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媽,我奶呢?”趙學軍放下書包,問正在廚房做飯的母親。

高橘子放下手裏打雞蛋的碗,小心的看下小兒子的表情,帶着一絲哄騙小孩子的語氣說:“軍軍,你大哥,二哥今天放學早,我看你平日挺累的,就叫他們帶着奶奶去了。你去跟同學玩去吧。”高橘子說完,更加賠了一些小心,她從口袋裏拿出一毛錢塞給兒子假裝神秘的低聲囑咐:“別叫你哥哥們知道。”說完,讨好的笑笑。

今天早上開始,這一家都不對。早上起來,媽媽做了三個荷包蛋,高高的放在碗面上,一人一個平均的很。趙學軍面無表情的吃了早飯,背起書包最先出的門,在他身後,大哥,二哥語調十分高的說着學校的事情,不時的笑成一團。哎,看樣子,自己是被孤立了。放學的時候,趙學軍從學校的小後面,悄悄的走了,即便是知道哥哥們不會接自己,他也不願意看到那邊空落落的大門。

拿着媽媽給的一毛錢,趙學軍回到自己屋子裏坐了一會,想了一會。自己這是氣什麽啊?那裏有着那麽多時間去跟孩子置氣。他想完,打開櫃子把包好的那包銀票取出,拿在手裏提着出了門。

街景依舊是那樣,只是今天的氣溫令人煩悶了些,新開的三路車直通博物館。趙學軍老實的跟在人群後面排隊,看着身前的那位臉盤圓嘟嘟的紅領巾不停的讓着位置。這幾年,尤其是三中全會承包責任制後,電影,書刊上也一直在宣傳着。對于萬林這樣的小城,它距離大都市遙遠的幾近于閉塞,人們還是按照老調子在生活着,對于新的事物,政策,其實人們也是半信半疑。

“你是八一小學的吧?”身前那個一直讓位的紅領巾突然扭頭。

趙學軍呆了一下,點點頭。

“我認識你哥趙學文。少體校的人說他是槍王,上次市運會,我們看過他的比賽,你哥可真厲害。四百米,一千米他都是第一。我是英雄小學的,是我們小學的小記者。”

這位倒是充滿熱情,聲音洪亮的介紹自己,他拿着自己的小記者證,眼神晶亮的介紹自己,眼角瞄着周圍的大人。趙學軍點點頭:“啊……哦,你好,你好,你怎麽認識我?”

“我們看到過你哥跟你在廣場說話,就去年六一節,我們去你們那邊采訪過,我見過你。聽說你二哥,考初中的時候,是你們八一小的全年第一,你們家可真棒!”

趙學軍被迫的跟着這位自來熟的孩子聊了一路的天,這個時代的少年人總是帶着一股子熱情。熱愛祖國,熱愛人民,熱愛自己的家鄉,甚至即便是十幾歲的年紀,他們都充滿自信,堅信自己可以征服一切,只要等到某一天,只要每一天都足夠努力。這個國家就可以追趕上那些資本主義的國家,他們時刻準備着,去挽救被壓迫的一切苦難兄弟,無論是孩子,還是老人。大家都充滿激情的在生活着,随着物質水平的提高這幾年眼見的富裕了,雖然物質未必那麽豐裕,可是只要有一點點細微的幸福都可以感染整個城市。

整個國家都環繞的幸福感,整個世界都是幸福的。有時候,趙學軍覺得,今後,無論世界走向何方,無論那是多麽富裕的國家,那些人都活不過這個年代的人。那種全然的堅信,全情的依賴,深深的熱愛。是沒有什麽制度以及物質可以取代的。在這裏,沒有我這個稱呼。每個人都知道,這是,我們,我們是國家的主人,建設國家就是建設自己的家。

下了公車,趙學軍無奈的跟趴在玻璃上笑的十分憨傻的小記者告別揮手。他提着東西,沿着石牙子走進正在修建大門的博物館。今年開始,萬林市開始從新修新華書店,市圖書館,少年宮,青年俱樂部,還有這博物館。聽老常說,明年再來這裏,那可真的要買票了。

摸着牆壁上的古磚,趙學軍來到博物館後院,還沒進小院門呢,就聽到熟悉的吵鬧聲。喊得最大聲的是爸爸趙建國,語氣帶着譏諷的是老常伯伯。

“趙建國,發揚下風格好不好?這一下午你心不在焉,我讓你好幾次了。你怎麽能得寸進尺呢?”老常的語氣頗為不客氣。

趙學軍悄悄躲在一邊,沿着一堆堆放着的古代石碑堆兒隐藏起身體,他找了個角落,沒有驚動那兩個人的坐了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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趙建國丢開手裏的象棋子,苦笑了一下:“哎,你說老常,我們那會,吃口飽飯就覺得沒什麽可以想的了,現在的孩子是怎麽了,怎麽就活得這麽複雜呢?”

老常将象棋子一個一個的整齊的歸納進一個點心盒子,一邊整理一邊笑:“別拿你的老思想跟現在的孩子比,你早就過時了。現在的孩子,精着呢。”

趙建國聽了,自然是不服氣,他盤腿坐到門廊下的石頭墩子上,取出香煙遞給老常,他們倆點了便開始拉家常。

“老常,你就說吧,我們那會,我爸爸就是個瓦匠,到處給人蓋房子,那時候給人蓋房子不管工錢,只給口糧。我爹有一次給人幹活的時候,正好趕上抓壯丁。我爹吓破了膽子,吓得沒命的跑,他又不識字,四十歲的人跑進大山,順着黃河走,硬是給跑丢了。

這一丢,我爹就丢到了省城,在省城別人問他家鄉在哪裏,他說在疙瘩村。人家那裏知道疙瘩村啊?沒辦法,我爹就在省城給人扛活,那時候省城太鋼招小工,我爸爸就去出苦力,沒日沒夜的幹了一年,人家給他發了三個大洋。還給了一匹粗工布。一起扛活的老工人對他說,你的口音是萬林的,你就往萬林走。”

老常嘆息了一下:“那時候,都不易啊。”

趙建國靠着石墩後面的牆壁,表情是深深的懷念:“是啊,我爸扛着粗布,一路走了十五天,舍不得住大店,他住沙子店,雞毛店。辛辛苦苦的回到萬林,找到家,當時我娘以為他都死了,還給修了個衣冠冢。

我爹回到家後,我娘哭的都暈過去了,孤兒寡母的,眼見得家裏就要斷頓了。沒爹的孩子們,心裏孤啊,我哥帶着我們三,每天上山挖野菜,回到家,我們拿着小石磨,磨一點糧食,加了野菜團團子。那種東西,吃了拉都拉不出來。我哥怕我們餓着,每次都分給小的。

我爸拿着三個大洋回家,那時候村裏人那裏見過錢,最多就是有些銅子兒,這一下,家裏就翻了身。我伯爺叫我爸爹翻蓋家裏的房子。可我爹說,不蓋房子,叫我兩個哥哥去念書。你不知道,那個年月,我爹說出這個話,全村人都笑他傻,可我爹說了:我在外面累死累活,幹了一年,三個大洋一匹布。可管賬先生,頓頓有酒,月末有肉,人家掐掐算算,每個月就一個大洋。

他認準了,只要念書,家裏的娃就不用跟他受一樣的苦,就這樣,我家沒蓋房子,所有的錢都拿到鎮上的秀才家交了授課錢。

爹那會總是不在家,他每年春節回來一天,初二背着行李就上路,賺了錢,回來給我媽,不許買糧食,不許蓋房子,家裏的四個娃,都必須去念書。哎……那罪受了不知道多少。後來,解放了,部隊上要人,我家的四個孩子,人家連個子都沒量,我最小的弟弟年齡都不夠,可人家就是都要了。就是因為我們有知識。老趙家,一門四文書,當時那十裏八鄉誰不羨慕。後來,我哥死在朝鮮。爹才第一次哭,說:不該叫我們念書。不該害了我哥,對外面我們是烈士家屬,可是回到家,我們知道,我爸,那是真後悔。他寧願孩子們是個文盲,跟家種地,也不想孩子們早早的丢了命去。

天下,那個父母不是一樣的疼孩子,可你說吧,我們家的孩子,怎麽就那麽難管呢?吃得飽,穿得暖。要什麽,有什麽,這吃飽了,穿暖了怎麽就這麽多事兒呢?!他們跟我要公平,我跟誰去要,跟我爹要?他爺早死了!都該給這幫鼈孫子生在農村,叫他們種地受苦,省得他們起膩膩。說老三對吧,老二氣,說老二對吧?老三氣,說他們都沒錯!難道是我這個做爹的錯?你說這個家務事那就有道理可說了?”

趙建國唠叨着,一根一根的吸着煙,老常沒說話,只是一直幫着他往一個大罐頭瓶子裏續水。

“要說這家裏的孩子,你猜猜我最……擔心誰?”趙建國問老常。

老常端起杯子笑笑:“你家軍軍吧。”

趙建國翹起大拇指:“高,您老,真是高。”

“其實,軍軍啊,這樣的孩子我也第一次見,不用父母操心,什麽事情都有自己的主意。那孩子眼睛裏透着一股子大人的悟性,老趙,你家軍軍,那真叫個天資聰明,性格溫潤,那要放在古代,可做國士。你有大福氣啊!”老常嘆息着。

坐在一邊的趙學軍,大大的打個寒戰,疑惑的眨巴下眼睛,他,他這個樣子,還是國士之才了?笑話吧?

“我不會你那些酸詞彙,我就知道,我打趙學兵,打完就打完了。可你知到嗎?我這個老子,我不敢打趙學軍,即便是他是我的混蛋兒子,我打他我得想想。我不知道打了他會有什麽後果,您可能不敢相信,那孩子有時候,說的那個小話,那叫個貼心,感動的你直哭。可是你再想下,他就是個孩子,尿尿和泥,闖禍頑皮,這才是孩子。對吧?就拿昨晚來說,想來想去,橘子說了,不是孩子們的錯,是大人的錯,這心啊,其實我們還是偏了,偏的孩子們冤屈了。哎……”

老常點點頭:“一家一本難念的經,誰家不一樣,還是我好,孤家寡人一個,一人吃飽,我是全家不餓喽!”

“你說我老婆,她也不是個當娘的,哪有當娘的每天跟自己的兒子,問他,媽媽可不可以做這個?媽媽可不可以做那個,媽媽穿這個好不好看?你不知道,我有時候聽了,我覺得我兒子是我老子。就拿昨晚來說,你說吧,老二說的那些話,是氣人,可我不敢再動手逼孩子了。他要是再跑了,你說,我還不得撞牆去?說老三吧?一般孩子聽了,肯定跳腳的跟自己哥哥們折騰,我家老三倒好,悄悄的一個人上了房,一聲不吭的呆到下半夜。我是吓得不敢睡,生怕那孩子心思重,做出什麽。我知道,老二心眼小,可是軍軍啊,那心眼也不大。”

“屁話,老二要跑,你叫他跑好了,受點罪,吃點虧。早點懂事,你也省心不是。我要是你,一天打他八頓!”

“你那也是屁話!你敢說,你不偏心?那小子沒事就來你這裏,這事問你白問!我老二那孩子聰明,可是也挺笨的,每次老三挖了坑,他一準掉進去,每次看的我那個急。我自己的兒子,他就跑一天,受一天罪我都舍不得。你說,他們那個出事,我都不得撞牆。老大現在有自己的大主意,老二呢,他覺得自己上不着天,下不着地兒的自己跟那裏可憐自己。孩子闖禍,就是想我多注意他。至于我家老三嗎……說實話老常,我不懂,我趙建國就是個平常人,可你看看,大半夜的,一聲不吭的躲屋頂上。今兒早上起來,沒事兒一樣該吃飯吃飯,該上學上學。他兩個哥哥怎麽折騰,他就是一點表示都沒有,我看着慎得慌。”

趙建國沒完沒了的唠叨了很久,他一直說到中央人民廣播電臺呢的喇叭響,這才起身,回頭對老常說:“今晚,我們那裏有事,我回去加班。”說完,騎了車子離開那裏。

老常坐了一會,對着石碑後說了句:“出來吧,你要躲到什麽時候?”

趙學軍站起來,伸伸懶腰,溜溜達達的走過去,坐到老常身邊,端起自己爸爸那半杯水喝了起來,他是真渴了。

“還跟你哥,生氣呢?”老常笑眯眯的坐到他身邊,還從口袋拿出兩塊高粱饴給他。

撥開糖紙,趙學軍将糖塊丢嘴巴裏笑笑:“将憤忍過片時,心便清涼。”

“臭孩崽子,你才多大,別學我說話!”老常氣笑了,伸手給了他個大巴掌。

趙學軍含着糖,有些不服氣的問:“我用錯了?”

“倒是沒有。”

“那你打我幹啥?”

“我高興。”

一時氣悶,趙學軍不再說話,臉上倒是有了小孩子的憤憤的表情。老常站起來,留下趙學軍一個人坐着,他去了不一會,打了兩份飯,遞給趙學軍一碗,爺倆坐在院子裏便吃了起來。吃了一會,用筷子點點那包東西,老常問:“那是啥?”

抹下嘴巴,趙學軍說:“您自己個看。”

将碗放置在一邊,老常走過去打開包裹,将張髒兮兮的糊裱紙打開,撐了半院子。

“咿?”這一次老常倒是驚了,他來來回回的看着,表情就如找到玩具的孩子,越來越興奮:“好東西啊!”

趙學軍将碗裏的湯喝完,走過去蹲下問:“伯伯,您給掌掌眼,看值多少?”

老常失笑:“屁孩子,哪裏學的歪詞兒,歷史能拿錢衡量嗎?這是啥,這是山西的寶,這是……晉商的魂啊……”

趙學軍沒吭氣的笑下,看着老常從屋子裏取出一個放大鏡仔細的端詳,他端詳了一會說:“這東西,沒了,這麽完整,這麽……齊全,放伯伯這裏,我幫你還原吧,現在,着萬林也就我有這手藝了。”

“伯伯,這手藝,您教教我呗。”趙學軍眼巴巴的。

老頭立刻拒絕:“別學這個,我這一輩子,就是因為這個妻離子散家破人亡,你呀,個性殘缺,天性不足。你寫大字吧,這手藝的事兒,那也要分心性,你不行。”

趙學軍不辯解,走到一邊端起兩個空碗去洗。老常收拾完那些東西,從屋子裏取出一本古書,翻開一頁,指指一邊的位置,趙學軍走過去坐下來,兩只手撐着下巴,開始聽老常給他念古書。

“憂患當明理順受!人世間,自有知識以來,既有憂患不如意之事。小兒叫號,其意有不平。自幼自壯至老,如意之事常少,不如意之事常多,雖有大富貴之人……甚少……”

“媽,我……我弟呢?”趙學兵擦擦汗,問正在做飯的母親。

高橘子拿着火柱上下捅火:“玩去了。”

“跟誰?”趙學文進來問。

“我咋知道,你們自己問三兒去,這都幾點了,死孩子還不回來。”高舉看着漆黑的天,有些擔心。

趙建國推着車子,進了後院,他隔着玻璃對裏面的人說:“老常跟博物館,打來電話,說軍軍在那邊吃飯了,晚上不回來了。”他說完,從自行車車座下取出一塊布,坐在小板凳上開始擦車子。

這是趙學軍出生以來,第一次不在家裏住。這一整晚,家裏從大到小,倒是都失眠了。趙建國翻來覆去的憤怒:個死小子,誰說他懂事了,誰說他不會發脾氣了。這是啥,跟老子抗議呢?屁!老子才不理他,有本事他住去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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