,水質好到了頂點。就着溪水,他洗了一把臉,又把腳丫子泡在水裏玩的不亦樂乎,他玩了一會,溪水上游,有人跟他大聲打招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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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不是學軍嗎?!”

擡起頭,王叔叔穿着印着大紅字的先進工作者背心,帶着自己家的兩個兒子,拿着水桶,提一把工兵鏟笑眯眯的走過來。

“王叔叔好。”趙學軍站起來,穿好被剪掉後托的涼拖鞋,這涼鞋是大哥的,大哥穿不下給了二哥,等到他穿,涼鞋有一只已經找不到系鞋帶的梆子了。媽媽就把後面剪了,當成趙小三兒的涼拖鞋。

王希的弟弟叫王瑞,這倆兄弟差三歲。

“學軍挖到老鼠尾巴沒?”王叔叔好心的問他。

趙學軍搖搖頭,比手指“少三條。”

“你爸爸呢?”

“忙。”

王叔叔拍拍他腦袋,對他們三說:“那你們玩,別跑遠了,爸給你們去抓老鼠。”

趙學軍看了一眼王希,這死小子還是那副死樣子,用下眼白看他。倒是王瑞挺有意思,他走過來,顯擺的對趙學軍說:“我爸可是工兵,專門抓老鼠的工兵!”

好吧,趙學軍只好做出崇拜的樣子,羨慕了一下,于是王希的表情舒服了一點,他也脫下鞋,坐在了河邊,夏日的陽光照着,被剃成禿頭的腦後面,一條疤痕十分顯眼。趙學軍看着,心裏覺得頗不是滋味,他走過去,對王希說:“對不起啦,王希同學,以前是我不對,不該拿板凳砸你。”

王希沒說話,整的趙學軍實在尴尬。憑着不跟孩子計較的心情,趙學軍也坐到一邊,用腳撩起水,往王希那邊撩,王希還了幾下,就這樣和好了。

王叔叔抓田鼠的手法厲害極了,他不挖坑,只是提着水往洞裏倒,沒一會,田鼠一家大小就争先恐後的往外冒。王叔叔站在洞口提着鏟子,出來一只拍一只,沒半小時,十多只老鼠尾巴就得了。

“我爸他們隊,挖戰壕,在全軍拿過大獎。”王希突然冒了一句,趙學軍反應了半天才發現這是跟自己說話。他點點頭,連忙崇拜的:“哇!”

“市政府後面那個水塔知道不?”

“知道啊,好高的那個。”

“我爸爬那個,玩一樣,一分鐘的事兒!”

“哇!”

“我爸!會武術,打你爸玩一樣!”

“哇!不對,為什麽打我爸?!”

“舉例子,我是舉例子,你不懂舉例子啊?!”

“哈,好吧,你爸厲害。”

“我爸帶我們回老家,上椰子樹,不用繩子,蹬蹬就上去了。”

“你爸爸是南方人啊,那麽高大,看不出來哦。”

“那是,那是我爸!”

哎,趙學軍無語啊,都不知道怎麽接這孩子的話,不過,他倒是能從王希的誇耀當中感覺到,這個少年心裏滿滿的都是對爸爸的崇拜。就像他,就像很久很久以前的他,崇拜爸爸,畏懼爸爸,絕不承認懼怕自己老子,但是在外面說起自己的爸爸,那頂多就比超人差一點而已,他們的老子不會飛。

王希的爸爸雖然高大,但是言行裏帶着一絲南方人的細膩,他怕孩子們中暑,就給他們編了柳條帽子,還帶着孩子們下小溪堆沙壩堵魚,給他們講戰鬥英雄的故事。得了老鼠尾巴的趙學軍,乖乖的跟在這父子三人的屁股後,有點想自己的老子了。

中午,趙學軍兜裏揣着蒼蠅瓶子,還有包在舊報紙裏面的老鼠尾巴,手裏提着一根柳樹枝,樹枝上串着五條小河魚的回到了家。

一進門,家裏有客。母親高橘子正在給孩子們炸油糕,油糕的黏面兒是舅舅高果園送來的,趙學軍進家門的時候,他正在勸自己二姐回家。

“姐,咱爸說了,二小結婚,邀請大隊支書吃飯,那咱家總要出個有臉面的陪着,姐夫不回去不好。”

趙學軍将魚放在一邊的小砧板上,找出剪子,去魚鰓,刮魚鱗。

“三兒,見了舅舅怎麽不叫,舅舅給你拿黏米面兒了。”高果園是很喜歡自己外甥的。

“舅舅。”趙學軍叫了一聲,低頭繼續收拾魚。

高果園站起來,抱起趙學軍,放在自己膝蓋上,摸出一毛錢給他揣兜裏:“三兒啊,都不認識舅舅了,你姥姥可想你了,想起來就哭,一哭就說,我家三兒怎麽沒來啊,他爸爸當了大官,不認識家裏人了。以後跟大街見了,都不認識三兒了。”

高橘子炸油糕的手,停頓了一下,又忙活了起來,趙學軍看看媽媽,伸手摟住自己舅舅的脖子,眼淚開始不要錢一般的噼裏啪啦的往外掉。

“呦,這是咋了,三兒咋掉金豆兒了,是被欺負了?不怕!舅舅給你出氣,是誰欺負三兒了,咱找他們去。”

高橘子伸手揪下挂在一邊的毛巾,給趙學軍抹了一把臉,蹲下看着他“他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這小子蔫壞。”

趙學軍抹了一把鼻涕,伸手摟住媽媽的脖子:“媽,不要回姥姥家,你一回去就哭,你一回去就跟爸爸吵架,你一回去晚上就不停的哭,我爸爸一直嘆氣,爸爸也不想跟你吵架,奶奶身體不好,要錢檢查身體。你又沒錢,姥姥家也沒錢,媽媽,能不回姥姥家嗎?我怕你哭,怕爸爸罵你。”

高果園呆了一下,蹲下,取出一盒不帶嘴的香煙,拽出一根,放進嘴巴裏,那煙叫馬纓花,二分五一盒,看樣子,舅舅的日子,也是不好過的。

“姐,為那三千塊,遭難了吧。”高果園吸了一根煙以後說到。

高橘子繼續炸油糕,手腳不停。

“我知道,咱老高家,連累你了,前年我結婚,去年咱三妹,還有今年二小結婚,這都是花你的錢,上次,我回家才知道咱爸打你了。”

趙學軍擡起頭,看着母親的後背,他從不知道媽媽挨過姥爺打。

“沒事。”高橘子抹了一把眼淚,又把一把将要抑制不住的清水鼻涕抹到一邊的爐子臺邊,吸吸鼻子,一邊忙亂,一邊說:“自己個的老子,打也就打了。我……只是對不住人家老趙家,別人娶媳婦,養兒,伺候老娘。我這個媳婦敗家拖累,啥都往娘家倒,這是趙建國,要是換了別人,早過不下去了。”

高果園蹲在地上,雙手在腦袋上抓了幾下,也哭了。

“姐,你說可咋辦,現在就是把老高家,砸碎,賣了,也還不起。”

高橘子拿起筷子,夾了幾個油糕擱碗裏,遞給自己的弟弟苦笑一下:“咋辦,趙建國能把我賣了?這可是新社會。果園,我不回去了,你也看到了,我回去,生事。”

高果園沒說話,也沒再勸自己姐姐,小廚房裏,偶爾會響起油糕落入油鍋的聲音,高橘子又炸了一會,終于憋不住的開始唠叨。

“最起先,只是說拿去用用,我信誰能信不過自己的老子娘。我知道爹媽養我不容易,可是,那錢是人家趙建國苦哈哈在部隊的賣命錢。你就說吧,村裏從村頭數到村外,誰家敢花三千塊蓋房子,辦喜事。一個人工分才多少?全家要存多少工分才還得起趙建國。我不怨趙建國怨恨我。

趙建國老娘都沒花過兒子的賣命錢呢,那家父母不想兒女好,我高橘子那裏對不住你們了。都是一個娘胎掉下來了,怎麽到了我這裏就這麽不公道呢!咱爸說,算是給的撫養費,這話也是爹說的?看人趙建國長本事了,是不是?人趙建國長本事,是人家的事兒,老趙家還沒借光呢!

果園,你回去跟咱爹說,我活的難,沒辦法回去。要是他還心裏疼我,求求他,能還一點是一點,我三個兒子要養呢。”

高果園沒說話,油糕也沒吃,他打開自己帶來的大皮包,取出幾個點了紅點的精面大饅頭,又取出幾挂柿子皮串的零嘴兒挂趙學軍脖子上,抹了一把眼淚的走了。

高橘子也沒送自己弟弟,她呆呆的看着油鍋,眼淚噼裏啪啦的滾下去,濺起許多油花。又過了片刻,她猛地一轉身,跑進裏屋,将趙建國剛做好的一套料子幹部服取出來,包吧一下,摟在懷裏跑了出去。

那夜,趙學軍靠在父母房間外悄悄的聽着,他怕爸爸跟媽媽生氣,怕父親的怒火熄滅母親那片為了這個家奉獻一生的火苗。今後幾十年的夫妻不和諧,是這個家最大的遺憾。趙學軍清楚的記得,爸爸去世,母親一邊燒紙錢,一邊罵:“趙建國!你不是愛錢嗎,給你錢,好幾億,花去吧,花去吧,你個鼈犢子,一個人美去吧!我給你燒紙人,伺候你,燒大樓,你住吧!”

“建國,我去賣菜吧,咱三兒說了,門口賣菜的一天能賺五塊錢呢。你說我在單位累死累活的,這才多少?”

媽媽的聲音慢慢傳來,不久屋子裏傳出一聲巴掌拍肉的聲音,媽媽叫了一聲:“哎,趙建國,打我幹嘛啊!”

“老子再沒本事,也不能叫老婆去做個體戶啊!瞎想什麽呢,睡吧。”

“建國……”

“嗯?!”

“我想把你媽接來,你媽一個人跟鄉下,我不放心。”

那裏面有人大動了一下,趙建國幾乎是驚喜的聲音傳來:“哎。真的?你同意咱娘來咱家了?”

“嗯,以前是我不對,總覺得,你媽三個兒子,憑啥我們養活。現在,我想開了,我不能叫我的三個兒子看着學,我要把你媽媽伺候的好好的,以後老了,我也享福,享咱三兒的福氣。”

“為什麽是咱三兒啊?”

“咱三兒,貼心呗,晚上你吃那魚是三兒帶回來的,他還問別人怎麽做,說爸爸工作辛苦,要給你做魚吃,老娘給他做了一天油糕,他就想着你。我在娘家委屈了,就咱三兒記得了,那倆死小子,就一對吃貨。就認吃!”

趙建國悶笑,他笑了一會,聲音裏帶着關不住的開心,小心的跟媳婦商量:“你說個日子,咱一起回去接老娘。”

“明兒,明兒就去,明兒你回去接你媽,我把三兒那屋子收拾下,叫三兒跟他奶一起住。家裏不是還有棉花票嗎,我給媽彈個十斤的大棉褥子。都要新花,還有咱結婚那兩床新被子,給你媽蓋。我看下布票,夠了,再給媽再做個燈芯絨面子的大褂兒,你媽愛美。”

趙學軍蹲在那裏,徹底的放心了,他慢慢站起來,小心翼翼的離開大屋,這一次,他覺得他不會再去怨恨誰,就連姥爺,他都能原諒他,只要自己父母開心,就怎麽地都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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