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百鬼夜行:四
◎小姑娘抿着嘴要笑不笑的樣子還真好看。◎
大夫來過, 說奚茴身子虛,似有風寒之症,需得靜心休養才行。
喝了藥, 奚茴才覺得自己好受了許多,可到底肩上的傷還沒好又生了一場病, 整個人消瘦了不說, 臉色也白得吓人。
奚茴因病顯得柔弱了許多, 她雙臂抱着膝蓋蜷縮着, 露出小半張臉, 一雙狐貍眼幽幽地盯着一處,瞧着像是個受委屈讨欺負的角色。
秦婼不敢被她柔軟的表象所蒙蔽,依舊戰戰兢兢地照顧着她。
謝靈峙在奚茴清醒過來後便離開了客棧, 年城還有要事處理,他不能留在客棧照顧她,因此自責地對奚茴說了許多話, 還問她有什麽想要的, 待他晚間回來帶給她。
奚茴只在最後這一句話給了他反應, 張口便說:“我想吃雞。”
“你現在病了,不能吃太油膩葷腥的東西, 等你病好了, 謝阿哥一定給你買雞吃。”謝靈峙像是在哄小孩兒。
可奚茴早已不是小孩子了,過期的滿足與未定的承諾在她這裏都等于空話, 既然知道自己吃不上了, 幹脆便瞥過眼不去看他。
她也不知自己這是怎麽了, 昨夜雖半開窗戶, 但軟塌上有薄毯, 她蓋着應當不會生病才是, 卻一夜睡去難以醒來,還回憶起了那種叫人心煩的夢。
奚茴病時就連情緒都變得低迷了起來,整個人處于一種放空狀态,如過去十年在淩風渡裏的每一天,只是手指無意識地撥弄着手腕上的引魂鈴,好安慰自己不是一個人。
盛夏的天說變就變,上午還豔陽高照,才過午時便忽而密布陰雲,眼看着就有暴雨落下。
奚茴在床上坐不住,便走到窗戶邊盤腿于太師椅上,撐着下巴看窗外的街道。
果然沒一會兒便下起了雨,忽而落下的雨珠啪嗒啪嗒打在屋檐與地面上,澆得路上行人一個措手不及,一時間所有人都朝街道兩側的屋檐下奔去。
微風将雨水吹進了屋內幾滴,如薄霧似的掃在臉上,不知從何而來的一道鐘聲敲響驚醒了奚茴,她順聲音傳來的方向細細去看,才能瞧見高樓聳立的小城內露出廟宇一角,脫漆的黃色飛檐在雨幕中更顯暗淡。
飛檐下一串生鏽的銅鈴經風吹雨打,已不見過去樣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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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場雨下了兩個多時辰一直未有改小的趨勢,因着雨勢太大街道上都有些積水來不及順着溝渠流走,已能沒過腳面。早先躲雨的人見這天色小部分借到雨傘回家,大部分只能将外衣脫下蓋在頭上埋頭狂奔。
年城中有個月老祠,廟前擺攤的人居多,走不動的只能就近避雨,人倒是可以回家,只是攤位不得不留在安全的位置。
月老祠裏僅有一老一少兩位守廟的道士,老的那個是從百裏之外的青松觀歸鄉過來的,少的那個不過十二歲,是老道撿的孤兒一直養在身邊,也未出家,只是總日裏穿着灰白色的道袍,故而被人稱一句小道士。
午間來月老祠裏避雨的人到了傍晚幾乎走光了,便是攤位也與老道說好臨時放在月老祠中,待明日雨停了來取,老道好說話,便讓那些人将攤位推進了院子裏空閑的房內。
只是路過一間小屋前要注意些,那是借住在祠內的父女二人,小姑娘生了病,動靜輕些,不好打擾。
老道送走了人,小道士也将晚飯做好。
原先月老祠裏就他們二人,吃的都是後院裏種的素菜,今日多了兩個人,他們也沒講究不食葷腥的說法,便煮了一鍋魚湯下面條,卧了一個蛋專門給那小姑娘。
父女二人是今早來的,因身上銀錢着實不多,便請暫住于月老祠內。老道本就是個善心的人,也知客棧價貴,自己這裏雖然簡陋些,但他分文不取,也當日行一善,便放了兩人進來。
小道士匆匆吃了幾口飯,便端了飯菜與面條去院內小屋前敲敲門。
雨還在下,屋內點了燈也是昏暗的,小道士清了清嗓子喊了一聲“戚大叔”,沒一會兒便有人來開門。
車夫打扮的男人粗濃的眉毛正因擔憂皺到了一起,他皮膚粗糙黝黑,身量不高卻很健壯,一雙牛眼意外地看起人來很溫柔,見小道士端了飯菜來連忙道謝:“多謝小正師傅。”
小道士随老道姓汪,單名一個正字,也是老道給起的,老道叫他小正,車夫也就跟着這般叫了。
“小妹妹好些了嗎?”小正還記得早間車夫背着小姑娘進月老祠時那小姑娘的臉,哭得眼睛都腫了,風一吹,臉上皴得紅彤彤的,瞧着很嚴重的樣子。
“好些了,多謝小正師傅關心,還麻煩小正師傅給我們送飯來,這樣恩德我實在……實在不知要如何報答才好。”車夫還處于女兒生病的焦急中,端着面就站在風口與小正說話。
一陣風吹進了屋裏,忽而傳來小姑娘的哭泣聲,委屈又驚恐地哇一聲傳出來,車夫聞聲連忙沖進了屋裏,小正也擔憂地踮起腳朝屋內看,又不太敢跟進去。
小屋放不下屏風,推門進去便是桌子,隔了兩步就是炕床,床上墊着幹淨的被褥,是小正平日換洗用的,現下暗藍色的被褥裏窩着一個五歲的小姑娘,哭得渾身顫抖。
小正在月老祠長大,很少出街去玩兒,自然也看過男童女童,卻沒見過長得這麽好看的小妹妹,故而多擔憂了些,心想她這般能哭,該不會把眼也哭瞎了吧。
車夫扶起小姑娘,問她一句怎麽了。
若是奚茴在場,便能認出這父女二人昨日還在街上巷子裏和她見過一面,雖是父女卻分外不像,那姑娘穿得普通,長相似大戶人家的千金,爹倒是實打實的粗漢,年齡還差了許多。
戚袅袅慢吞吞地伸出自己的小胳膊,藕粉色的袖擺上不知沾了什麽泛黃的粘液,待掀開那袖子去看,細白的皮膚潰爛了一片,濃水腐化滲透了衣裳,發着淡淡的酸臭味兒。
戚楓見狀,連忙将她的袖子壓了下去,把那雙小手緊緊地抓在手心裏,卻不知所措地連句安慰的話也說不完整。
“沒事的,袅袅,你這是……這是生病了,爹爹會給你請大夫,大夫來看吃了藥袅袅就能好了。”
戚楓的安慰并未讓戚袅袅的情緒穩定下來,她不知自己為何會生這種怪病,渾身無力地連路都走不動,身上還總是出現斑點,她雖聞不到,卻也知道自己一定在發臭。
好像就是從爹爹帶她來年城開始,來年城的這段時間她一點也不開心,吃也吃不好,睡又睡不着,身體越來越差,還已經很久都沒有見到娘親了。
戚袅袅撲到了戚楓的懷裏,一邊哭一邊道:“我想回家,爹爹……我想娘了,我想回家。”
戚楓摟住戚袅袅的背,他甚至不敢太用力,生怕自己将女兒的皮膚碰破,只輕輕地撫了撫她的頭發,輕聲哄道:“好的,爹爹帶你回家,等袅袅的病好了爹爹就帶你回家,袅袅別怕,爹爹去給你找大夫。”
二人的談話都被站在門口焦急的小正聽進去了,他也借着燭火的光看見戚袅袅身上的傷口,說不出那是什麽病症,就像是燙傷潰爛後的模樣,難怪戚袅袅要哭得這麽傷心,小小年紀怎能忍受這般疼痛。
知道戚楓要去找大夫,小正連忙道:“戚大叔你別擔心,我認得大夫家怎麽走,我、我去給你找大夫。”
“小正師傅!”戚楓還未來得及說什麽,小正轉身便跑了。
少年甚至都來不及從廊下繞,直接沖入雨中喊了老道,一聲聲師父叫得老道急忙忙從屋中出來,還險些摔了一跤。
“師父當心!”小正扶住了老道,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道:“小妹妹生病,手爛了好大一塊,我聽戚大叔說要去找大夫,可他今日都沒出門,想來沒錢住客棧,自也是沒錢請大夫的,師父,我們能不能……”
不待小正說完,老道便知道他的意思,師徒二人倒是因為這月老祠存了不少銀錢,可到底是出家人,黃白于他們而言也是身外物,當然是要拿出來救人的。
老道連聲哦,轉身便要去找銀兩,小正攥着幾粒碎銀子就要往外沖,戚楓暫時安撫好了戚袅袅便攔住了他,對他道:“小正師傅,太麻煩你,還是我自己去找大夫吧。”
小正連傘都沒撐,站在了院外亭內道了句:“我認得路,腿程快些。”
戚楓撐起傘走到亭內,自然也看見少年手心裏攥着錢,他感慨在年城居然還能遇見這樣實心眼兒的一對師徒。
戚楓道:“實在不好再麻煩小正師傅了,你與汪道長能留我在祠裏住下已然萬分感激,我其實還有一些私藏,想着當回去的路費,用來買藥應當夠使,不能再用你與汪道長的銀錢。”
小正還要說什麽,戚楓按住了他的肩膀:“小正師傅的好意我心領了,我力氣大,身體壯,回去的路費等袅袅病好了再掙也來得及。小正師傅,還麻煩你幫我看顧袅袅,夜長雨大,我怕自己一時半會兒回不來她會害怕,小正師傅比她年長幾歲,陪着她會安心些。”
小正哦了聲,見戚楓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便答應了下來。
可他還是将銀錢塞進了戚楓的手裏:“師父說,與人為善積福報,來生會更好,這些錢本就是給小妹妹看病用的,戚大叔你先使着,等你自己手上的不夠了就用我給的,若實在過意不去,不如等你回到家鄉寄回銀錢那也是可以的。”
戚楓拿着手裏的錢,一時竟愣了神。
小正雙手抱頭又竄進了雨裏,要去小屋子裏陪着戚袅袅。
方亭很窄,只要風大點兒便會被雨淋個通透,冰涼的雨水打濕衣衫,戚楓過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那句回到家鄉讓他心中感慨萬分,手裏拼拼湊湊的碎銀子也滾燙萬分,似是要握不住了。
袅袅的身體,哪兒是尋常大夫能治的呢?
若不趕緊找到那珠子,只怕他們永遠也回不去家鄉了。
戚楓将銀子收好,想着等他與袅袅離開後,便将這錢放回月老祠的小屋內,小正師傅過來收拾床鋪時一定能看到。定下思緒,戚楓撐起黃油紙傘走入雨幕裏,不過十餘步便徹底隐于夜色中。
天越發暗了下來,戚袅袅向來是個聽話的孩子,出門在外爹爹說什麽就是什麽,娘也是這樣叮囑她的,所以即便她心裏再害怕也不敢求着要跟爹爹一道出門,她想她一定要好好看病,好好吃藥,待身體好了就回家裏,再也不出遠門了。
戚楓走了好一會兒,渾身雨水的小正便在屋子門前躊躇着也不知要不要進來。
房門是開着的,呼呼朝裏面灌着風,将小正衣袂上的雨水都吹進了房裏。
戚袅袅瞧見人影,知道他是給自己送面的小道士,爹爹對她說道館裏的師徒二人是好人,方才他離開前也說過會讓小道士來陪着自己,怕油燈燃盡了她畏黑。
小正在門口挪了半天也沒将自己挪進屋子裏,畢竟裏頭床上坐着的是個小姑娘,他又從來沒與女孩兒接觸過,幹脆就靠着門口吹冷風。但時不時還要看顧小姑娘的情緒,于是那雙眼便一會兒看看屋外的雨,一會兒看看戚袅袅那雙睫毛濕潤挂着淚珠的大眼睛。
真好看啊,小正心想,戚大叔的女兒那雙眼睛像是黑夜裏能發光的明珠。
小姑娘哪兒都長得好,與他不一樣,瘦瘦的,細胳膊細腿,一雙眼笑起來便眯成了縫,鼻梁上兩點雀斑,就是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相貌。
如此胡思亂想着,便聽到嬌滴滴的女娃娃問了他一聲:“你要不要坐進來?”
“啊?不不、不必了!我、我吹吹風,挺好的!”小正立馬站直了。
戚袅袅扁着嘴,突然就哭了。
小正都愣了,他沒想到自己怎麽惹得小姑娘不高興,手忙腳亂了好一會兒又說:“那、那我、那我進來坐坐……”
“出去!你出去!”戚袅袅用被褥将自己緊緊圍住,委屈得恨不得馬上就要死掉了。
她知道自己身上不好聞,她的手臂爛了,爹爹白天也打開窗戶說要通風,雖然爹爹不說,可戚袅袅就是知道他怕她身上的味道熏着來月老祠的人,然後就會被汪道長趕出去。戚袅袅本是想小正站在門前總淋雨,她以為天黑了便是大哥哥也說不定會怕黑,不然他怎總往屋裏瞧,可誰知他卻是嫌棄屋裏的味道。
小正都走進屋裏來了,又被戚袅袅趕,于是擡腳就要朝外面走。
戚袅袅見他果然恨不得立刻離開這間屋子,更加委屈難受,羞恥得哭聲更大。
小正一時進退兩難了。
他回頭看了戚袅袅好幾眼,努力睜圓了雙眼想對策,可滿腦子只有“完了”。
若是被師父聽到他惹哭了小姑娘,還不得讨一頓打?完了!
若是戚大叔回來見小姑娘的眼睛更腫了,還不得想歪他?完了!
“我我我……對不住,我……你你你別哭了,不然,我給你說個故事?”小正努力在哭聲中揚起自己的聲音:“乞巧節那日,牛郎與織女鵲橋相會,牛郎流下思念的淚水,織女卻沒有,你……你可知道為何?”
戚袅袅果真沒那麽用力哭,只用一雙淚汪汪的眼睛看着他。
小正松了口氣,笑道:“因為天上一天,地上一年,牛郎想念織女一年,可對織女而言,他們天天見面。”
戚袅袅揉了一下眼睛,問:“那他們為何會分開,一年才能見一次?”
“因為仙凡不得相戀,跨越兩界身份有別……嗯,書裏是這麽說的。”小正見她總算不哭了,小心翼翼地問了句:“我、我能坐下嗎?”
“随你。”戚袅袅撇過臉,還在想兩界身份有別的問題。
半晌之後,那頭小正正擰着袖擺上的雨水,便聽見戚袅袅道:“你說的和爹爹說的不一樣,爹爹說便是他死了變成鬼,他也一定會愛娘,所以若真心喜歡,必能排除萬難,身處界位不是分開的理由。”
小正張了張嘴,有些反駁的話還是沒說出口,只擺出一副恍然大悟的模樣誇獎戚袅袅:“戚姑娘比寫話本的人要有見地!”
戚袅袅眸子一亮,稍稍有些得意,那表情襯得臉龐便更加精致靈動了起來。
又是一陣靜默,戚袅袅問:“你、你有沒有聞到……臭味?”
小正吓得背過身,脫了自己的鞋子聞了聞,跑了一整天是有些汗味兒,于是他紅着臉,趕緊穿好鞋把腳縮進道袍裏,眼睛都不敢看戚袅袅,非常誠心地道了句:“對不住,戚姑娘,我、我還沒洗腳。”
戚袅袅:“……”
爹爹說月老祠的師徒倆是好人,但這世上的好人大多有些笨,小正師傅就是個笨的,可他為人真的很不錯。
是戚袅袅來年城之後,第一個願意真心相交的朋友。
小正見戚袅袅終于揉着眼睛不再哭了,看向自己的眼神也友好了許多,便穩下心來,小姑娘抿着嘴要笑不笑的樣子還真好看。
原以為這場雨是急來急走,卻沒想到一直下到了子夜過後才逐漸轉小,戚袅袅躺回了被窩裏沒睡着,趴在桌面上被榨幹了故事的小正倒是微微打起鼾來。
雨點小了,落在傘上的分量依舊不輕,原是要去請大夫的車夫戚楓卻不知為何站在了青雲客棧前,他擡頭看向客棧的某一扇窗內,隐約能從那開了一條縫隙的窗戶裏查探到那粒珠子的光。
那是一顆永不腐朽的舍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