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熒惑守心
胡亥成家後,雖然還是時常出入鹹陽宮,去尋瑾娘的次數卻越來越少。也許是他已經對瑾娘失去了興致,也許是他為免落人口實。有一次,甚至有半年之久,瑾娘都沒有見到胡亥。
到了始皇三十六年,瑾娘已是二十二歲,胡亥當年虛歲十七,卻完全長成了大人的樣子。他個子蹿到将近一米八,人又瘦了下來,顯得格外挺拔;蓄須之後,臉上僅剩的一點稚氣也被盡數掩去了。他入宮時,除非是在嬴政面前,不然總是帶着倨傲睥睨的神色,也不知是硬裝出來的,還是本性使然。瑾娘偶爾在宮中見胡亥一眼,幾乎都要認不出來了。
胡亥長大了,嬴政老了,這個江山馬上就要變成另外一番模樣。
這一年多有不祥之兆,其一便是“熒惑守心”,熒惑星行至心宿之處,帝星黯淡無光,是為不祥,預示了大秦帝國的皇帝将如星宿一般隕落。為了此事,嬴政在深夜裏常長噓短嘆,若是瑾娘在服侍他,他有時還神經質地問瑾娘:“朕死後,你可還願意陪朕?”
入宮這麽多年,假惺惺的體己話瑾娘學了不少,毫不遲疑地回答:“是臣妾之大幸。”
嬴政嘆息了一聲,伸手撫摸瑾娘的長發。她的頭發又長出來不少,平時都是束起的,此時放下來,鋪在枕席之間。嬴政伸手撫上去,他自語道:“阿靖,你還年少,希望能與朕同老。長生不老之藥——”他嗤笑一聲,“天下無不掌控在朕的手中。朕曾經平定六國,修築長城,平定北方胡人,待今年朕幸南方設了諸郡,天下還有什麽不在朕的手中?”
他忽然又苦笑道:“罷了,說這些你也不懂。你連子嗣都沒有,待朕死後誰知道會流落何方,不若在地下陪伴。”嬴政嘆口氣,語氣凄涼。
瑾娘不說話,閉眼睛裝睡,呼吸沉穩。她想,才不是這樣。她要等高漸離,已經等了七年了,她不怕再多等幾年。見瑾娘睡熟了,嬴政也就倒卧下來,躺在她身邊。他的體溫還是這樣低,也許是什麽天生的疾病吧,讓瑾娘忍不住想要抱緊了被子。
這年秋天,又出了件大事。在東郡處,忽然從天而降一塊大隕石,落在郡外的平地上,據說當時煙塵漫天,隕石上浮現出文字,種種異象,使得當地的百姓都人心惶惶。嬴政聽聞此事之後,立即派人前去查看。不多日,派去的人傳回來消息,這隕石是火紅色,形貌醜陋,孤零零伫立在荒地中,隕石上竟有七字:始皇帝死而地分。仔細查看字的斫痕,乃是新刻上去的。
有那麽兩天,嬴政簡直跟得了狂躁症一樣,每天都在殿中踱來踱去,時不時還自語一句讓人聽不懂的話,有時候拿起一份奏折,看兩眼,不順心了,就往地上摔去。宮人皆提心吊膽,瑾娘是樂官倒還好,貼身服飾嬴政的宦官宮女,甚至有被他所殺的。
有一日,嬴政在瑾娘處過夜。半夜裏,瑾娘醒過來,見嬴政直挺挺站在床邊,背對着她,險些吓出心髒病來。嬴政聽到動靜,轉過頭來。他的眼睛在暗室裏發亮,聲音卻溫和:“朕索不出在石上刻字的人,就要東郡五裏之內的人全部死。如此,何懼朕死而地分。”
瑾娘的腦子還有點木,過了一會兒才反應過來,他說的是東郡隕石上那六個字的事情。她打了個哈欠,覺得夜裏有了些森然的冷意:“陛下當真要這樣做?東郡五裏之內人煙稠密,這一殺,不知多少人要殒命。”
嬴政俯視她,不屑地哼了一聲:“婦人之仁,能成什麽事。”他應當是覺得瑾娘煩了,竟一揮衣袖,拿起搭在一邊的外衣,大步向外走去。他也許是為了防刺客暗害,很少在嫔妃的房中過夜,時常睡到半夜醒來,人就不見了。瑾娘急忙披衣起床去送他,嬴政回身擺手:“外面秋寒露重,你不要出來,當心着了涼。”
他對一個小小的嫔妃這樣體貼,卻能毫不猶豫地殺死成百上千人。瑾娘站在窗前,默然目送着嬴政走到走廊中,值夜的宦官打起燈,為他把外衣披上。在手中提着的燈盞映照下,嬴政的身體已經有些佝偻。難怪嬴政如此恐懼死亡,因為連他也不得不承認,他已經老了。
次年,嬴政再度出巡,征發逃往的犯人和奴隸,且至南方而去。在此期間,桑大人又冒充修繕宮室的工匠,帶着高漸離入宮,見了瑾娘一次。兩人期間有兩三年未見,再見時,反而都不知道說些什麽話來了。
高漸離道:“我的眼睛看得越來越清楚,也能瞧出來你的模樣了。瑾娘,跟七年前比,你是一點都沒有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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瑾娘苦笑。房中有銅鏡,她走過去看着鏡中的自己。當年像是美人經過PS,如今卻又是另一番光景了。她的眉宇之間含着愁,五官也長開了,下巴顯得很尖,臉頰上的肉也沒了,一副享不了福的樣子。二十二歲,尚算年輕,卻顯出滄桑來。瑾娘就這樣對着鏡子,頭也不回地說道:“先生,你有辦法逃走嗎?”
高漸離一愣:“逃?”
瑾娘用手捂住銅鏡:“逃出鹹陽,在一個安全的地方,先留在那裏,然後,我也想辦法逃出去,我們在那裏相會。”
高漸離苦笑:“鹹陽宮易進難出,你又怎樣能做到?”他的語氣酸酸的:“我知道的,趙政盛寵你,若是你不見了,他掘地三尺都要再把你找回去。當年胡亥不就證實了這一點嗎?”
高漸離吃起醋來,倒是不遜于胡亥,還硬是要掩飾着,生怕別人看穿他心裏在妒忌。
瑾娘想笑,又笑不出來:“所以要你先過去,然後等我。胡亥和趙高都不可信任,我們不能拖到最後,彼此都會成為牽累。要不然,就回宋子城吧。你回到那裏,然後等我。”她計算着歷史上秦始皇死去的時間,松開捂着銅鏡的手,從鏡中看到高漸離滿臉的凝重,說道:“不會等很久的,最多也就兩三年。如果超過五年我還沒有回去,那你就不必再等我了。”
高漸離嘆氣:“我本來早就沒命了,留下這條命,也是為了你。如果我不必再等你,我也不會等,我們就去地下相會。”他頓了一下,“胡亥随趙政巡游去了,趙高也不在。桑大人是願意幫我的,待我觑得機會,就跑出去。”
不用問他,瑾娘也知道,高漸離逃出胡亥府的難度,不亞于她從鹹陽宮中跑出來。他是個手無縛雞之力的瞎樂師,就算有人願意幫助他,也要看他的造化了。
瑾娘轉過身去,擁住高漸離。她也不在意會不會叫別人看見了,如果現在不同他告別,下次相見就不知道是什麽時候了。
高漸離告別時只說:“那我就在宋子城中等你,一直等到我再也等不到你的時候。”然後他跟随在桑大人的身後,撩起簾子,在門口輕微頓了一下腳步,便走出去了,沒有再回頭。
秋天未至,始皇東巡歸來。車辇行過渭水河畔,始皇在道旁伏地迎接的衆宮人中看到了瑾娘,便叫宦官将她扶上車,攬在懷裏,手指往她鼻梁上一刮:“這麽些日子,阿靖可還想過朕?”
真是奇了怪了,嬴政後宮有美女無數,他為何偏寵這樣一個小樂師,着實費解。瑾娘趕緊笑臉相迎,說些奉承話,把嬴政哄得高興,道:“下次出巡,朕帶你一起去。”
瑾娘一算時間,心髒突然砰砰跳了起來。如果嬴政能說到做到的話,下次他巡游,也正是他殒命的時候。
在這時間裏,瑾娘一直憂心高漸離是否真能順利地逃出鹹陽城,卻苦于無從得知消息。直到有一天,下朝之後,瑾娘正坐在房中擊築,忽然門簾被人大力一掀,一個瘦長的人影連鞋都沒脫,就大步闖了進來。子羅在一旁被吓得驚叫,瑾娘連忙命她噤聲。
進來的這人是胡亥。他快步走到瑾娘面前,低着頭去看她。瑾娘也不慌,擡頭定定打量着胡亥。他長成大人了,頭發束起來,臉上輪廓也逐漸明晰,說不上有多英俊,卻有種讓人一見難忘的氣質。大概是目光中的陰狠吧,他從小就有的陰狠,平日裏藏着,此刻在瑾娘面前,暴露無遺。
“我問你,是不是你慫恿高漸離逃的?”他開門見山就是這樣一句,還刻意壓低了聲音。
瑾娘起身,見子羅還戰戰兢兢站在門口,就對她使個眼色,示意回避,随後躬身對胡亥行禮,柔聲道:“妾身招待不周,十八公子請坐。”
胡亥沒有坐下,卻搶前一步,抓住了瑾娘的手腕。他的力氣很大,甩也甩脫不得。他說:“姐姐,你休想瞞我,咱們是同一條船上的人,你不應該騙我。高漸離走了,他一個瞎子能走多遠?我會把他再抓回來的。但是,你告訴我,是不是你讓他走的?”
瑾娘面色不動:“高漸離一走了之,于妾身有什麽好處?”
胡亥站在那裏,和瑾娘目光較量着。瑾娘率先敗下陣來,挪開了目光。胡亥的眼神太過可怕,再與他對視下去,她覺得可能下一秒自己就會被捅死。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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