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百鬼夜行:十三

◎不曾有人這般為過奚茴。◎

千目緩了會兒, 細細将自己在行雲州見到的一處不漏地全都說給雲之墨聽。

他留在行雲州的眼睛都收回了,也不敢再放回去。

雲之墨知道寧卿想做什麽,無非是接下來這百日要難熬一些罷了, 他又不是為天地蒼生甘心奉獻的神明,便是鬼域吞并曦地, 人間暗無天日也與他沒有半分關系。

千目見他沉默, 正欲退下, 還未離開忽而一簇火焰燃至眼前, 劇烈的疼痛傳來又迅速結束, 不等千目反應他便被雲之墨從身上挖走了一個眼珠。

“焱君這是……”千目擡眸,只見雲之墨将他的眼珠子捏于兩指之尖,越捏越小, 最後化作一粒細小的金豆,對方也沒說有何用處,只是讓他退下。

千目離開後, 雲之墨便去找奚茴了。

門牆于他而言形同虛設, 雲之墨去見奚茴也沒有絲毫顧忌, 從來都是想來便來想走就走,突然出現于小屋裏, 屋中昏暗的燭火微閃, 破舊紙糊的小屏風上投現人影,淅瀝瀝的水聲傳來。

雲之墨順聲音看去, 便見奚茴披散長發肩背半露, 蹲坐在小小的浴桶內低頭擦臉。

屏風很矮, 只到尋常人的胸膛, 雲之墨又很高, 便是離得遠了也能将奚茴沐浴的樣子看個清楚。

少女的皮膚是病态蒼白, 在暖黃的燭燈下倒顯得有氣色些,她洗完臉将頭發撩至身前,露出瘦弱的肩與纖細的手臂,低頭時肩胛骨微微凸出,像振翅欲飛的蝶。

雲之墨的目光落在她的手臂上,那裏不久前才受過傷,淡粉色的疤痕破壞了美感,有些礙眼。

他忽而想就那麽燒死那兩個人太便宜他們了,雖挫骨揚灰,可他們也算死得痛快,哪兒像小鈴铛,受這傷口折磨了好些日,到底是更吃虧些。

手中黃豆大小的金珠子被雲之墨随意彈入了奚茴綁在手腕上的引魂鈴中,做完這一切便轉身離去。

袖風掃滅了一盞燭燈,屋中霎時暗了一半,奚茴起身回頭去看,沒看見屋裏有人。

少女雖纖瘦卻不幹癟,前胸白圓挺翹,窄細的腰身,影子被僅剩的一盞燭火投在了牆上。奚茴正古怪這陣風從何而來,便見窗外黑影閃過,像忍冬花枝婆娑,可她又聽到了細微的哭泣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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蹲回水裏,那哭聲依舊不停,奚茴匆匆洗好後披上衣裳走到窗邊,推開窗朝外看去,微風拂過忍冬花枝,花朵盡謝,樓下深巷裏飄過幾抹模糊的影子,待出巷子顯現于月光之下,奚茴才看清那是一個個無腳漂浮的鬼魂。

奚茴的心跳漏了一拍,幾息後鎮定,那十幾個游魂已經順着風吹的方向離開了客棧附近,哭聲逐漸飄遠,四周重新安靜下來。

這些天奚茴也聽湯城主等人與謝靈峙說過游魂之事,可她一直以為游魂并未泛濫到年城,所以之前才一直沒碰見,今夜望去,那街上朦胧一片的魂魄數目龐大,眨一下眼便看花了,難怪謝靈峙他們晝夜不分地清理石墩。

重新關上窗戶,奚茴想去找雲之墨,轉身看見桌上被風吹滅的燭火不知何時重新點燃,桌面蠟油滴成了幾個小字,凝固後仍餘溫度。

城外,西郊。

奚茴将蠟油摳掉,出門小跑到雲之墨的房前,房門一推就開,沒見着他。

頓了頓,她還是出了客棧,根據這幾日在年城閑逛熟悉的地形摸向城樓下側門,往西郊而去。

城中游魂許多,他們絕大部分沒有意識,少部分口中喃喃着奚茴聽不懂的話。

初見這些魂魄,奚茴的心裏還是震撼的,可到底是在行雲州長大,她聽也聽說過許多關于鬼魂的故事,也從謝靈峙那裏得知年城的游魂皆不傷人,那點兒心慌很快就被她撇到腦後了。

到了城下側門,守城門的裹着薄毯靠在牆壁旁睡着了,他們看不見滿街飄蕩的游魂也沒那麽多畏懼,白日疲憊,到了深夜便睡得很熟。

城樓下側門本就是木質的,一推便開,奚茴苗條,輕輕将們推個半開便走了出去,走過長長的城樓下,再從小門踏出,眼前所見卻是與年城內完全不同的場景。

半圓的明月下,遠山藹藹,近山沉沉,深林中漂浮着層層薄煙,像霧又像卷了灰沫的風。林中蟲鳥鳴叫也顯得薄弱,表面的寧靜下,是無數個交錯行走的游魂。

他們有的五官都模糊了,只隐約留下人形輪廓,分不清男女,高矮胖瘦皆有,風往哪兒吹他們便往哪兒走,偶爾因魂魄消弭的痛苦而露出猙獰表情,一聲聲鬼泣傳來,掩蓋了蟲鳴。

深藍的天,暗黑的林,灰白色的鬼影重重,是幾萬無家可歸的亡魂哀鳴。

奚茴靠着城門吞咽,雙眼定定地看着被月光照亮的所有地方,忽而一束紅光在其中閃爍,霎時驚醒了她。

奚茴雙手握拳,掌心緊緊地攥着引魂鈴,盯着紅光照亮的地方,像是山下被游魂朦胧的小屋。

她這才想起來自己出城另有去處,于是蹙眉,心裏罵了戚袅袅一萬遍,早就告誡自己要回去,雙腳仍朝那紅光靠近。

被無數魂魄穿過身體,她像是走在密集的人群中般難以呼吸,待到了紅光附近,那紅光就像是會跑似的一路引着她往前走。

奚茴想這應當就是雲之墨說的手下,引她來西郊的方法也很笨拙。

西郊再往下走便是下桐縣,但在年城與下桐縣當中還隔着一座小山,小山下有許多獨院的房屋,都是些富人用來避暑所蓋,依山傍水,種半邊果林。

盛夏時節果林中有一半的果子都已成熟,只是因年城鬧鬼,也沒富人敢在這個時候來西郊避暑。那一棟棟獨院的小屋于霧氣朦胧下像海市蜃樓,走近了奚茴才發現,這裏大半的房屋都已經空了許久,梁頂坍塌,院牆歪斜,許久不曾有人住過。

紅光在一株榕樹下消失,奚茴迅速地沖了過去,雙手比了結印後祭出引魂鈴,只聽見一聲沙啞的嘶聲,一個黑影在她眼前一閃而過,奚茴只來得及看那黑影上滾滾的眼珠子,下一瞬便什麽也看不清了。

千目無奈,若非他在行雲州內吃了大虧,也不至于被奚茴蹩腳的法咒打出原形。

可他也忘了,早在行雲州漓心宮鬧惡鬼的那夜奚茴的小院裏,他就被發現過一次了。

奚茴記得這個鬼,雖只看了個形可她依舊認出了對方,實在是這鬼魂太好辨認,之前在她眼前生吞了一個惡鬼,如今還來為她指路……

奚茴抿嘴,心跳快了些,又有些說不清的高興激動于胸腔蔓延。

原來她從淩風渡裏出來後經歷的一切影子哥哥都看在眼裏,甚至在那個時候起他便已經派手下來她身邊護着她了,這般一想,奚茴就更喜歡雲之墨了。

再看向自己所站的院落門前,經多年風吹雨打,再堅固的屋子也難免門歪窗斜。房屋檐下密布蛛網,跨入院中,雜草叢生,死了許久的枯樹傳來腐朽的氣味,奚茴一步步走到院中小屋門前,才聽見裏面傳來細微的抽泣聲。

她嫌門髒,一腳踹開了房門,屋中陳設盡入眼前。

桌椅板凳一應俱全,只是房頂塌了一半,月光照進來,空中漂浮的灰塵似微光閃爍,靠近床榻的地方一抹小小的影子蹲在角落裏,可憐地抱緊自己的膝蓋,将臉埋得很低,在門被奚茴踹倒時才擡起頭來。

奚茴一眼就看見了戚袅袅。

她如今也成了魂魄模樣,因死得早些,又被符咒鎮壓,魂魄缺失了雙足,脆弱得像是一陣風就能将她吹散。

見到奚茴,戚袅袅愣了會兒。

奚茴目光四顧,大約知道這便是戚袅袅身死之處,那張腐了大半的床榻,必是她痛苦掙紮睡過一夜的地方。

“你躲到這裏來做什麽?”奚茴走到戚袅袅跟前,蹲下問道:“知道自己死了幾百年,吓傻了吧?”

她的嘴裏從來沒有一句好話。

戚袅袅知道自己死了,她只是無法接受,如今被人把真相血淋淋地擺在眼前,驚懼又惶恐,除了躲在黑暗中哭,她也不知自己要怎麽辦了。

奚茴枉顧她的哭聲,也不在意她是否害怕,又道:“多厲害了,死了幾百年魂魄還在,你這樣的放在咱們行雲州可算老鬼一個了。”

“唔?”戚袅袅一邊哭一邊用古怪的眼神看她。

奚茴笑道:“你可知這世間分三界,人活着在曦地,死了去鬼域,度過輪回泉還能再轉世投胎重新回到曦地?所以死有什麽可怕的?更何況你也不是孤單一個啊,還有你爹陪着你呢。”

完全沒有安慰效果。

戚袅袅哭得更狠了。

她是難過,是害怕,不清楚為何一覺醒來自己卻已死了幾百年,爹爹死了,娘親也沒了,如今客死異鄉成了孤魂野鬼,再也吃不到張叔做的糖葫蘆,也再也回不了家了。

她委屈自己短暫又可憐的一生,奚茴卻說這樣也很好。

“人都會死的,哪怕當初你沒飲下毒血,健健康康地長大,你爹娘也會死在你前頭,幾十年後你也照樣會死,這麽看來無非早死晚死的區別。”奚茴道:“更何況你是與你爹一起死的,謝靈峙那些人還想将你們送回家鄉,屆時你陪着你爹一起去鬼域,說不定還能碰見你娘呢。”

“啊?”戚袅袅完全被她這一通說法擾亂了思緒。

“不是人人死後去鬼域都能立刻投胎的,我以前在行雲州的書上看見過,輪回泉幾萬年前便即将幹涸,靠着靈璧神君化身的結界牆護養着,泉水徹骨,卻有再生魂肉之效,只要淌過了輪回泉便能轉世投胎,但如今泉水稀薄,你娘未必排得上。”奚茴道:“這樣你們一家三口又能在地下團聚了,多好?”

戚袅袅睜圓了眼睛,魂魄哭不出眼淚,可她那雙眼水汪汪的寫滿了委屈與淩亂。

“你們一起排隊投胎,來生投在同一家,當個兄弟姐妹,豈不妙哉?”奚茴越說,戚袅袅便越混亂了。

奚茴見她終于不再哇哇地哭了,撇嘴,開口道:“生死之事不可更改,小孩兒,認命吧。”

戚袅袅張了張嘴,也不知此刻要說什麽了。

她心中有無限委屈,可死亡的恐懼在奚茴這裏也只是輕描淡寫,她不知奚茴曾經歷過什麽,好似無所畏懼,也對親情淡薄,能說出與爹娘來生做兄弟姐妹這種話來,可她知道奚茴有些話是說對了的。

戚袅袅深知自己已經死了,便是再害怕不能接受,這也是不可更改的事實,唯有認命。

她難過爹爹死了,也痛苦死前沒能見到娘一眼,可她畢竟只是個小孩兒,唯一慶幸的便是爹爹的魂魄還一直陪在她身邊,爹爹還在。

“你看見門外那些游魂了嗎?”奚茴指着房門破開的地方,遍地游魂都在思念家鄉。

“那些人與你一同死去,他們忘卻生前一切,便是妻兒子女從面前走過也認不出對方,你還記得你爹,你爹還能保全你,你該知足了,戚袅袅。”奚茴單手撐着下巴,腦海中閃過她三歲生病險些死去的那一夜,岑碧青在她床前到底不願讓她碰一下的畫面。

她不知這世間親情是否也分輕重,只是血濃于水這句話在她身上從未體現過,她想她八歲那年跳下渡厄崖尋死,倘若真化作鬼魂回到岑碧青的面前,岑碧青大約也是一張黃符貼上她的臉,叫她堕入鬼域。

而戚楓卻能為戚袅袅出生入死,便是化作鬼魂也不曾放棄她。

戚楓能為戚袅袅落淚、磕頭,也能為她喪命、偷屍。

不曾有人這般為過奚茴。

那些事,已經不會再叫奚茴傷心,只是回想起仍舊心煩,所以她不願再提。

拂了拂裙擺上的灰,奚茴起身,對着戚袅袅道:“在你白日魂魄離體後,你爹便一直在找你,你是想與他一起回家,還是想躲在這裏哭到天明,自己選吧。”

戚袅袅啞着聲音問:“那你呢?”

奚茴道:“你若想哭到天明被太陽曬散,我就先回去睡了。”

說着,她打了個哈欠。

戚袅袅嗚地一聲差點兒再哭出來,奚茴又道:“但你若想随你爹一同回家,我便在這裏陪你等到他來。”

“仙女姐姐……”戚袅袅想抓住奚茴的裙擺,可她眼見着自己的手從奚茴身上擦過,哭腔傳來,無淚的雙眼裏倒映着奚茴背對明月的臉:“我想回家,嗚嗚嗚,我想回家!”

奚茴看她哭,也不再勸,她想凡人小孩兒就是麻煩些,眼淚這種東西她早在三歲之後便作為武器使用,再不會真情實感地落下來了。

奚茴又想,她不是白陪着戚袅袅等戚楓或謝靈峙他們找來的,她這也算是做了件好事,謝靈峙應當會再給她點兒別的什麽獎勵。

況且,戚袅袅喊她仙女姐姐呢,戚袅袅還送了她一束茶花與淩霄花編制的花環。

戚楓尋女心切卻沒有離城去找,他念着戚袅袅不過一縷魂魄不敢在太陽下曬,便以為她沒跑遠,于是在城裏轉到天黑了,才想着往城外尋來。

大約戚袅袅生前倒黴,死後卻走了運,便是魂魄在外飄蕩半日也沒走到陽光下,反而天黑自己回來了曾與戚楓住過的小屋。

戚袅袅身死之地,原是戚楓的噩夢,那裏經歷過打劫,死了幾個仆人,也是在那所屋子裏,戚袅袅咳了滿身的血,度過了她此生最痛苦的一夜。

可那個地方再多可怕的回憶,卻也是戚楓和戚袅袅在年城唯一的住所,是他們短暫的家。

奚茴沒有等太久,子時剛過戚楓便趕來了,他沖到屋子裏時見到戚袅袅縮在角落裏而奚茴站在一旁,心裏頓時松了口氣,又驚又懼,還有些氣惱。

他朝戚袅袅奔過去,到底舍不得打女兒,雙眼用力地瞪着她,想罵她為何要丢下身軀亂跑,可知鬼魂畏光?

話還未起頭,戚袅袅便朝戚楓撲了過去,女童稚嫩的聲音說出的話令戚楓心碎不已。

她道:“爹爹,你帶我走吧。”

“爹爹,我要回家,袅袅想回家!”

這句話,曾也在這間屋子裏響起過。

那夜戚袅袅滿襟鮮紅,便是服下活佛子的血也不見好轉,她氣喘如牛,憋得一張臉發紅發紫後又哭出聲來,她那時便緊緊地抱着戚楓的胳膊,一聲聲喊着爹爹。

讓他帶她走,她不想看病了,她想回家,她想娘親了。

“好好好,爹爹帶你回家,爹爹帶袅袅回家……”

人的身軀擁抱不到魂魄,于是戚楓丢掉了張漢的身軀,以他自己的魂魄去擁住嬌弱的女兒。二人哭做一團,哭訴命運不公,也無奈這漫長五百年日月更疊,而他們無能為力。

張漢的屍體倒在一旁,眼珠外翻,奚茴定定地看着相擁的魂魄,面無表情,片刻後也學着張漢翻了個白眼,慢慢朝外走去。

出了房間,夜風将這屋子的腐朽味吹散了些,奚茴擡頭望月,想這世間是不是爹對孩子的感情就是更深些?若她爹還在世,是會與岑碧青一般對她冷淡比陌生人都不如,還是會像戚楓對戚袅袅?

也無需像十成,能有一成關心在意的話……

奚茴嗤笑一聲,揮去腦海中的胡思亂想,早就在十多年前化作枯骨的男人,魂魄留在鬼域是被惡鬼分食還是投胎轉世都不知道,想那些做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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