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8章 文字獄(一)
紀北臨慣例半月要去一趟紀家別院, 大家都稱贊紀大人孝順念舊,即便雙親已逝,依舊不忘根基。
此時孝順的紀北臨就在紀家別院, 上回來的人面上嘲笑絲毫不掩, “紀大人難做啊, 姑娘還沒看上你,背後還有一堆情敵虎視眈眈。”
“趙端, 你少說風涼話。”紀北臨面沉如水。
紀北臨面前所站之人正是傳聞中青陽公主那早逝的夫君趙端, 可頂着的那張臉卻是青陽公主身邊的外寵子逸的樣貌。
子逸, 抑或說是趙端, 撣了撣身上根本不存在的灰, 往椅子上一靠,“你是老皇帝派去監視溫太傅與太子的奸細, 偏偏喜歡上溫太傅的寶貝女兒,你便是娶了她,若哪日身份暴露了,她難道不會記恨你?”
別院久無人住, 沒什麽人氣,酷暑裏還依舊陰涼。紀北臨盯着受潮的牆角,“她不會知道的。”
趙端沒心沒肺地同他瞎出主意,“不如你也學我詐死, 換個樣貌去永安縣主身邊做個外寵,日日陪着她多好。”
紀北臨擡眸看他,眸中淡淡, “我不會逃避。”
“行,紀大人義不容辭,那你想想怎麽解決掉寧王,哦,還有三王子。”趙端道。
“我要娶她。”
“你怎麽娶她?她又不喜歡你。”趙端道。
“先放在我身邊,至于感情,總能培養出來。”紀北臨心中已有定數。
趙端敷衍地與他拱了拱手,“那就先預祝紀大人馬到成功。”
趙端來別院自然不是給紀北臨做感情指導來了,聊了幾句便進入正題,“晏統才滿門抄斬,晏攸之午門斬首,看來年雄死前說的那番話果真是把老皇帝吓得不輕啊,保不齊他還真信了自己是晏家後人,這天下他如今覺得坐的名不正言不順吧?杯弓蛇影,只要姓晏的都趕盡殺絕?”
“他生性多疑,親自冊封的太子都要防,老師當年護他登上皇位,如今只是一個文官,他依舊不放心,将溫秦遣往邊疆駐守,實則是鉗制溫秦。”紀北臨端着茶盞,用茶蓋撇去上面飄着的茶沫,卻沒有喝。
“其實你都已經叛變了,為何不與溫儒坦白呢?”趙端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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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師忠良,不到皇帝讓他徹底寒心,我自揭身份并無好處。”
“也是,你如今是溫儒最得意的門生,還能借着給溫喬上課的理由接近永安縣主,讨了溫儒的嫌恐怕連永安縣主的面都見不上了。”趙端調侃他。
紀北臨面無表情地掃了他一眼。
“替我多謝青陽公主上次在國宴上為期期解圍。”
“青陽挺喜歡這個外甥女,道謝就不必了。不過我還是想提醒你,當年青陽知道我為老皇帝的爪牙,我費了多少工夫才與她重修舊好你也是看見的,青陽性格豁達尚且如此,你與永安縣主,你還是再掂量掂量吧。”
紀北臨不言。趙端見他并未動搖,也不再多說。
***
“呀!團子!”
溫蹊去給長公主請過安回來,進門就見團子身手矯健地躍上桌子,一爪子踩進溫奶裏,自己反倒被燙了一下,喵嗚一聲把碗用力掃開,一碗溫奶灑了出來,将溫蹊攤在桌上的書全部打濕了。
“完蛋了,我從二哥那裏借來的書。”溫蹊捂着腦袋嘆了一聲,罪魁禍首卻悠哉悠哉地蹲在桌子上舔爪子上的奶漬。
秋霞趕忙将團子抓住抱在懷裏,團子卻大爺一般伸出奶貓腿一腳蹬在秋霞的袖子上。
“春雨,”溫蹊看着團子幽幽道,“今晚叫上我二哥一起吃貓肉火鍋吧。”
團子喵嗚一聲,渾身炸了毛。鏟屎官裏不是棱,我這麽可愛裏居然要吃我!
溫蹊最後也沒有把團子煮了嘗鮮,吩咐秋霞把團子關進籠子裏,斷了它的小魚幹。
“我這回要被二哥罵死了。”溫蹊抖了抖書,濺了一桌子的奶。
春雨早把桌子擦幹淨了,溫蹊支肘撐着臉,看着面前散發奶味的書,思考該怎麽和溫喬解釋。
平日裏把溫喬的書送人也罷了,溫喬倒不至于太計較,但毀了溫喬的書又是另一回事了。
“秋霞,告訴團子我保不住它,把它送官查辦吧,希望它下一世謹記今日教訓,不要再為非作歹了。”溫蹊抿着唇道。
聽見溫蹊說話的團子憤怒地往鐵籠子上撓了一爪子,秋霞與春雨皆低着頭偷笑。
溫蹊思索了一下午該怎麽與溫喬解釋,到了傍晚溫喬從大理寺回來,進門便直沖溫蹊院裏。
“二哥?”溫蹊見溫喬氣勢洶洶,心虛地站了起來。
“期期,你前日問我借的書呢?”溫喬急問。
“我,我……”溫蹊支支吾吾。
溫喬弓着腰連連拍桌,“快點,二哥現在很急!”
“書被,被團子,被團子弄髒了。”溫蹊低頭小聲道。
“弄髒了?”溫喬愣了一下便對着溫蹊攤開手,“弄髒了也給我。”
“二哥,怎麽了?”溫蹊察覺出溫喬似乎有些異常,立刻吩咐秋霞去拿。
溫喬擰着眉,“期期你可知這本書的撰者是誰?”
這本書不過是一本鬼怪異志,溫蹊從溫喬書架上找來解悶的,翻開書的時候打眼看過一眼,回想了半天才猶豫地說出一個名字。
“晏楚?”
“就是這個晏楚,壞了事了。”溫喬重重嘆了一口氣。
像是事态緊急,溫蹊也忍不住跟着急了起來,“怎麽了?”
“聖上說晏楚有反心,所著之書皆為反書,若有藏者,一律視為同黨處理。”溫喬道。
溫蹊愣了愣,“一個寫書的?反什麽?”
“因為他叫晏楚。”溫喬神色嚴肅地叩了叩桌子。
溫蹊依舊不解,“不就是一個瞎編的筆名嗎?”
“因為,姓晏,名楚。”
“期期可還記得年雄為何造反?”
溫蹊懵了一瞬,而後驚恐地瞪大了眼,“就因為一個名字?”
“旨意上說是書中內容有反意,其實不過是因為名字罷了。”溫喬道。
秋霞已經将書拿過來了,溫喬将書交給自己的書童,囑咐道:“這本連同晏楚的其他書全部燒了,燒得幹幹淨淨。”書童應了諾,麻利地去辦事。
晏楚,皇上是覺得這名字在暗諷什麽嗎?暗諷大楚原來冠的是晏姓?
“可晏楚這名字不是早就有了?”溫蹊問。
“早或晚都不重要,重要的是皇上認為他有反心。”溫喬說道,“對了,這事以後不許再提,記住了?若是記不住你最近都不要再看書,什麽書都不要看。二哥還有些事情要處理,先走了。”說罷又步履匆匆離開。
不用再看書,溫蹊按理應該覺得高興,可就是覺得心裏悶悶的。
刀劍傷人,文字誅心。文字的風浪有時比硝煙烽火更使人心惶惶。
晏楚不過是一個引子,只要皇上的猜疑之心不消,文字的槍林彈雨便一刻停不了。
溫蹊抱着團子坐在門檻上,歪着頭問溫喬,“二哥,今日又是查封了哪家啊?”
溫喬倚着門框,擡手疲憊地摁了摁眉心,“文章的罪過,遭罪的自然是文官。”
溫蹊沒說話,聽着溫喬繼續往下說。
“不過是一句打油詩,‘清楚不清楚’,有什麽意思?怎麽就被解讀成大楚的天下歸屬不清呢?”溫喬淡笑着從溫蹊懷裏抱過團子,僥幸逃過一難的團子好了傷疤就忘了疼,早不記得自己前些日子剛糟蹋完溫喬的書,此時依舊嚣張地撓着溫喬的衣領,衣領上的絲線被尖利的爪子勾了出來,團子喵嗚掙紮,爪子偏偏勾在線上掙脫不開,喉嚨裏咕嚕咕嚕發出不悅的聲音。
“二哥。”溫蹊輕聲叫溫喬。溫喬擡眼,“怎麽了?”
“我覺得你變了。”溫蹊伸手去幫團子把線扯開,把它解救出來。
“我哪裏變了?”溫喬問。
溫蹊收回手,托着臉看他,“我覺得你變得穩重了。”
溫喬聞言笑了笑,無奈地揉了揉她的頭,“我這不是穩重,我這是累的,你是沒有跟在紀北臨身邊做事,他簡直就是一個鐵人,不知道累的,他自己累也就算了,他還見不得我休息,你說他是不是不是人?”說到紀北臨,溫喬簡直有一肚子苦水要倒。
這個樣子就像溫蹊熟悉的二哥了,溫蹊忍俊不禁地附和他,“對,簡直不是人。”
“不過二哥覺得,若你真要嫁一個人,嫁給紀北臨也挺好的。”溫喬嬉皮笑臉地說。
溫蹊無語,“二哥,聊這個那我們沒法聊了。”要聊這個是不是?聊這個就傷感情了。
“又害羞了,”溫喬把團子放下,起身伸了個懶腰,“不說了不說了,二哥要回去睡覺了,明天還要早起被紀北臨奴役啊!”
溫喬說着晃晃悠悠地往院子裏走,大理寺玄色的交領袍穿在他身上襯得他身姿挺拔,漸漸隐在燈籠照不進的黑夜裏。
夜裏有些涼,溫蹊聽着耳邊聒噪的知了聲和蛙聲,将身上披着的外衣緊了緊。
團子不知道從哪裏逮來一只青蛙,用爪子左推推,右逗逗,青蛙慌得往外跳,它也跟着後面蹦跶。
溫蹊原打算抱着它回去,見狀往後退了一步,頭皮發麻,“團子你是狗嗎?什麽都抓來玩,惡心死了,我不抱你了。”
最後還是秋霞将團子抱了回去,在團子暴躁的叫聲裏又壓着它洗了個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