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夜裏涼風襲來。
英國公府,琅玕小築。
房門被風吹的簌簌作響,因着是夏日,房中的窗戶被丫鬟們刻意開了半扇來散熱氣,卻不想天氣突變,半夜竟起了大風,伴着隐隐傳來的電光雷鳴,正是要下一場大雨的模樣。
風透過窗子将床帳刮的泛起波浪,涼氣也瞬間滲進了床帏中,但睡在床上蜷縮着身子的少女卻滿頭是汗,她的眼皮抖動個不停,牙關咬的緊緊的,好半晌才騰的一聲坐起身來,眼睛也終于睜開,脫離了夢魇。
在次間榻上守夜的大丫鬟玉壺被風雷聲驚醒,趕忙披着衣裳爬起來,點燃燭臺走到床邊想看看自家主人有沒有受驚,剛走幾步就敏銳的聽見床上傳來了壓抑又沉重的喘息。
玉壺當即吓了一跳,連忙撩開床帳,卻見姑娘已經坐起,正捂着胸口大口喘氣,額上還滲着汗珠,在昏暗的燭光映照之下分外明顯。
“姑娘!可是被雷聲吓着了?”
玉壺飛快的用薄被将女孩子裹起來,摟着她安慰道:“好姑娘,別怕。”
床上瞧着十五、六歲的少女正是這府上原配夫人所出的大小姐,名喚邵循。
她此時正顫抖着縮在玉壺懷中,手指緊緊攥住她的衣擺,好半天說不出話來。
玉壺見了,一邊拍着她的背安撫她,一邊道:“都是大姑娘了,怎麽還被雷聲吓成這樣?”
邵循情緒漸漸平複了下來,趴在玉壺腿上搖了搖頭:“不是被雷吓到的,我、我好像做了個噩夢……”
玉壺道:“夢見了什麽了?”
邵循擰着眉毛仔細回想,但也只記得幾個零星不成段的畫面,她用力揉了揉額角:“這幾日總做夢,偏又記不得夢見了什麽,方才的也只記得似乎是有個女人正要打我……”
腦海中的女子的具體樣貌很是模糊,但那種猙獰的印象卻深刻的印在了邵循的腦子裏,讓她一想到那畫面就止不住的驚懼。
風越來越大,電光過後,一道驚雷當頭而過,邵循忍不住抖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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玉壺摸了摸她的臉,柔聲勸道:“這世上誰還敢對你動手?夢都是假的,快別害怕了啊。”
說着将她的腦袋輕輕移回玉枕上:“快些睡吧,明兒一早世子爺就回京了,睡好了打足精神去見哥哥不好嗎?”
邵循差不多已經平靜了下來,聽了這話輕輕一笑:“他回來也必是要先給大人并夫人請安,并不與我相幹。”
玉壺道:“話雖如此,但到底是親兄長,他心中定是十分挂念你,你早些去見他,不更能讓他高興麽。”
“什麽親的後的,”邵循半閉了眼睛:“這府裏的兄弟姊妹都是親的,誰還不是一父所出不成?”
英國公府是大周朝頂級的勳貴,前任國公爺更是随着本朝太祖南征北戰,打下了這萬裏錦繡河山,是實實在在的開國元勳,又一生謹言慎行,從不驕奢淫逸,與太祖爺君臣相和了一輩子,畫像現在還供在宮中列功閣內。
而現在的英國公邵振虞即邵循之父,共有子女五人,其中長子長女乃原配所出,次子是姨娘所出,原配逝世後續娶繼室,繼室又生了幼子幼女。
這五個孩子,倒有三個生母。
玉壺張了張嘴,卻說不出旁的話來。
邵循方才所言,外人若聽了都會以為這是在說家裏人員和睦,異母的兄弟姐妹之間不分親疏,可是玉壺是府裏的家生子,又常年跟在小姐身邊,有什麽事心裏頭都門兒清,又怎麽會不知道自家姑娘這話裏暗含的言外之意呢?
她只是個丫頭,縱比旁人多了些體面,但有些話還是不能說也不敢說,只能默默的守着她的姑娘,陪着她度過這雷雨之夜。
過了好一會兒,玉壺眼看着邵循像是睡着了的樣子,就輕手輕腳的站起來,想到榻上去休息,不想剛站起來就被邵循拉住了手腕。
“姑娘?”
邵循眼睛并沒有睜開,已經全然沒有了方才被噩夢驚醒時的驚慌,但聲音仍舊柔軟:“玉壺姐姐,你上來,陪我一起睡吧。”
玉壺想了想,到底怕她再被魇住,就點頭答應了,她将窗戶關嚴,特地沒有熄蠟燭就撩開床帳側躺在邵循身旁。
過了一會兒,就在玉壺将要睡過去的時候,聽見邵循忽然悶悶的開了口:“姐姐,明日晨起早些叫我。”
玉壺愣了愣,悄悄嘆息,接着輕聲道:“你放心罷。”
第二日一早,玉壺果真早早的就将邵循喚醒,又喚了其他姐妹進屋服侍。
幾個丫鬟都是慣常伺候邵循的,進門沒多久,鋪床的鋪床,端水的端水,僅僅有條,房裏人不少,卻一絲不亂。
邵循洗了臉坐在桌臺前,丫鬟璃珠一邊将她的頭發梳順,一邊笑嘻嘻的打趣道:“姑娘今日起的倒早,怕是昨兒聽了消息,迫不及待的想見兄長了。”
玉壺聽了這話,慌忙朝璃珠使眼色,叫她不要哪壺不開提哪壺,卻不想璃珠的眼睛正專心的盯着妝臺上的銀鏡給邵循盤發,并沒有注意到玉壺的提示。
出乎意料,邵循并表現出異樣,她順着璃珠的話道:“大哥已經出京半年有餘,不說我了,就是父親母親怕也思念不已。”
昨夜不過是由于夜深多思,加上噩夢擾亂了神志,這才将平日裏潛藏的情緒放大了數倍,從嘴裏冒出一句半句含怨之辭,現在青天白日的,理智已經回爐,邵循天性算是開朗,自然不會再做心窄幽怨之态了。
邵循去年及笄,已不再梳孩童的發式,戴的首飾盤的發髻也比之前複雜,她指了一根珠釵示意璃珠幫着戴上,聽正在床簾的琉翠笑着道:“世子爺向來手頭松,指不定給姑娘帶什麽好東西呢。”
他們口中的世子正是邵循一母同胞的親哥哥邵揆,也是英國公府的嫡長子,板上釘釘的繼承人,自然是缺了誰的也不可能缺了他的。
邵循神情輕松:“若我今日得了好東西,也虧不了你們這些財迷,到時候一人賞一月的月錢,從我房裏的帳上出。”
璃珠琉翠兩個年紀比邵循還小些,當即喜形于色,玉壺見邵循心情舒暢自然也高興,但還不忘嗔怪一句:“姑娘這三天兩頭的賞,都要把這兩個小蹄子慣壞了。”
邵循對着鏡子裏的自己笑了笑:“無妨,女孩子多嬌慣些也不是壞事。”
璃珠看着鏡子裏微微含笑的邵循,不知不覺竟有些看癡了:
“姑娘、姑娘真好看……”
這倒不是璃珠有意奉承,邵循确确實實生的十分美麗,前幾年還年幼尚未張開時都能看出容色不凡,近些日子她漸漸長大,原本稚嫩的容貌也漸漸顯出傾城之色來。
五官仿佛是神明細細雕琢而成,無一不極盡精致鮮妍,眉如遠山,目似燦星,鼻子如雪山一角,小巧挺直又不失秀麗,唇形輪廓分明,帶着朱紅的色澤,輕輕抿唇一笑,都能使人失魂落魄。肌膚如白玉一般無瑕晶瑩,欺霜賽雪,平日梳妝丫鬟們連脂粉都不肯給她上,唯恐污了她的好顏色。
這樣的容貌,稱一句美人絕色倒也不為過。
不過因着夢魇的緣故,邵循連着幾日不得安眠,眼下不可避免的出現了淡淡的青影,顯得氣色不如往日,璃珠便替她敷了一層脂粉稍作掩蓋。
換上了一身新做的藍紫色繡白玉蘭的齊胸儒裙,邵循敷衍的吃了兩口點心填填肚子,就帶着人前往正院榮安堂給英國公夫婦請安。
雖然今天起的早,但邵循心裏其實并不覺得早去了能見到哥哥,畢竟從城門到英國公府還有一段距離,再加上七七八八的拖累,說不定晌午才能進門呢。
結果到了正院,還沒進房門就聽見了屋裏傳來的清脆歡笑聲。
邵循心裏納悶——這是妹妹邵瓊的聲音,她身子不算康健,每日都比旁人多睡一會兒,加上她今天特地早到,按理說這會兒應該還沒起才是,怎麽……
房門口打簾子的丫頭見到邵循怔了一下,接着忙不疊的撩開簾子伺候她進屋:“姑娘怎麽今日來的這樣早……”
邵循沒有多想,進門繞過屏風,擡起頭卻看見一家子居然都在。
父親英國公邵震虞和國公夫人鄭氏并肩坐于上首的羅漢床上,鄭氏懷裏還樓了個十四五歲的女孩,這女孩正趴在鄭氏肩上撒嬌說着什麽,惹得鄭氏愛憐的擰了擰她的小鼻子。
而英國公下首椅子上坐了兩個人也在交談,一個年歲不大,一看便知是個少年,另一個則是二十歲出頭的青年,生的長眉星目,十分俊朗,五官中似乎與邵循有幾分相似,正是英國公世子邵揆。
房裏的人原本其樂融融,相處的正好,沒料想冷不丁見邵循進來,聲音俱是一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