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易水蕭蕭
蒙大人慌忙道:“康郎,你這又是做什麽?蒙肅怎肯降罪于你?快起快起。”
原來瑾娘的哥哥名字叫“康”,只是不知姓什麽氏什麽了。不過先秦時人多以地名為姓,此處為宋子,估計叫他宋康是沒問題的。
宋康聽罷,方攜着瑾娘入座,笑道:“我這三妹也是不曉事,聽蒙大人的琴聲入迷,纏着我非要來見大人。我也無奈何,就帶她來了。”
這馬屁也太會拍了吧……
蒙肅一聽,果真大喜,連忙執起竹板,撥下一串亂音:“三娘子真是識音之人,蒙肅甚是欣喜。能為窈窕淑女歌一曲,何論貴賤?”他也不推辭,立時又彈一首曲子,邊彈邊唱。
這臉皮也太厚了點吧……
平心而論,蒙肅鼓琴并不難聽,想必是下了功夫練過。築是原生态的樂器,比起古靜她平時聽慣的電子合成音色略有些粗糙,卻是別有風味。但是,蒙肅唱歌實在太難聽了,破鑼嗓子還硬要裝天王,調都從秦朝跑到清朝了,要是教聲樂課的那老頭聽到他的學生敢唱成這樣,準能氣出心髒病來。
他唱的是“關關雎鸠,在河之洲”,擺明是為瑾娘而唱的。
古靜側過頭看了看窗外天色,日頭稍偏西,想必午時剛過不久。難怪瑾娘會在柴房中睡着呢,只是不知道為何,古靜就穿越到了她身上。聽蒙肅唱了會兒不知所謂的歌,她也覺得昏昏欲睡。
好在不多久,蒙肅總算唱完,宋康連連稱贊:“蒙大人的歌聲真是慷慨絕佳,康聽完一曲,這身體都覺得松快許多!”古靜一下子就想歪了,差點笑噴,趕緊抿着嘴,只微微笑了一下。在場還有十幾名賓客,她也不好失禮。
蒙肅似為了瑾娘那一笑而失神,癡癡望着她,又突然像是情窦初開的少年,有些不好意思地別過視線。
宋康誇罷,大聲喚道:“馮襄,還不快為蒙大人倒酒!”又抱怨道:“新來的蠢奴,手腳都不利索。”
馮襄急急跑過來,給賓客們置酒。古靜留意了一下他的手,修長白皙,是雙彈鋼琴的手,卻布了許多血口子,看來都是新傷。出于(自封的)鋼琴家對鋼琴家的憐惜,古靜心裏泛起些對馮襄的同情來。
蒙肅為引起衆人注意,将築推到一邊,兀自說起來:“兄長嘉修書過來,他又得陛下複诏,想來就算不能複得陛下之寵愛,官複原職也不無可能。屆時蒙肅便打算去鹹陽投奔他了。”
衆賓客都紛紛說:“恭喜蒙大人。”“茍若富貴,望勿相忘。”古靜在一旁聽着,若有所思。
兄長嘉,蒙嘉。太史公記載荊軻刺秦一事,說荊軻同秦舞陽到了秦國後,賄賂了秦王寵臣蒙嘉,才得以見到秦王。這蒙肅,原來是蒙嘉的弟弟。古靜心下恍然,真是天涯何處不相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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至于那個叫馮襄的,別以為你披個馬甲我就不認識你了。你就是高漸離!
蒙肅端起酒樽,飲了幾口,眼睛盯着瑾娘,誇誇其談起來:“都怪那荊軻和燕丹,将他們碎屍萬段都不為過!兄長對陛下可謂一片忠心,也受其累。就拿我說,本來能成中庶子,如今當個縣長,大丈夫甘居區區一縣,有何意義!近來大舉追捕荊軻之門客,捉到十餘人,皆斬于鹹陽,也算略出了口惡氣。”
蒙肅越說越激動,大概是酒勁上來,口無遮攔起來。在座賓客,包括馬屁精哥哥宋康,其實都是燕國遺民,只是國已亡,懾于秦法嚴苛,誰都不敢說什麽,都沉默着。古靜看向侍立一旁的高漸離,他的手輕微發顫,幾乎拿不住手中的酒壺。
宋康轉頭四處看看,覺得氣氛不對,便吩咐道:“酒涼了,馮襄,你再去燙一壺來。”
高漸離應了一聲,轉身逃也似地離開了。他方走,從門外又進來一隊官兵,皆氣勢洶洶的模樣。宋康慌忙起身相迎:“這不是曹裏正嗎!真是久見,快請坐下,我命人來置酒!”
那姓曹的裏正先對座上的蒙肅一揖,然後才落座道:“有勞康郎了。今日弟兄們搜捕燕丹同荊軻有瓜葛之人,把幾個村幾個城都繞了一遍,挨家挨戶去搜,實在辛苦。”
“我聽說那擊築者高漸離一直找不到,怕是早就死了吧。”
“正是。想來高漸離是投易水自盡了,弟兄們再把這片地翻個底朝天也無多大意義,什麽時候禀了陛下,讨些賞便好。不說了,喝酒喝酒!”
觥籌交錯,男人粗野的談論不絕于耳。這回過來斟酒的是宋康的妻子,也就是瑾娘的長嫂。她跟宋康說:“老爺,你看瑾娘一個未嫁的娘子,在這裏抛頭露面的,總不太好……”
宋康呵斥住他妻子,卻偷偷瞧着座上蒙肅的臉色:“你這婦人!未嫁有什麽打緊?蒙大人高興,讓她留在這裏便是!”
這樣一說,反而弄得蒙肅有些不好意思起來。他擺擺手道:“三娘子滞留于此确實不妥,康郎的好意我領了,且讓三娘子回去歇息吧。”宋康這時臉上才露出不易被察覺的笑容,讓他妻子帶着瑾娘下去了。
嫂子帶着瑾娘返回她的閨房,就囑咐她好生歇息。古靜打量着這間房,區區一隅,幾件家什,很是簡陋。房中角落裏拜訪了只木盆,裏面盛着水。古靜走過去,自水面上第一次見到宋瑾之貌。
眉眼皆清秀可親,唇似點染朱砂,十四五歲的年紀雖還沒有長開,卻已隐有傾國之姿,便是對着半盆洗臉水,亦如花照湖,如月臨鏡,如美人經過PS……總之是個很漂亮的蘿莉就對了,難怪蒙肅這麽中意瑾娘呢。古靜冷笑一聲,手指卷起垂落肩頭的黑發。想不到重生到了鳥不拉屎的秦朝,卻撈得一副好皮囊,不知是虧了還是賺了。
她走到窗前,推開窗子。樓下是酒館之後的小院,正對着柴房。高漸離還站在古靜初見他時站的那個地方,低垂着頭發愣,看不清臉面,卻聽得他那嘆息聲,有如重錘,一聲一聲,敲在人心上。
嘆了一會兒,高漸離輕聲唱起來:“風蕭蕭兮易水寒……”唱到此處,忽然又打住,慌亂地四處望,生怕那句被人給聽着,定了他的大罪。這四處一瞧,就瞅到樓上的瑾娘正往下看他,尴尬不已。見瑾娘也不躲,高漸離索性低垂着頭匆匆走過去了。
古靜倚着窗框微微一笑。從方才堂上一番話中,她獲悉此時已是六國滅,四海一,秦始皇一統天下了。荊軻刺秦更是往昔,連太子丹也不在人世了。高漸離更名匿姓,藏在宋子城裏給人做庸保,偏偏教她古靜給逢上了。
天意啊,天意。
她脫下腳上木屐,悄悄溜下樓去,一點聲音都沒有發出來。下人的房間就在柴房旁邊,裏外有好幾間。古靜也不知道高漸離住哪一間,在門口徘徊一陣,卻聽得腳步聲,原來是高漸離端着些殘杯冷炙又返還回來,見着瑾娘候在柴房門前,臉都白了。
“瑾娘,你……”
古靜笑道:“高——馮先生,瑾娘有一事相求。”差點脫口而出高先生,話到口邊卻又改了。看高漸離這慘白的小臉,只怕把他的名字叫出口,他就能當場吓暈過去吧。
“何事?瑾娘不必說求,下仆一定盡力。”高漸離将手中餐盤放在一邊柴房的窗臺上,手大約是被弄髒了,想在衣服上擦擦,低頭看看白袍子,卻又猶豫了,只僵着手不知放哪裏好,那副怔愣無措的神色,還似沒長大,需人照顧的孩子一般。古靜瞧見,伸手往腰裏袖裏都摸摸,找出塊帕子來,遞給高漸離。
高漸離卻受了驚,直往後退,不敢去接。古靜一想,也是。這秦代女子給男子手帕意義似乎并不一般,多少有相許之意了,可古靜就是當給人一張相印餐巾紙……她讪笑一聲,又把帕子收了回去。
“瑾娘想請先生教我擊築。”
此言一出,把對方吓得不輕。看高漸離面上那表情,跟聽了《驚愕交響曲》定音鼓那一下子一樣,一時間愣住,連話都說不利索了。他臉龐生得白淨,瞬間便攀上了各種顏色。
“為何……不不,馮襄只是一介庸人,哪裏會擊築……瑾娘莫要拿下仆開玩笑……”
“你能品論蒙大人擊築是非,又生得這樣一雙按弦的手,怎能說你不會擊築?”古靜說得這般篤定,讓高漸離都不由怔住,心裏直疑惑這小姑娘怎能就如此有把握地就認定會擊築。
古靜當然不會讓他知道她高中學過《荊軻刺秦王》一課的事情。
她也算是半個音樂人,知道這搞音樂的大抵有些傲骨和自負,高漸離會擊築,偏隐姓埋名,看着別人擊築,他卻碰不得築弦一下,簡直比死還難受。
高漸離無奈,低下頭嘆氣:“瑾娘,你不知道,只怕下仆一擊築,就會引來災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