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巧遇
人生就是這樣,沒事的時候天地都是通亮的,身邊每個人都面帶微笑,所有事情游刃有餘。可一旦有了事,就會發現什麽都湊到一起,塞得你心裏頭滿滿的,連個喘氣的空隙都沒有。向嘉丞走出醫院,天下雨了,秋雨夾雜着霰雪,迷迷蒙蒙昏昏暗暗,冰冰冷冷直往衣襟裏鑽。
心是灰的,天也是灰的,交相輝映重重疊疊,于是也便更加郁結氣悶。
向嘉丞沒回家去休息,他今天還有十分重要的活計要完成。他開着車走進雨裏,雨刷調到最快檔,剛剛清晰,下一秒就被淋得模糊不清。雨水不是直上直下的,它迂回着、扭曲着,仿佛潑墨山水,皴得毫無章法,混亂如人的心境。
向嘉丞走神了,他出于本能地起車、轉彎、提速、停止,随着車流像小船一樣游蕩,其實心思已不在路況甚至方向上。他腦海裏全是舊時的畫面,一幕一幕、一場一場。從天真無邪的童年,到意氣風發的少年,再到坎坷艱苦的青年。死去的父親、虛榮而又随便的哥哥、固執嚴厲的母親,和藹親切的袁母、暴躁粗魯的袁父,當然還有最愛的袁一諾……
他不指望母親能立刻接受他們的關系,但真的沒想到她的反應會那麽強烈。向嘉丞有點後悔了,他能承受住任何打擊和鄙視,能坦然面對別人的嘲弄和諷刺,但無法面對最親親人的,哪怕只有一點的失望灰心。更何況居然鬧到母親要住院,他應該再晚一點,再謹慎一點,怎麽就這麽迫不及待了呢?太過順遂的生活麻痹了他的警惕性,他把一切都看做自然而然順理成章了。可事實證明,能接受這種關系的,仍然是少數,母親根本完全無法理解。
一諾呢?他在母親身邊就能好麽?萬一她再把他罵走,自己又該怎麽辦?
向嘉丞沉重地嘆息一聲,如果是別人,他可以想出一千種一萬種的方法,只要有耐心和毅力,總會成功的。這次不一樣,這次是母親,他無法面對那個流着眼淚滿面凄惶的至親的親人。向嘉丞耳邊又響起父親臨刑前的囑托:“好好活着嘉丞,千萬別倒下,這個家就指望你了……要做個頂天立地的人,不要……不要像爸爸一樣……”
向嘉丞下了車,走進“向氏制衣店”。他幾乎一夜沒睡,眼底下是濃重的陰影,顯得十分憔悴。前臺的丹丹看着,暗吃了一驚,上前輕聲問道:“向哥…你不舒服麽?”
向嘉丞猛地警醒過來,這才意識到自己已經到店裏了,他對上丹丹略帶憂慮的目光,一笑:“沒有,今天我要趕制蔣先生的襯衫,有客人你們幫着招呼一下吧。”
丹丹點點頭:“我明白,向哥。”
向嘉丞去辦公室,匆匆洗了個澡,站在淋浴下,任有點發燙的水沖了很長時間,略略收拾心情,強打起精神,到工作間做衣服。
蔣先生昨天剛打過電話,想要一打300支面料制成的襯衫,尤其希望先做出一件來,用于一個星期後比較重要的一場宴會。
這種面料很難打理,非常容易起皺,洗滌護理都需要特殊方式,而且價格極為昂貴。一般向氏這種店裏很少采購這種布料,除非客人有所要求。即使采購也十分有限,因為衣料保存起來極麻煩,處理不當就容易發黃。
最喜歡用這種布料做衣服的,只有蔣先生。
向嘉丞又走神了,他腦海裏全是母親的憤怒和袁一諾的安慰。哥哥肯定是指望不上的,說不定醫院裏只剩下一諾和媽媽兩個人,相處起來得多麻煩,剛才請個護工好了,又或者讓袁母幫着照料一天,有個人說話也許母親情緒能好一些。不過還有個小核桃呢,袁母得看着小核桃……
“叮”的一聲輕響,向嘉丞一擡頭,見杜杜正把杯冒着熱氣的咖啡輕輕放到工作臺旁邊的小幾上。她明顯是聽到丹丹說什麽了,瞧過來的神色也帶了幾分關切。但卻并沒多問,只沖着向嘉丞笑笑,帶着女孩子特有的溫柔和善良,然後悄悄地走下樓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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向嘉丞的心頭湧上幾分感激,端起咖啡啜飲一口,苦澀帶點微酸的滋味在舌尖繞了幾繞,最終那股暖意直達體內。他用手指擠按了眉間幾下,緩解睡眠不足帶來的疲憊和倦怠,放下咖啡,低頭繼續工作。
可仔細一瞧,向嘉丞悚然一驚,一顆心陡然直墜下去。他急急忙忙把工作臺上的布料鋪展開,仔仔細細端量好半晌,頹然地垮下肩頭,雙手按在工作臺的邊緣,欲哭無淚――他剪裁失誤,這塊布料已經廢了。
向嘉丞本來想用這塊僅存的布料先給蔣先生做出一件來,滿足他急需的願望,然後再從國外進口,緩緩制作。如今,一切計劃全部泡湯。再訂購,從意大利運過來,最快也得兩天以後,做一件襯衫按要求應該8天。蔣先生這件因為是急需,僅限六天,也就是說,向嘉丞必須在後面四天加班加點,才能在指定的時間內,交出做好的襯衫。可以向嘉丞如今的身體狀态,能否承受這樣精神高度集中的勞作?萬一再做不好,錢倒是次要的,拖延了期限,喪失了應有的信譽,這才是向嘉丞最擔心的問題。
向嘉丞站在工作臺前很久很久,恨不能狠狠咬自己一口。他不想承認,但又不得不承認,這一次只能放棄。他必須親自給蔣先生打電話,說明原因,請求對方的原諒,繼續寬限幾天。
向嘉丞自從開了這家“向氏制衣店”,從來沒有出現過這種情況,沒想到,今天破例了。向嘉丞拿起電話,手指卻遲遲無法按下去,裏面嘟嘟的忙音活像嘲弄他似的。向嘉丞可以承受一切損失,但當面道歉這種事情,實在太難,他開不了口。
他把蔣先生那串手機號碼,在心裏默念一遍又一遍,終于一咬牙,擡起手指。電話很快接通了,向嘉丞主動承認失誤,一個勁地說抱歉。蔣先生倒沒什麽表示,只說:“無所謂,那我穿以前舊的好了,你慢慢做,我不急着用。”
“謝謝蔣哥,太謝謝你了。”向嘉丞尴尬萬分,他能清楚地感覺到自己的耳根在發燙。他一向理智自持,講信用重然諾,把店裏的聲譽看得無比重要,誰知道竟能出現這麽低劣的錯誤。
蔣先生是向嘉丞的老客戶了,聽出向嘉丞語氣裏的懇切,只一笑,說:“從來沒有過啊嘉丞,你不會是有什麽麻煩吧?”
向嘉丞沉默了一會,他不想給自己找借口,但此時沒有借口反倒說不過去。他說:“我家裏……出了點事。”
“哦。”對方立刻理解了,語氣也鄭重許多,“衣服什麽時候做好都無所謂,家裏的事才最重要,需要幫忙就直說,沒問題。”
“謝謝蔣哥。”向嘉丞萬萬沒想到,有一天他會這樣示弱,用自己家裏的事情來示弱。他慚愧得不能自已,對方每一句關心的話都像是迎面扇他一個耳光。他實在聽不了了,匆匆放下電話。
今天再做什麽都不适當,再做什麽都沒有心思。向嘉丞拿起車鑰匙,索性下樓,開車回家。
雨小了些,至少能看清對面的人影了,一絲一縷,像織出來的紗。向嘉丞放心不下,給袁一諾打手機:“喂,我媽怎麽樣?”
“挺好的。”無論什麽時候,袁一諾總是篤定的,随意的,一切盡在掌握中似的,“剛才吃了兩口飯,不過都吐了,現在睡着啦。醫生說,這病就這樣,怎麽地也得在床上躺個三五天。沒什麽特效藥,就是難受點,晚上可以出院。我把她帶回家去,你放心吧。”
向嘉丞向左打輪,避開一輛逆行的電動車:“我哥呢?”
“誰知道,說是出去吃午飯,完了就沒回來。不管他,有我在這守着就行了。”
向嘉丞遲疑着說:“那…那我晚上過去。”
“哎,拉倒吧。”袁一諾斷然拒絕,“咱媽情緒好不容易才穩定下來,你就先別來添亂了。”
“可白天也是你晚上也是你,那也受不了啊。”
“切。”袁一諾一副小菜一碟的架勢,“這算什麽,你老公我當兵那陣子,幾天幾夜不合眼,就那麽一小瓶淡水,還得背着幾十公斤的裝備跑,這點事算什麽?再說,還有我爸我媽呢。”他的聲音忽然轉為剛硬:“說吧,你是不是又瞎尋思了?”
“呃……”向嘉丞發出一聲意義不明的回答。
“我告訴你啊,少沒事胡思亂想,乖乖回家去睡覺。什麽事睡醒覺了再說,晚上六點半我準時查崗。還有,按時吃飯,回家我檢查。這幾天你要是少一兩分量,我幹你一天下不了床,以此類推,自己看着辦!”袁一諾強硬霸道,不容置疑地下命令。奇怪的是,這樣的語氣竟沒來由地讓向嘉丞感到心安。
他忍不住笑了一下,望着車窗外細雨綿綿和人來人往,忽然低聲說一句:“一諾……”
“嗯?”那邊曼應了一聲,似乎在等着很重要的話。
向嘉丞深吸一口氣:“等媽媽好起來,我會好好疼愛你的。”
“呸!”袁一諾笑着啐了一口,“等咱媽好起來,看我怎麽收拾你。”
兩人一起笑出聲,向嘉丞心頭陰霾消散許多:“那就這樣,晚上給你打電話。”
“行,小心開車。”
向嘉丞放下手機,車子開到珠江橋頂上,正要下橋,忽然熄火了。一開始向嘉丞還沒當回事,雖說他的馬六很少出現這種情況。但他擰兩下車鑰匙,發現不對勁――車子根本打不着火。向嘉丞納悶地觀察一陣,突然找到問題所在,氣得一按喇叭,“嘟”地一聲暴響――車子居然沒油了。向嘉丞這才後知後覺地想起來,他本來是要在今天去加油的,結果忙得焦頭爛額,根本沒顧得上。
幸好他一直靠着道路的一側開車,也幸好這是橋頂,沒有上坡下坡。
向嘉丞煩躁地趴趴頭發,打起雙閃,猶豫着該叫4S店救援還是找個附近的朋友弄點汽油過來。還沒拿定主意,忽聽後面車喇叭響,隔着車窗看過去,竟是左天那輛很是顯眼的奔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