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百鬼夜行:九

◎她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面說漂亮。◎

一聲聲仙女姐姐, 倒是讓奚茴語塞住了。

她看着眼前一臉燦爛笑容的小姑娘,微微眯起雙眼,到了嘴邊惡毒的話莫名有些難以啓齒, 竟不自覺攥緊了手,而握在手心裏的金香插提醒她, 她還要去當鋪, 于是奚茴撇了撇嘴, 不再理戚袅袅, 轉身離去。

“仙女姐姐再見。”戚袅袅對着奚茴的背影揮手。

奚茴聞聲回眸, 正好看見對方畢恭畢敬地對她鞠了個躬,感謝得十分真誠。

奚茴:“……”

小姑娘示好的笑容還真是刺眼。

昨夜戚楓回來後,說是因為行雲州的仙使給了他救命的藥, 所以他要在城中替仙使做一些事才能離開年城。戚袅袅雖然歸心似箭,特別想念娘親與家門前張叔賣的糖葫蘆,卻也還是懂事地什麽意見也沒提, 不敢給爹爹添麻煩。

戚楓今日見戚袅袅身上腐爛的地方重新愈合宛如新肌後, 天不亮便出了門, 直至日上三竿也沒回來。戚袅袅還念着她爹爹沒吃飯,恐怕中午也不能回家, 便想着弄點兒吃的送過去, 免得他忙忘了正餐。

小正雖年紀不大,但對年城內外都很熟悉, 戚袅袅去送飯他自然要跟着的。

一個半大的小子, 一個走路有時還踉跄的姑娘, 二人一路說說笑笑便到了鬧市中央。他們只知道戚楓去的是城外呈古橋附近, 越過這條街道便能從側門出城。

奚茴當了金香插, 換了一些碎銀子和銀票在身上, 出了當鋪便想到了初來年城吃過的糖葫蘆。

張望了會兒,果然遠遠看見了扛着糖葫蘆的老頭兒穿街走巷,恐怕是因他賣了半日已經有些累了,步伐緩慢許多,奚茴一路小跑追上去很快就跟在了對方身後。

能不花錢的東西自然不花錢,她還如上回一樣,從老頭兒身後抽了兩根糖葫蘆下來,心想若老頭兒發現了她再給錢,免得招麻煩,誰知老頭兒年紀大了根本沒察覺,周圍人也各做各的事,沒瞧清奚茴是怎麽偷東西的。

也有例外,那兩個正準備出城的少年和女童便目睹了她偷糖葫蘆這一幕。

奚茴又一次被戚袅袅抓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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離城的側門就在不遠處,因需排隊等候,太陽又毒辣了些,小正與戚袅袅就在一旁廢舊茶棚的茅草棚下等待片刻,二人坐在茶棚裏也沒出聲,一擡頭便見奚茴吃起糖葫蘆了。

小正眨巴眨巴眼,心裏奇怪,這樣偷東西的人真的是傳說中護衛蒼生的行雲州仙使嗎?

“仙女姐姐……”戚袅袅開口,再去看那賣糖葫蘆的老頭兒,老人家順着陰涼避陽的地方一路走,過了個巷子口繼續吆喝,沒回頭。

奚茴瞥了一眼手上的糖葫蘆,再看向戚袅袅那雙圓溜溜的眼,正要走,戚袅袅忽而喊了聲:“賣糖葫蘆的爺爺!”

奚茴一怔,立刻将手中的東西遞了過去。

戚袅袅只來得及喊那老頭兒一聲,對方便走入了巷子裏,而她眼前豎着一根鮮紅通透的糖葫蘆,上面挂着的糖衣有些融化,散發着誘人的甜香。

戚袅袅不解地擡眸,奚茴卻理所應當地蹙眉道:“喏,封口費,你倆分一根,別說我不仗義。”

這樣小姑娘總不會還想要告狀了吧?

若是換做以往在行雲州,奚茴哪兒管旁人是否告狀她偷東西,反正只要丢了東西就是她拿的,關禁閉也是家常便飯。可現在不同了,她還挺喜歡曦地的,這裏有許多她沒見過和沒吃過的玩意兒,奚茴不想自己偷東西被揭發,最後被謝靈峙送回行雲州。

畢竟年城距離行雲州很近,而他們一時半會兒也離不開這裏,完全能抽空将她遣回。

至于她為何有錢卻仍要偷,便是自幼養成的觀念,錢能不花就不花,旁人如何與她無關,先保全自己的利益再論其他。

旁人說,這叫自私。

奚茴覺得她挺大方的啊!

攏共偷了兩根糖葫蘆,封口費就分出去了一半,她這不是大方得很嘛!

戚袅袅看向眼前的糖葫蘆,幾次張口想要告訴奚茴這樣是不對的,可又念及她是自己的恩人,于是奚茴在她眼前好人與壞人的形象來回變換,叫她心裏異常矛盾。

小正就沒戚袅袅想得那麽多,張口就是:“你偷東西!”

“唔,怎麽了?”奚茴點頭:“那老頭兒有那麽多根,我拿兩根又如何?”

“不對!老爺爺的果子是他自己種的、糖葫蘆是他自己串的,熱天跑出來賣錢,你卻不勞而獲,這不是你拿多拿少的問題。”小正搖頭,說出自己認為的對錯。

奚茴卻朝他吐了吐舌頭:“那你別吃了,這一根都給小丫頭。”

小正皺起細細的眉毛:“師父說為人要正,需奉公守法,偷來的糖葫蘆獲途不正,必也不好吃。”

奚茴不怒反笑:“我覺得挺好吃的,甜絲絲的。”

戚袅袅聞言,回想起自己吃過的糖葫蘆,認真糾正奚茴:“年城的糖葫蘆不甜,張叔賣的才甜,仙女姐姐若想吃好吃的糖葫蘆,待我回到家鄉買來送你,只是……莫要不問自取了。”

奚茴與他們幾番對話,那賣糖葫蘆的老頭兒早不知走到哪兒去了,她也不擔心這兩個小孩兒追上去,便岔開話題:“你是不是給誰送飯啊?再不去飯菜都涼咯。”

戚袅袅這才想起來正事,見小正還想說什麽,她扯了扯小正的袖子,臉色為難地搖頭後道:“小正師傅,我們走吧。”

城門前擁擠的人已經散開,他們這時走剛剛好。

奚茴朝二人擺了擺手,一根糖葫蘆已經吃下了一半,笑盈盈地擺出一副她就是做了壞事他們又能耐她何的挑釁表情。

小正覺得奚茴不像個好人,可到她底是戚袅袅的恩人,偷糖葫蘆之事只能放在心裏膈應着。

奚茴見二人走向城門,轉身的剎那便瞧見隔着半條巷子另一頭焦急忙慌尋人的男女。

齊曉和秦婼二人談起年城之事忘神,再擡眸奚茴已經沒了蹤影,他們找了兩條街也沒找到人。偏偏奚茴又不懂如何使用信符,身上更是半點通訊的法器也沒有,叫他們找人沒有頭緒,如無頭蒼蠅般于人群中亂轉。

奚茴不太想跟他們回去,難得出客棧,又難得清閑自在,回去看那兩人對她眼不是眼鼻子不是鼻子的,忒難受。

她轉身就走,也不管那二人找不到她有多焦急,毫無愧疚地跟上了戚袅袅與小正,打算出城玩兒一圈再跟他倆回來。到時候就說是齊曉二人将她給弄丢了,她在城中迷了路。

影子哥哥說過,她裝委屈可憐很是拿手。

這邊出城的是年城側門,僅有一人高,騎馬不能通過,也很窄,挑着扁擔得要側着才能走,守門的僅有兩人,城裏城外各站一邊,一個管進,一個管出。

守城門的認得小正,輕易放行,待二人出了城後才發現他們身後跟着奚茴。對方吃完了一根糖葫蘆,手中還拿着一根,見他們二人擡頭露出疑惑的表情看她,她還能抿嘴笑一笑,挑眉逗弄。

出了城門,眼前場景也變得開闊了起來,一條黃泥路筆直往外延伸,道路兩旁似是荒地卻也長了不少花草樹木。盛夏裏野花綻放遍地都是,靠近城門這邊有許多楝樹,過春花兒便敗了,此時長了一顆顆小小的果子,碧青色密集地挂在枝頭上,壓垂了樹枝。

不知哪種花兒散發着清爽的香味兒,陣陣熱風迎面吹來,帶着草木清香拂過衣袂。

遠方層層疊疊的山,還有山下窩着的村莊,村外包圍着田野。

遠山如黛,纖雲袅袅,人氣兒從煙囪裏冒出,傍着青山綠水,還有粉色花樹,去年播的麥子如今已然長成,風吹金色的麥浪與綠意盎然的山川形成了強烈鮮明的對比。

奚茴放眼望去,更覺得行雲州之外的曦地處處皆好。

論景色,奇花異樹和山林妙景,行雲州自是比年城要好上百倍,可在行雲州裏,奚茴從無這般惬意地看過山水。

她也不說話,一路賞景吹風,跟着兩個小孩兒沿着大路通小路,一路彎彎曲曲地走入了田野。

麥田有半人高,三個人走進去只能看見小正和奚茴兩人的身影,潺潺流水從麥田中段傳來,待走到跟前才發現一望無際的金色田野裏居然還有一條寬廣的小河将山川下的村落一分為二。

從高處看,這條河宛若一條銀龍徜徉于金色的海洋裏。

連接着河的石橋有些年頭了,一塊塊巨大的石塊因形狀各異壘成了如今彎弓似的拱橋,兩旁的石頭上還刻着深深的字跡,記錄呈古橋的由來。

戚袅袅站在拱橋的正中間最高處,踮起腳尖四下去看,問小正有沒有見到她爹爹。

小正的身量也不多高,沒瞧見人影。奚茴倒是看見了,她不單看見了戚楓,還看見了與戚楓站在一起的陸一銘,幸而謝靈峙不在,應是去了別的地方。

奚茴見兩個小的一會兒上橋一會兒下橋,就是看不見人,她被這兩人轉得頭暈,幹脆指了個方向道:“人就在那邊呢,有無瞧見村口有一排開了紅花的樹?順着樹找去吧。”

戚袅袅對奚茴道謝,小正也颔首,二人離開時奚茴聽見小正嘀咕了一句:“她若是騙我們怎麽辦?”

戚袅袅似乎也在懷疑,并未回答他。

奚茴暗自嘁了一聲,早知道就不告訴他們倆了,人果然不能做好事。

她自己不去,奚茴不想碰見陸一銘,但方才來的路上光顧着看山看水,她也不認得回去的路,便在呈古橋附近玩兒水,等那兩個小孩兒回來。

河水清澈,能看見底下一個個被水流打磨圓潤的石頭,奚茴坐在田埂邊,背後是被吹動散發淡淡草葉香氣的金色麥田,旁邊是正好擋住太陽的呈古橋,她褪了鞋襪将雙腳泡在水裏,吹着風感受自然氣息。

微熱的風拂過臉龐,沁涼的水穿過趾縫,奚茴壓倒了麥子給自己墊着,軟和和的也不髒衣服,她往後一躺,就這麽眯着眼睛看藍天白雲,竟不知不覺地睡了過去。

再醒來時臉上有些癢,奚茴伸手拍了一下,卻聽見一聲低呼,她睜眼便對上了一雙靈動天真的眼,那清澈的眼裏倒映着她完整的面容。

戚袅袅眉眼彎彎地問她:“你醒啦,仙女姐姐。”

奚茴一怔,呼吸間聞到了除麥田外的其餘香味,就在她起身的剎那,一抹抹鮮紅的顏色從頭頂落下,清甜的花香味兒将她徹底包裹了起來。

低頭看去,她的身上不知何時被紅豔豔的茶花鋪滿,偶爾有兩朵粉色點綴,方才從眼前落下的正是盛放的花朵。奚茴再伸手朝頭上去摸,觸手碰到柔軟的花瓣讓她一時卸了些力氣,再小心翼翼地将頭頂的花環取下。

那是茶花連着淩霄花的藤蔓編織而成的花環,還挂了幾朵淩霄花作點綴。

她的衣襟,袖擺,就連放在一旁的鞋面上都蓋了兩朵花兒,散落的花瓣灑在周圍,蹲在她身邊的戚袅袅手上還拿着一朵,似乎正在考慮那朵花兒還能放在她身上何處。

“你在做什麽?”奚茴掃去身上的花,問她。

戚袅袅道:“我看仙女姐姐睡着了,好漂亮,所以想把這些花送給你。”

她當真有些天真,在小正問出奚茴會不會騙他們随意指個方向後,她雖沒有回答,心裏其實也在擔心,畢竟奚茴在她面前表現得實在不像個好人,可當她看見戚楓與陸一銘站在一起後,戚袅袅便堅定了奚茴一定是仙女這個認知了。

将飯送出,戚楓說還有事處理,飯留下他很快就會去吃。

村裏的人都知道陸一銘與戚楓到來是為了解決村中鬧鬼之事,瞧着戚袅袅年紀小又懂事,小姑娘長得可愛,也有對陸一銘和戚楓示好之意,便在戚袅袅回去時贈了茶花,将她原先裝飯菜的空籃子給填滿了。

戚袅袅離開後回到呈古橋便見到奚茴睡在了麥田裏,一雙白玉似的腳泡在水中,淡紫色的裙擺落進水裏随波紋流動,像紫色的煙,襯得她如誤入凡間的仙子。

村名贈與戚袅袅的花兒,就這麽被她轉贈給奚茴,還編了花環小心翼翼地給她戴上。

小姑娘的想法很簡單,誰對她好,她便也對誰好。

她的籃子裏還留了兩朵漂亮的,一朵給小正,一朵給小正的師父,他們二人都是男子,男子不戴花,不過留了枝的茶花不論是飄在碗裏還是放進壺中,都可增香添景的。

戚袅袅沒給自己留,她将她的那份兒也堆在了奚茴的身上,特別想看奚茴醒來見自己被花朵纏繞的驚喜表情。

奚茴的确挺驚喜的。

沒有女子不愛花兒,當初岑碧青讓她在漓心宮後偏僻的幾個小苑裏選一個住,不要出去禍害其他宮,她便特地選了有海棠花的那個。

只是她沒想過打扮自己,更沒想過将花兒編成花環戴在頭上。

且她還是第一次,被人當面說漂亮。

眼前的小姑娘看起來,也沒那麽讨人厭了。

“什麽東西就弄我一身,花裏說不定有蟲子的。”奚茴起身,穿好鞋後拍了拍衣裙,再看向那落了一地的紅花,聲音很輕卻別扭地說了句:“你捧了這麽多花兒,說不定蟲子早就爬進你的鼻子和嘴裏了。”

方還展露笑顏的戚袅袅聞言,頓時閉上嘴不敢笑了,再看向手裏的那朵茶花,趕緊丢了出去。

奚茴撇嘴,問了句:“你們送好飯了?該回去了吧?那快走吧,帶路。”

戚袅袅哦了聲,垂着頭跟在了小正身後,奚茴離開呈古橋時回眸看了一眼她方才躺過的地方,古橋下河水潺潺,上面漂浮了數多茶花,和散落的花瓣。

而她的手上拿着戚袅袅編的花環,到底是沒扔下,就這麽挂在胳膊上一路沉默着往回走。

這一趟看似不遠卻耽擱了許久,待他們走到城門下已經過了一天中最熱的時候,城門前圍着些許莊稼漢,各個人高馬大,手上的鋤頭鐮刀還沒放下便于城外不知與人争論着什麽。

戚袅袅與小正繞着他們走,卻見其中一人眼神好,瞥了一眼戚袅袅便認出了她是誰,立刻攔着戚袅袅與小正不讓他們離開。

“就是他們!也不知是哪兒來胡說八道的人,竟撺掇着行雲州的仙使要挖我家祖墳,那座山上都是我們村裏人祖輩埋身的風水寶地,怎麽說開山就開,說挖墳就挖呢?”其中一人指着戚袅袅道:“我見到這丫頭給她爹送飯,就是他們一家,外來的人還幹涉咱們年城之事,必不安好心!”

“就是就是!哪兒有解決鬼魂鬧事,卻反而要驚擾咱們祖宗的道理?”又有一人說着:“小姑娘,叫你爹過來與我們對峙!你爹人呢?”

那十幾二十個人有男有女,七嘴八舌之下守城門的小吏便控制不住,他們也就兩個人,那些人又是鄉下漢子不懂禮數,推推搡搡的叫一群人往戚袅袅那邊湧去。

小正把戚袅袅攔在身後,說道:“戚大叔是來幫忙的,不是要害了大家。”

可惜他也不過是個十歲出頭的小子,說話聲無旁人大,也沒人把他放在眼裏。

人擠人,人推人,鬧起來便沒個注意。

奚茴離他們有幾步,眼見着那些人被憤怒沖昏了頭腦,如小山一般朝兩個小孩兒撲了過來,她忽而心生不滿,胸腔如貓撓似的癢癢。

幾片茶花瓣落地,沸騰的人群中傳來一聲驚叫,衆人吓得噤聲紛紛往後退去,便見一身着丁香色衣裙的少女攥緊挂在手腕上的引魂鈴,面色不善地盯着他們。

她身後護着小正和早已吓哭了的戚袅袅,三人緊緊貼在一處,于他們腳下憑生一圈火焰,散發着灼灼熱意,逼退衆人。

忽而出現的一道身影叫人不可置信地揉了揉眼,只見在那火光之外,玄衣黑發的高大男子面若冰霜,看向這些鬧事的百姓,如看蝼蟻,仿佛他們下一刻就會被碾壓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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