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北風其涼

這一晚上瑾娘說了很多話,懇求,指責,将郁積在心裏的事情統統都說了出去。高漸離縮着脖子坐在她對面,一句話都不敢說,臉色發白,活像被泥石流沖了一樣。

他不敢反駁,一定是因為他心虛。瑾娘氣得想打人,為什麽他明明就牽挂着瑾娘,還要做出這等傻事?他也知道,在看不見的情況下,拿着灌滿鉛的築去砸嬴政,該有多麽困難。就算擊中,也是死路一條……他可曾考慮過瑾娘的感受?

火盆熊熊燒着,裏面的炭發紅,映照那張被灌了鉛的築,格外不祥。瑾娘總算知道為什麽近來高漸離的築聲聽起來有些不對,起初還以為是天氣太冷之故,果然還是她太天真了。

瑾娘怕是頭一次這樣坦率,她只是說,她愛高漸離,不是因為他是荊軻的朋友,不是因為他在易水邊的一曲絕唱,也不是因為後來他築裏灌鉛去擊始皇不中而留名千古,瑾娘愛高漸離,只因他是高漸離。

“只是在築中灌鉛而已……”高漸離趁着瑾娘說累,終于閉嘴時,弱弱分辯了一句。瑾娘跟被踩了尾巴一樣跳起來:“別以為我不知道你想幹什麽!你是想——”話沒說完,被高漸離匆匆忙忙捂住嘴。這回倒是沒再打到她的鼻子上,而是戳到下巴去了。

“荊軻沒有做到的事情,我不會去妄試。”高漸離低聲道,他的手掌溫暖,在這樣的寒夜裏,仿佛是世間僅剩下的依靠了。瑾娘握住他的手,她失去了一切,唯不能再失去高漸離。

高漸離低聲說:“瑾娘,如今我什麽都給不了你,是我對不住你。就當是為我們兩人都好,從此只做我們不曾相識。”

瑾娘搖頭:“不可能。”

“瑾娘,你不要任性。”高漸離的語氣又恢複一貫的平穩無瀾,讓瑾娘再度覺得,原來自己從來就沒有認識過他,“你和我不一樣。你本來應該過安安穩穩的日子,嫁一個好人家,而我是荊卿餘黨,應死在亂軍之中。荊卿也斷不願意見我如此,我有我的思量,對不住你了。”

“漸離……”瑾娘讷言,腦中一片空白,半個字都說不出來,只能叫出他的名字,試圖做最為無用的挽回。

一年前還不是這個樣子,為什麽才經歷半載暑寒,兩人就成了這般?

“你在我這裏逗留太久了。請回吧,靖夫人。”高漸離的聲音又複清冷,那雙蒙着陰翳的眼睛,也許是火光造成的錯覺,讓瑾娘覺得從其中流露出無限的悲痛來。

這話說得倒也是,瑾娘端着盤子氣勢洶洶沖到高漸離的居所,多少人都是看着的。他們之間本來就有些風言風語,她要是在這裏留得太久,難免會招來什麽麻煩。

她理平衣襟站起身,睥睨而視,有幾分夫人的架勢。瑾娘想了片刻,最終只嘆口氣,說道:“高先生,初至鹹陽時,你說過,無論如何,好好活下去。如今瑾娘希望你也能做得到。”

瑾娘離開高漸離的住處時,必須要努力抑制,才能不讓眼淚落下來。

第二日,瑾娘起床後方才梳妝畢,正取出築來,有一下沒一下地撥着,忽然門簾被掀起,闖進來一個人來。瑾娘擡頭一看,心裏叫苦,來者是胡亥。

Advertisement

胡亥披了一身黑色的裘衣,以紅色的帶鈎為飾,頭發一絲不亂地束起來,他今年有十二歲,身材快要長起來了,當他彎腰走進來時,看着像個成年人一般。

他也不看瑾娘滿臉驚詫的神色,自顧自脫鞋進來,完全不把自己當外人。他跪坐在火盆旁邊,對着手哈氣取暖,笑道:“這天氣真夠冷的,還好你此處算暖和,火盆添炭也勤,不然我非殺了這裏的管事。”

瑾娘下拜:“見過殿下。”

胡亥去扶她,手在她的肩臂處多流連了一會兒。瑾娘問道:“殿下一個人來的,中車府令不會擔心嗎?”

胡亥說:“管他呢。我就是來看看瑾姐姐,管別人那麽多有什麽用。”他突然停頓住了,定定看着瑾娘,過了許久,輕輕叫了一句:“靖夫人。”

瑾娘被他這樣的神情和語氣弄得心裏發毛,胡亥不待她回答,嘆息道:“你成了我父皇的夫人,是嗎?過個兩三年,我也要娶妻了,我聽說了我那未婚妻,父皇親自定下的親,禦史大夫太叔的女兒,我從沒有見過她。”

瑾娘說:“娶妻生子,必當為之。殿下還是寬心些好。”

胡亥傾身湊近她,忽然笑了:“也罷,不提這些了。我今天學了一首歌,唱給你聽。”他順手拿過瑾娘放在腿上的築,随手擊了幾個音,便唱起“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聲音低沉,像是怕被別人聽去,只肯給瑾娘一人聽一樣。

蒹葭是秦風中的一首,瑾娘才不信胡亥是今日剛學,說他彩排多日,今日才在瑾娘面前唱出來還差不多。

平心而論,胡亥唱得并不難聽。剛剛變聲的男孩,聲音故意拖長,尾音還花哨地打了個轉,比蒙肅唱得要好多了。瑾娘卻覺得萬般不自然,只想尋個理由把他打發走。琴也彈完了,歌也唱完了,胡亥還是不肯走,卻賊兮兮地湊近瑾娘,說道:“我聽說一件有趣的事情,說是昨天晚上你在高漸離那裏停留了很久,有人還聽得你們争執。究竟是為何事?”

瑾娘暗自嘆息。隔牆有耳果然不假,只是胡亥這麽快便知曉,倒是讓她有點驚訝。瑾娘低頭,聲音平淡:“勞煩殿下操心,瑣事而已。”

胡亥咧嘴而笑,露出白森森的牙齒:“當真只有瑣事?瑾姐姐,你不要騙我。”他指指瑾娘的心口,又指向自己的心口,“你的事情,我都知道,你做了什麽,想了什麽,我也知道。父皇有妃嫔無數,他時常記不得你,可是我都記得。”

這話若由嬴政說出來,估計效果就大不一樣了;可是偏偏是從十二歲的胡亥嘴裏說出,就像中二少年宣稱“我是宇宙之王”那般,倒讓人覺得好笑了。瑾娘不以為懼,笑言:“殿下辛苦,妾不過是小小樂師,何值殿下如此?”

胡亥傾向瑾娘,将她的手攏住,攥緊她的指尖,撫摸着瑾娘指頭上擊築磨出的繭子來。他附在瑾娘的耳邊低語。

“你是我父皇的嫔妃,豈能與一個樂府令有染?被人發現是要處死的。”

“殿下慎言,并無此事。”瑾娘皺眉道。

胡亥正要說話,忽然門口傳來少女笑吟吟的聲音:“阿靖姐姐,我這邊的曲譜有缺,勞煩你幫我看一下。”

瑾娘還沒來得及說話,門上懸着的帳幔已經被撩開,探進一張粉雕玉琢的面孔來,來者見胡亥抓着瑾娘的手不放,甚至整個人都欺到了她身上,驚得手中捧着的竹簡嘩啦啦落了一地,人早就跪在地上不住叩頭:“殿下恕罪!奴婢什麽都沒看見!”

來人是從燕宮新調來的小樂女,名叫倩兮。她為人聰穎伶俐,善吹埙。瑾娘喜愛她,時常與她走動往來,還招呼倩兮來尋她的時候無須通報,直接進來便可。卻不料今日撞見了這種事情。

胡亥一言不發地放開瑾娘,整了一下衣裳,準備起身。瑾娘知道,他這是動了殺心。就算胡亥欲放倩兮一馬,趙高定也不會留下活口。瑾娘長跪,攔住欲站起身的胡亥,“請殿下恕罪!倩兮年幼,不懂事,定然不會亂說。”

胡亥一甩衣袖,推開瑾娘,繞過伏在地上,渾身抖如篩糠的倩兮,走到門口,起初觀望道:“守在門前的人都哪去了?盡是廢物!全部殺掉!還有這個……”他回頭看着伏在地上的倩兮,正待下令,忽然又若有所思,竟然就打量起她來。

瑾娘心想,不是吧,胡亥看上倩兮了?

胡亥帶來的侍衛跑過來,将面色如土,甚至連求饒的話都說不出來的倩兮拖了下去,胡亥這才哼了一聲,抖了抖衣袖,轉頭看向瑾娘:“姐姐,今日之事,不足為道。”說罷,邁過門檻,大步走了。瑾娘跪在原地,明明是嚴冬,她卻出了一身汗。

倩兮的事情還沒有玩,到了下午,趙高卻親自來找瑾娘了。他興師問罪也好,威脅恐吓也好,瑾娘都覺得尚在情理之中,誰知趙高笑臉相對,而且一開口就是高能話題:“靖夫人可曾想過,離開這鹹陽宮啊?”

瑾娘想趙高這樣說,定然是沒有安什麽好心的,八成是為了試探。她連忙賠笑:“趙大人說的哪裏話,服侍陛下是妾當為之事,怎能說離開就離開。”

趙高高深莫測地微笑,不急不躁:“不死仙藥難求,若是求不來,陛下一朝崩,你豈不是年紀輕輕就要入黃土陪葬?”

他果真是在試探,而且此事定然還與胡亥有關。瑾娘知曉自己兜圈子的話也不是他的對手,索性道:“大人要說什麽,不妨直言。”

趙高笑了:“靖夫人,你可願與高漸離一道,出這鹹陽宮?”

作者有話要說: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