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門外言灼怔愣了片刻。
爾後偏頭,從旁邊辦公室玻璃的反光裏看見了自己。
霧霾藍的發色顯得他皮膚透白,睫毛如羽扇,當年的秦渡涼喜歡用拇指指腹從他眉梢摩挲到眼角,懶倦的少年眉眼蠱了他整整一年。
言灼耳根與下颚骨連接的地方有顆痣,他擡手摸了摸那裏,被秦渡涼吻過無數次的地方。
門內的人們發出爽朗的笑聲,言灼擡腳轉身,順着走廊向前,按電梯。
電梯門也映出他自己,清俊的一張臉,唇線清晰銳利,但被絨絨的眉毛中和之後,整個人像只高傲的貓咪。
事實上言灼并不喜歡在鏡子裏觀察自己。
因為他看見自己的臉,就能想起,秦渡涼曾經吻過哪裏,怎麽吻的,是何眼神,說過怎樣的葷話。
“汀——”
電梯門開了,迎面走出來的是前臺小姑娘。
“言灼!”小姑娘笑吟吟的,抱着兩只黑色頭盔,“你要走啦?江姐讓我把客人們的頭盔送上來,江姐辦公室沒鎖吧?”
“哦,沒,她辦公室門開着的。”言灼說。
“好~謝謝。”
言灼走進電梯,等到電梯門完全合上之後,很輕地“靠”了一聲,然後笑笑。
什麽人啊,來收購,騎摩托車來。
越想越好笑。
從大樓出去之後,言灼瞄了眼門口停的橙色摩托車。今天風大,自行車被刮倒了一排,尤顯得那輛摩托巋然不動。
他只看了一眼摩托,便轉身走向地鐵站,走着走着,腳步頓住了。
言灼眼睫微顫了顫,他忽然想到……今天秦渡涼來這裏,是為了開會。也就是說,他必定會穿一套得體的正裝。
于是開始腦補穿正裝騎機車的秦渡涼……
言灼做了個吞咽的動作。
好了住腦吧。
繼續走。
等地鐵時,呼嘯的風掀了兩下他的羊絨大衣,他兩手揣兜,下巴往高領毛衣裏縮了縮。
旁邊的小女孩被媽媽牽着手,她媽媽拎一塊包裝精致的蛋糕,女孩搖着媽媽的手問現在可以吃嗎,媽媽說不可以,要回家了才能吃。
今天是言灼的二十四歲生日。
還好他不需要在二十四歲生日這天向前男友道歉,否則該有多悲涼。
小姑上午發來了微信祝他生日快樂,但被淹沒在一大堆吃瓜未讀裏,言灼坐下後終于翻出來這條,回複謝謝小姑。并且領取了小姑的888塊轉賬。
下地鐵之後再走5分鐘就到了,在這五分鐘裏,小姑又轉來一個888元,附言:生孩子受罪,買束花,代我跟嫂子問個好。
言灼回:好的。
其實小姑不說,他也會買,因為坐另一趟公交的話,可以直接到墓園門口下,地鐵則要步行一截,但可以路過花店。
墓園看墳的大爺說過,不是節日過來,沒有用的,先人不知道。
言灼每次都只笑笑,他就是不想讓先人知道。活着的時候大家互不打擾,如今陰陽兩隔,也不必變熟絡。
墓園門口的車位停一輛漆黑的輝騰,言灼只餘光掃了一眼,心說怎麽有人和自己一樣,不逢年不逢節,而且下午來祭拜。
結果墓園裏并沒有人。
風的聲音很具體,吹着冬日裏的枯枝敗葉,吹着大號垃圾桶裏的垃圾袋,吹着言灼懷裏的包花紙。
他走到墓碑前,放下花,和石碑對視了片刻。
今天風真的很大,天很陰,灰蒙蒙的,像要下雨。他毛絨絨的霧霾藍,遠看像根藍莓味的棉花糖。
他站了半晌,最後說:“小姑跟你問好。”
他說話聲音很小,生怕被誰聽到似的,話剛出嘴邊就被風帶走。
言灼站了一小會兒之後便離開,花送到了,話也帶到了,可以走了。
剛走出墓園的鐵栅欄門,從旁邊走上來一位穿着幹練的女生,黑色風衣,“言灼先生?”她開口詢問。
言灼稍稍一怔,點頭,“您……哪位?”
對方微笑,“言灼先生,生日快樂。”
接着女生遞上來一個粉色盒子包裝的蛋糕,“請收下吧。”
言灼今天深灰色的大衣,對面女生黑色的風衣,這裏是墓園,頭頂的天空是冷灰色。這個蛋糕頑強地為人類支撐起了色彩。
“好,辛苦了,麻煩您代我向他道個謝。”言灼思量了片刻,彎起嘴角笑笑,接過來蛋糕,小心地拎好蛋糕最上方系起來的緞帶。
女生點頭,“還有這個,快下雨了,剛剛他發消息過來,叮囑我把車上的傘給您。”
“不用了,沒關系,我坐公交可以直接到家,還是您用吧。”言灼擺擺手。
雖然對方看上去是精英職業女性,很厲害的樣子,但言灼還是覺得該把傘給女生用。
“車裏的備用傘有兩把,您不用擔心我。”
言灼想了想,點頭,道謝,拿着傘。
女生回去那輛黑色輝騰,言灼沒有立刻走,而是等到輝騰開走之後,走到路邊的長凳。
雖然這蛋糕和傘不用想都知道是秦渡涼叫人送來的,而且方才女生脖子佩戴的工作證也是眀晝集團,但他還是想确認一下。
他把蛋糕盒放在凳子,蹲下。解開緞帶,擡起紙盒。
粉色的圓形奶油草莓蛋糕,蛋糕上鋪了滿滿一層草莓,一個個碩大飽滿。
卡片紙上寫“生日快樂”,落款,“秦渡涼”。
不錯啊,大大方方不遮不掩,言灼把卡片拿下來,竹簽沾着奶油,他細看了看,筆跡沒變,是秦渡涼自己寫的。
言灼把蛋糕蓋回去,緞帶系好。卡片和竹簽黏着,黏得不是很牢,一拽就掉了下來。言灼把竹簽丢進垃圾桶,剛準備将卡片放進大衣口袋的時候……發現背面還有字。
應該說,是一串數字,手機號。
還有一行小字:V我50,算給我切一塊。
言灼“噗”一聲笑出來。
是生日的第一份開心。
他站在長凳邊上掏出手機,按着號碼發送了好友請求。
接着,啪。
一滴雨砸在他手機屏幕,不偏不倚,雨水落在一個表情符號上。
紅豔豔的愛心。
言灼就這麽眼睜睜地看着老天爺替他發了個愛心給秦渡涼。笑容僵在臉上。
前一刻還在心裏吐槽秦渡涼什麽騷/包,手寫卡片後面留自己微信號,後一刻自己申請的好友備注信息裏發過去一顆愛心。
他立刻鎖屏手機,然後開始捋,沒關系,是對方先動的手,是秦渡涼先買蛋糕留微信號。
不對,好像是自己先說的“愛過”。
可惡。
言灼撐傘,拎上蛋糕,去公交站臺等車。
雨下大了。
蔡經理抱着他家少爺的備用頭盔,惆悵地望着天。
可他家少爺不惆悵,他家少爺看着微信裏好友申請的愛心,感覺這會兒能在雨裏跑個五公裏。
秦渡涼說:“蔡經理,只要時速夠快,在周身形成自己的氣流罩,雨是淋不到身上的,你知道F1方程式嗎,他們雨天就這麽跑的。”
蔡經理:“我女兒明年高考,起碼讓我活着看到她念大學吧。”
秦渡涼:“也好,那你坐烈火的車回去吧。”
蔡經理想說我們為什麽不能一起坐烈火TV的車回去,可秦渡涼已經走進雨幕,翻身上車,回頭跟蔡經理揮手說拜拜。
蔡經理只能機械地擺兩下手臂,用秦渡涼完全聽不到的音量說:“路上小心。”
***
「秦渡涼通過了您的好友申請」
十八歲的時候也是言灼先加的他,巧的是,十八歲的言灼加他微信好友的目的,也是要給他轉錢。
那是六年前的事兒了。
大雨滂沱的窄巷裏,三個小混混搶了小姑給言灼買的新手機,是那時候的最新款。言灼一路追着他們到這窄巷,他們其實是刻意把言灼引過來。
然後三個人堵着他,跟他說,手機借哥哥們玩幾天嘛。
彼時的言灼正值高三上半學期,和小姑一起生活,父親早逝,母親出走後不久死于惡疾。所以這樣的孩子,很豁得出去。
那也是一個大雨天,秋末的雨落在皮膚上,冷得像被釘子紮。
言灼脫下書包和外套,妥帖地靠在窄巷的牆根。
對方心說三個打一個還是個這麽瘦,弱不禁風的,必定給他打服。
班裏小姑娘都喜歡這種,最近節目裏也流行這樣的明星。但他們幾個男生都覺得“娘”、“惡心”、“不男不女”,甚至他們三個之間的那個老大,一直喜歡的女同學,最近都愛和言灼搭話。
“喲,脫衣服幹嘛,勾引我啊?”那老大手裏舉着言灼的新手機,“來來,繼續脫,剛好我試試這手機的像素!”
說完,另外兩個捧腹大笑。
言灼瘦是真的瘦,加上身邊沒有父母、不是市裏人、從鄉村轉學過來這些因素,非常容易就讓人聯想到,沒人在乎、營養不良,欺負一下也不會有人追究。
但這個年紀的孩子就是光吃不長肉,小姑也不知道為什麽。小姑在市裏有一份高薪工作,沒空做飯的時候直接在公司附近的餐廳打包東西回家給他吃,天天魚肉不缺,甜品更是每頓不落。可就是喂不胖,愁死她了。
還是沒白吃啊。
言灼看着地上的三個人,甩了甩手,剛最後一拳打到老大顴骨上了,有點痛。
他在水窪裏撿起手機,摁了下鎖屏鍵,還好,屏幕還能亮。
然後……
巷子口不知道什麽時候,停了輛摩托。
摩托上的人單腿撐地,那腿夠直,也夠長。
言灼的臉上身上都有些傷,T恤小腹的位置的布料裂開一塊,雨不停地淌在他皮膚上。
言灼和他四目相對了片刻。
事實上秦渡涼是想來英雄救美的。
但好像他再來晚一點,他就要幫小美人一起抛屍了。
言灼不想折騰,論傷論正當防衛他都占理,但如果有個不知是敵是友的目擊者再添油加醋,那就很麻煩。
他跨過地上抱成一團的三兄弟,走到秦渡涼面前,冷聲道:“微信號給我,我給你轉封口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