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鏡中人 囡囡

南玉一頭霧水地被趙依怡拉近了卧室。

進門看到寬敞明淨的卧室裏貼滿了大大小小的符紙,床側的書架上擱着一尊怒目圓睜的泥塑像,不知道請的是哪尊大神。

大床旁邊是張淺粉色的嬰兒床,床頭懸着桃木劍,上面躺着個小女孩,臉燒得紅紅的,額頭上擱着一塊濕毛巾。

床邊坐着一對年輕夫婦,都是滿臉憔悴,應該就是沅沅的爸媽了。

看到有人進來,兩個人連忙起身跟洪道長打招呼,也朝南玉點了點頭,以為她是和洪道長一起的。

洪道長走到嬰兒床邊,俯身看了一會兒小孩的臉色,起身對圍在床邊的一家人說:“孩子确實是撞邪的症狀,之前幾位之所以沒看好,可能是因為邪物太厲害。”

沅沅奶奶焦急地問:“那這可怎麽辦啊?”

洪道長擺擺手說:“不要擔心,可以解決的。”

他說着從随身斜挎的舊布袋子裏取出一鼎小香爐擱在書桌上,點了三根香插進香爐裏,口中開始念念有詞。

“護法弟子洪品生,符中官将篆中吏兵,靈符燒化江河海,金光一道照天開,一道靈符震鎮乾坤,千妖萬邪速速現身。”

他迅速點燃一張畫滿朱砂筆跡的黃符紙,在孩子額頭上晃了三晃。

火光神奇地猛然蹿了一尺高,吓得站在床頭的年輕媽媽伸手就想擋住孩子的臉,被爸爸一把拽住了。

下一秒孩子突然睜開眼睛,面無表情地看了一圈房間裏的人。

洪道長擦了把額頭上滲出來的汗水,二指并做劍鋒朝孩子一指,厲聲喝道:“你是什麽邪祟,敢在人間作妖?”

沅沅沒理洪道長,從小床上爬了下來,徑直走到衣櫃旁的一面穿衣鏡前坐下,随手抓起地上的一桶積木搭了兩塊。

她回頭用清脆的童聲問了句:“媽媽,你是不是不喜歡我?”

沅沅媽媽跌跌撞撞跑到鏡子前,抓住孩子的肩膀泣不成聲地說:“媽媽怎麽會不喜歡你,你怎麽會這樣想?你聽誰說的?”

沅沅低下小腦袋,神情失落地說,“是你說的啊。”

沅沅媽媽簡直要崩潰了,搖晃着孩子的肩膀歇斯底裏地問:“媽媽什麽時候說過這樣的話?你是媽媽的寶貝啊,媽媽怎麽會不喜歡你。”

小孩臉上勉強牽出一個可憐巴巴的笑,“可媽媽每天都不開心,沅沅讓媽媽每天都不開心。”

她擡起委屈的小臉,靜靜看向面前的鏡子,“如果媽媽沒有生下我就好了。”

南玉心裏忽然咯噔一下,想起鐘靈焰剛才沒頭沒腦說的那兩個字。

“鏡子。”

她突然看向孩子面前的鏡子,發現這面鏡子樣式很古樸,跟整個房間的裝修風格其實挺不協調的,很像那種幾十年前的老物件。

她有點害怕地看進鏡子裏,卻沒發現有什麽異常的地方,鏡子裏映出沅沅可愛的小臉蛋,還有她身旁幾近崩潰的媽媽。

洪道長又念念有詞地點燃一張符紙,從舊布包裏掏出一把桃木劍,樣子和三清觀趙道長用的那把差不多,他揮劍抵在沅沅後心,大喝一聲,“出來。”

孩子突然吓得哇哇大哭起來,像個被吓破膽的小狗一樣躲進了媽媽懷裏。

洪道長臉上汗如雨下,後背上的汗把衣服沁濕了一大片,他喃喃自語道:“不在孩子身上了。”

旋即從布包裏掏出一面八卦鏡四下照了一圈,快要照到沅沅面前的穿衣鏡時,南玉忽然心裏一緊。

正要提醒他小心,可還沒來得說話,洪道長手裏的八卦鏡不知怎麽突然咔嚓一聲裂開,兩塊尖利的玻璃瞬間刺穿洪道長的掌心,頃刻間血流如注。

洪道長疼得全身直抖,沅沅奶奶也吓得腿軟,連忙讓兒子開車送人去醫院。

洪道長吃痛一屁股坐在床角上,攥着輕輕發抖的手腕擡頭對沅沅奶奶說:“這東西不是一般邪祟,需要設壇請我家祖師爺顯聖,否則降服不了。”

沅沅奶奶連點頭應允,“就按道長說的辦,您先去醫院把傷口處理一下吧,讓沅沅爸爸送您去醫院。”

洪道長臉色蒼白地點點頭,艱難地起身向沅沅家人告辭。

他走過南玉身邊時,略停了一下腳步,好心提醒了一句:“小姑娘,這東西不是你們能惹的,快回去吧,等我設壇時你們如果感興趣的話可以來看看。”

南玉還沒開口,在一旁忍了半天的趙依怡忙躍躍欲試地說:“姐姐,該你了。”

南玉朝洪道長歉然一笑,轉頭看向卧室門口,鐘靈焰不知什麽時候過來的,雙手抄兜靠在門邊,簡單的白T恤穿在他身上有種說不出來的幹淨帥氣,帶着點少年的陽光明冽,雖然依舊是副懶懶散散的樣子。

他朝南玉微微擡了擡清秀的下巴,目光随後落在了沅沅面前的鏡子上。

不知道是不是錯覺,南玉覺得鏡子好像輕輕顫了顫。

她慢慢走到鏡子前,站在了這對母女身後。

耳畔傳來鐘靈焰慣常那副冷淡的聲線。

“出來。”

南玉看着鏡子,一只手突然不受控制的擡了起來,輕輕在鏡子上敲了敲,南玉聽到自己開口說道:“出來。”

她無語地轉頭看了眼靠在門口的鐘靈焰,感覺自己就像個提線木偶。

鏡子裏驀然彌漫起一層濃重的黑氣。

五月的明媚陽光透過寬大明鏡的落地窗灑滿房間,可一絲絲沁人心肺的涼意卻不知從哪鑽出來的,将房間裏的光線染上一層明晃晃的冰冷。

洪道長已經快要走到卧室門口了,忽然停下腳步轉過身來怔怔看向南玉,震驚之下忘了手上鮮血淋漓的傷口。

沅沅奶奶和爸爸也一臉駭然地慢慢走上前來。

南玉強壓下心頭的狂跳,好奇地注視着眼前的鏡子,努力讓自己別顯得那麽大驚小怪。

鏡子表面漸漸結出一層輕薄的霜花,黑霧散盡之後,霜花也漸漸消失,露出一個女人清瘦的身影。

沅沅媽媽抱着女兒愣在原地,不可思議的看着鏡子裏的自己。

那是自己嗎?為什麽會是自己?

南玉也挺害怕的,可眼角的餘光瞥到鐘靈焰還在門口,心裏就有了些底氣,她撞着膽子對鏡子裏的女人說:“介紹下自己吧。”

女人畏懼靠在門口的鐘靈焰,身上微微發着抖,她似乎很在意自己的儀态,沒有像子錢仙那麽屁滾尿流沒出息,客客氣氣地問南玉:“能讓我和囡囡說幾句話嗎?”

那樣平靜又絕望的語氣,就好像死囚在臨刑前為自己讨要一杯酒。

沅沅媽媽猛然擡起頭,不可思議地看着鏡子中的自己。

囡囡是她的小名,外婆叫她囡囡,媽媽叫她囡囡,兩個人過世以後就再也沒人叫過她囡囡了。

南玉忍不住看向鐘靈焰,用眼神詢問他這種情況該怎麽處理。

鐘靈焰漫不經心地看了南玉一眼,那眼神分明在說:“愛咋咋地。”

他轉身慢條斯理走下幾級臺階,複又回到沙發上,随手拿起旁邊一張報紙那麽大的超市促銷單翻了起來。

南玉只好硬着頭皮假裝很游刃有餘的樣子。

她朝鏡子裏的人點點頭。

“囡囡。”

沅沅媽媽緊緊摟着自己的孩子,聽到鏡子裏的聲音,單薄的身體輕輕瑟縮了一下。

那聲音溫柔,親切,聽着為何那麽熟悉,仿佛來自少女時代的一聲遙遠問候,讓她一瞬間有種想哭的沖動。

她緊張地看着鏡子裏的自己,好一會兒才聽到自己的聲音,“你……是誰?”

她鼓足勇氣和鏡子裏的人彼此久久凝望,就這樣看着看着,她恍然覺得鏡子裏的人好像是自己,好像又不是自己。

那個人憔悴,憂郁,蒼白,像朵被榨幹了顏色的花,也像一具被抽空了靈魂的行屍走肉。

“我是你啊。”

鏡子裏的女人面無表情看着她,随手把一縷落在臉頰上的頭發別到耳後。

女人全身不知不覺繃緊了,孩子被她箍得有些喘不上氣,小胳膊緊緊摟着她的脖子,哇哇的哭了起來。

可她好像全然沒有聽到似的,只一動不動盯着鏡子裏的自己。

鏡子裏的這個人她太熟悉了,那張毫無表情的臉,每個晨間出門上班前,每個晚上下班回家後,她站在鏡子前看到的就是這張面孔。

晨光明媚,斜陽溫柔,她腦子空空,好像有什麽遺落在了千裏之外。

陪孩子搭積木的時候,陪她畫畫的時候,給她講故事的時候,喂她吃水果的時候,聽她咿咿呀呀講個不停的時候,收拾她那些怎麽也整理不完的玩具的時候,發燒的夜裏每隔一小時給她量一次體溫的時候,電話講到一半被她扯着稚嫩的小嗓子理直氣壯打斷的時候,坐在馬桶上才刷兩眼手機就聽到外面叫媽媽的時候……

她對她溫柔的笑,眨着眼睛笑,學她調皮的笑,假裝生氣的笑……

可偶爾擡頭看向鏡子的時候,笑容就會從她臉上瞬間蒸發,無論前一秒笑得怎樣真切,她只能看到自己空曠似黑洞的臉。

為什麽一家人都在幫她,她卻仍然好像獨自一人在跋涉在沙漠裏,孤助無援呢?

“囡囡,你知道自己快要窒息死了嗎?”

鏡子裏的女人輕聲問她。

她茫然的搖着頭,可眼淚卻不知不覺像斷了線的珠子,一串串滾落下來。

她怎麽可以覺得窒息呢,怎麽可以覺得無聊呢,怎麽可以覺得被困在了什麽地方,四面八方找不到出路呢?

所有人都說孩子是上天賜給她的寶貝,她理應覺得珍貴。

可沒有人告訴她,珍貴的東西也很貴啊。

貴到她要打斷雙腿,剪斷翅膀,戳瞎眼睛作為交換,還要變成一座風吹雨打都不倒的房子,把她的寶貝藏在裏面呵護。

沒有人告訴她這樣珍貴的寶貝需要拿什麽來換,他們只說反正早晚都得生一個,趁年輕生完就沒事了,只說趁我們身體還硬朗,早點生下來我們幫你帶。

他們只說一個女人如果沒有孩子,生命就算不上完整。

可她現在的生命完整嗎?為什麽她每天都過得那麽滿,心卻越來越空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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