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百鬼夜行:十五
◎他記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謝靈峙的鬼使英婷生前為女将軍, 死後仍可召喚千軍萬馬,數萬鬼魂為己所用,更有指引之能, 叫年城幾萬枉死游魂心甘情願地跟着她。
因此與湯城主作別後,謝靈峙是率先離開青雲客棧的。
齊曉和陸一銘二人一左一右地護着, 他們将年城的鬼魂召集在青雲客棧前的街道上, 等出了城, 還要将城外十二縣的鬼魂都帶來城門前。
二人禦風踏月, 兩抹淺藍色的身影高懸于空中, 比出結印手勢,身側黃符飛繞,當真像來拯救蒼生的仙人。
葉茜茜與秦婼在謝靈峙離開後也跟上, 只有趙欣燕目色沉沉地望向青雲客棧的牌匾,手中捏着一張信符,猶豫片刻還是在上面落下字跡, 信符于手中燒毀, 灰煙散盡, 她也随衆人離開。
奚茴是最後一個走的,就跟在趙欣燕的身後, 所以眼尖地看見了她信符上的字, 雖未認全卻也瞧見了徐菱的名字。
這倒令她意外,原以為趙欣燕這種眼高于頂的世家小姐應當不會在意跟在身後狗腿子的生死, 就連謝靈峙都默認了徐菱已死, 她還将幾人離開的消息以信符告知徐菱, 希望有朝一日徐菱脫身能來尋他們。
徐菱去了哪兒奚茴不知道, 也不在意, 最好這輩子她都不要出現在自己的眼前, 奚茴惡毒地想,這人若真死了也挺好的,眼不見為淨。
“阿茴!”謝靈峙的聲音遠遠傳來,奚茴應了一聲從袖中掏出一片銀葉,想了想,将今早謝靈峙教她的法咒念出,再把銀葉子往空中一扔,不過剎那那葉子便化為銀色葉紋的小舟,雲一般輕飄飄地浮在她的面前。
奚茴從來都知道金橋宮練出來的法器厲害,可她沒機會見過和用過,如今也有一樣上等法器落在她的手中,算她的私有了。
這東西是謝靈峙給她的,作為她找到戚袅袅魂魄的獎勵,奚茴本還有些嫌棄這東西怕是不能拿去當鋪換錢了,誰知謝靈峙心中早有考量。
這一路曦地之行他們自幼習法的可以禦風而去,奚茴卻沒那個本事,她想跟上他們就只能靠法器代步,奚茴站不上長劍,踩不穩符紙,坐在小舟裏跟着飛剛剛好。
她雙手攀上葉紋小舟的邊緣,手臂用力,雙腳一蹬便爬了上去,腳踩一踩舟底,軟乎乎的像是站在一團棉花上。奚茴有些興奮地看向雙臂環抱的雲之墨,對他招招手道:“影子哥哥,上來一起啊!”
雲之墨瞥她,又看向她身後沒多少空間的葉紋小舟,搖頭後化作一陣煙雲,霎時消失于奚茴眼前。
奚茴撇嘴,手指輕輕撫上了葉紋小舟,低聲念出法咒,便見小舟迅速騰空而起,夜風撫上奚茴的臉,吹亂了她的發絲,她眯起雙眼望向頭頂的月亮,待到一定高度了才朝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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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城外十二縣裏的鬼魂盡收眼底,浩浩蕩蕩幾萬抹身影,像是浪潮席卷過年城未帶走一張紙、一片葉,看似洶湧又溫柔拂過。
奚茴看見魂魄盡頭正前方,一名身穿銀色铠甲的女人騎于骨馬之上,她手中握着謝靈峙的劍,又或者說那就是她生前佩劍。頭盔上的紅纓随風翻飛,烈火般的披風于黑夜中牽出了一條炙熱的牽引線。
這是奚茴第一次看見謝靈峙的鬼使,他就伴在女人身側,骨馬發出一聲嘶叫,那些鬼魂中傳來沉悶的聲響。
一道道聲音像哭訴,又像虔誠的禱告。
“寧河鎮大許村,許成冬。”
“鄉水城芙蓉縣,張大林。”
“華陽城青周縣謝家村,謝舞兒。”
……
那些逐漸消散的魂魄,身子彷如殘影只留了半邊,他們聽到這一陣陣聲音自報家門,仿佛被勾起魂魄裏最後殘留的意識,一雙雙空洞的眼望向前方,重巒疊嶂的山,密密麻麻的樹,一條永無止盡的道路。
那道路中央,是一把龍吟長劍,是火紅的披風,像是他們僅剩的最後的希望。
陸一銘在左,齊曉在右,趙欣燕斷後,葉茜茜和秦婼也各伴在兩側,他們拿起随身佩戴的引魂鈴,鈴铛形狀樣式各異,有大有小,還有不同材質,皆與奚茴的不同。
叮鈴鈴——
一聲聲鈴響,便聽見走在最前方的謝靈峙低聲說了些什麽,似慈悲的安魂咒,忽而引得鬼魂中發出哭泣聲,這聲音泛濫開,卻沒有一個鬼魂鬧起來。
他們規矩地跟在英婷身後,一步步離開了困縛靈魂數百年的年城,只要離開了這裏,他們便能認得回家的路,只要能回到家鄉,他們便有轉世再生的機會。
奚茴在重重鬼影裏看見了戚楓與戚袅袅。
他們原本家境好,生得也好,單拿出來也算惹眼的存在,卻在這一刻與前後左右的游魂融為一體,這些魂魄的臉極其相似,皆是思鄉與憧憬,還有解脫與釋然。
“百花州奉城長鹿巷,戚楓,戚袅袅。”
戚楓的聲音于鬼魂群中傳來,他記得自己來時的路,也記得家鄉的模樣,可離開年城後一切都與記憶中不同,幾百年的變化甚至足以改變山川河流。
他懷中緊緊抱着戚袅袅,如當年将她抱起面對靈子閣的活佛子,如今他也依舊在這群人中,曾與他們一并求救命的血,而今是一并尋歸家的路。
畫面震撼,前所未聞,若謝靈峙能回到行雲州,他們幾人護送幾萬游魂歸鄉或可記錄于行雲州的史冊中,至少姓名能留上一筆。
葉紋小舟飛得高,夏夜吹在臉上的風也好似變冷了許多,這一夜的風因符紙改變方向,從鬼魂的後背吹來,帶過年城,将他們推向了來時的方向。
那些鬼魂順應指引,踏山川,越江河,撥開雲霧便可見月光下的一張張臉。
走過一處,便少幾縷魂。
這些鬼魂無需走到家門前,而今他們也未必都有家了,只要到了籍貫所在,便能順土而下。
天亮前謝靈峙等人護他們隐蔽,他們就停在原地不再走動,等到夜裏重新出發。
一連七日,皆是如此。
游魂無腳,走起來也快上許多,奚茴眼看着每日游魂中的數量變少,七日之後不足原先的十分之一。
戚楓父女倆所在的奉城算起來應當是這群鬼魂家中離年城最遠的地方,雖同在百花州,卻一西一東。過了這一夜,需謝靈峙送回家的游魂也僅剩一二百個,無需他們特地護着,跟了英婷這麽多天,有她在,這些游魂也飄不遠,就零零散散地游走于附近山林間。
這七日為了給鬼魂找能避陽的地方,謝靈峙都選擇在城鎮歇腳,因那裏有屋子,可遮陽光,這些游魂對百姓并無惡意,借住一個白日就會離開,也便宜些。
直到現在游魂僅剩一二百,他們也不特地帶鬼去打擾活人的地界,為了加快進程,白日便在林子裏休息,夏日樹葉茂盛,游魂找好山洞,也不會有危險。
跟着謝靈峙這七日,奚茴就沒再見過雲之墨了。
原先游魂多,謝靈峙分不了神,今日白天倒是得空想起來,那位說是與奚茴要在一起一輩子的公子并未跟上他們隊伍,也不知去了何處。
謝靈峙本想問奚茴,可看她一個人坐在遠處避陽的地方納涼,臉上恹恹的,似乎心情不大好便幹脆不去開口了。
謝靈峙心想,那說不定就是個有些本事的纨绔,花言巧語哄女子叫他哥哥,又許諾言,不過是一時興起,知奚茴要離開了也就不再纏着她了。
奚茴此刻低迷,許是被騙後郁悶難過,謝靈峙倒是不擔心她為情所傷,奚茴實在不像在情愛上開竅的模樣,或許幾日後她便重新活蹦亂跳,把那人忘去腦後了。
謝靈峙沒打擾奚茴,退遠了些,他看奚茴,趙欣燕也在看他。
趙欣燕連續幾日不與謝靈峙說話,她早知謝靈峙偏袒奚茴,卻從未想過他如此是非不分。就連葉茜茜都能瞧出趙欣燕在與謝靈峙置氣,齊曉還過來問她幾次,她也不知是個什麽情況。
葉茜茜湊上趙欣燕身邊,問她:“大師兄惹你生氣了?”
趙欣燕哼了聲:“他被豬油蒙了心,認定奚茴沒鬼使,我卻看見她的鬼使是如何幫她欺負人的,說不定徐菱一直沒有消息,便是……”
提起徐菱,趙欣燕又陷入了沉默。
他們行雲州人只要離開行雲州境內,便處處都可能遇上危機,生死也早已置之度外,可身邊從小一同長大的人突然沒了,趙欣燕心裏仍會難過。
秦婼聽她提起奚茴的鬼使,頓時想起将小小困住的火焰,她沒想到趙欣燕也看見了那可怕的東西,便是如此她也奈何不了奚茴,秦婼痛恨,又無可奈何。
“我一定會撕下她的面具,讓所有人看清她的真面目。”趙欣燕再看一眼謝靈峙,卻發現謝靈峙也看了過來,她的心跳漏了一拍,又見謝靈峙将水壺遞給一旁的齊曉,沒一會兒齊曉便帶水壺過來,與她們分水喝。
“你看,大師兄還是很關心你的。”葉茜茜撞着她的胳膊安慰她。
趙欣燕捏緊手中的牛皮水壺,深吸一口氣。
是她太冒進,奚茴藏得深,她在明,奚茴在暗,她自然處處吃虧,得耐下性子,總能揪住奚茴的錯處,也不能徹底與謝靈峙鬧僵。
過午時,陽光最烈,深林樹影下睡倒了好幾個人,就連謝靈峙也靠着樹幹抱劍閉上眼休息。
這幾日他們白天護魂,晚上送魂,如今護送這些游魂歸鄉也僅剩最後一點,便是再強的精神也會疲憊,只能趁此時間放松。
百花州有此名便是因為四季如春,群山生花,到了季節繁花盛茂尤為燦爛。
林深風習習,陽光下的熱風吹過樹蔭便涼下些許,光芒透過樹葉縫隙斑駁地投在地面,像撕碎的銀片随風的形狀搖擺。風中偶爾帶來櫻花瓣與淺香,芒種時節山林裏的花兒都争相鬥豔地綻放,遠看山巒不再是一片純綠,節節盛放的花樹于藍天白雲下随風搖曳飛舞。
奚茴離謝靈峙等人遠了些,護送鬼魂之事無需她出手,白天晚上都可在葉紋小舟裏休息,只是好幾日與雲之墨沒了聯系一時有些沒勁。
她睡不着,陽光随時間照在了她的腳下,奚茴又重新換了個地方。
起身拍拍裙擺,忽而一股涼意貼上了皮膚,她擡起右手看去,腕上紅繩挂着的引魂鈴像是一塊冰,不再似以往溫熱,凍得她皮膚發疼。
奚茴微怔,她知曉這鈴铛與雲之墨有關,也知道雲之墨向來如同小太陽,渾身都是炙熱的,這貼着皮膚的寒意奚茴只在渡厄崖下的封印之地感受過,莫名叫她想起那布滿符文的冰面。
“影子哥哥……”奚茴晃了晃引魂鈴,聽不見鈴響,也沒見人出現。
她的心忽而沉入湖底,再回頭看向謝靈峙等人,唯一的念頭就是避開他們趕緊找個無人角落召喚雲之墨,她有不好的預感,對方可能出事了。
距離奚茴數千裏之外的山巅,獨峰高聳入雲,烈陽透過雲層落在山頂之上,這裏四壁陡峭,像是從天而降的刀刃劈開了一座毛筆山,便是行雲州的人也別想登上頂峰。
千目方被雲之墨從地底拉上山峰時吓得渾身眼珠子都快散了,他平日藏于地下,鮮少直面陽光,便是惡鬼也畏懼光芒,烈陽曬在身上的感覺就像随時要将他融化,若千目也有人的身軀,必然大汗涔涔,面色蒼白。
即便雲之墨可保他不被陽光曬到灰飛煙滅,千目也不敢輕易跟随對方于白日行走,不過是一眨眼的功夫他就已經站在了曦地最高處,懸崖下滾滾雲海看不見山川人煙,彷如獨此一座山,一個世界。
這座山直面陽光,卻是徹骨的寒冷。
千目匍匐的地面上結着厚厚一層冰,觸手凍得他魂魄亂顫,再擡頭朝把他拉上來的人看去,玄衣生火,寸寸朱紋上的火焰都活了起來。雲之墨烏發及地,垂在身側的手因用力而繃起青筋,皓白的皮膚上赤色符文若隐若現。
他背對着千目,閉上雙眼深吸一口氣。
這七日間,雲之墨不曾離開這座山。
這裏是他放眼所及最高的山峰,也離太陽最近,他雖不喜歡蒼穹,可陽光曬在身上的溫度卻能短暫緩解他魂魄裏生出的寒意。
寧卿于行雲州布下陣法,啓陣的那一刻,雲之墨便感受到了身體裏所有血液剎那凍結,從骨血裏鑽出的符文刺痛每一寸皮膚,像是置身于寒淵之中,就連行動也變得尤為僵硬困難。
可他還能忍受,這一忍,足足七日。
白天有陽光倒還好說,只是到了晚間山頂陰風陣陣,那冷意叫他額頭疼得仿佛要從裏面裂開似的,千錐萬錘不過如此,忽起的暴戾讓他想就這麽沖進行雲州,沖到寧卿那個女人的面前掐斷對方的脖子,再将她挫骨揚灰。
雲之墨被束縛了幾萬年,難得來的自由卻也這般被動。
他知自己不能完全掌控這具身體,也知此刻一旦見到寧卿,被他壓制下去的司玄便會醒來,故而他寧可忍受,寧可與這上古咒印對抗,也不能沖動地去殺了寧卿。
千目不知雲之墨将他拉來的原因,可此刻他卻知道,焱君未出聲,他不能問,不能動。
就在千目以為自己的魂魄便要凍在這座山巅上時,雲之墨終于開口了。
“她呢?”
他的聲音沙啞,只要張口,那冰冷的寒意便像吞下冰刃般割裂了他的嗓子。
千目立刻明白他問的是誰,好在這些日子他都跟在奚茴身後,正要開口,又見他揮手道:“不必告訴我!”
千目頓時噤聲,那高大的身影倒映在他身上每一個眼珠子裏,他看見雲之墨的拳頭握緊又松開,似是在極力忍受痛苦,寒氣再度蔓延,只見他忽而轉身。
淩厲的雙眸剎那逼近,千目匐得更低,雲之墨如同野獸掙脫最後的枷鎖,蒼白的臉上看似平靜,那雙危險的眼卻布滿猩紅,沉聲道:“說。”
千目立刻道:“奚茴姑娘已經到了百花州連櫻山,再有一日就能到奉城了。”
奉城,是謝靈峙等人的目的地,也是戚楓與戚袅袅的故鄉。
雲之墨不在意那兩個魂魄,更不在意謝靈峙等人,在得知奚茴所在的剎那身影便消失在山巅崖邊,吹過千目臉上的那陣風似乎都帶着肅殺之氣,而他又死裏逃生了一回。
雲之墨想見到奚茴,卻又不想見她。
他知上古咒印對他的作用,也只寧卿厲害之處,可關于這具身體,關于他的過去雲之墨誰人也不想提及。
正因如此,在感受到身體異樣,符文再生的剎那他便離開了奚茴身邊,藏匿于一個誰也找不到的山頂,布下結界,想要自我消磨,與咒印抵抗這難熬的百日。
可到底是沒忍住。
沒忍住把千目從鬼域拉出。
沒忍住問出她如今所在。
此刻也沒忍住步步生風,恨不得将這數千裏路撕開一條口子,能一步跨到她的面前。
他記得,奚茴的身上是暖的。
少女八歲撲入封印之地的寒水中時,雲之墨擁過她,她的身體是令人舒适乃至愉悅的溫度,只要觸碰到了她,咒印封鎖靈魂帶來的痛苦就似潮汐退回深海,保全他的理智。
寒冷刺痛雲之墨的大腦,他每一次呼吸都像口鼻吞入冰渣,身體裏的血液越沸騰,他越抗拒咒印,便越疼,越冷。
耳畔引魂鈴的鈴聲傳來,一聲比一聲急切,雲之墨忽而笑了起來,笑容破開冰冷的面容,原來他的小鈴铛,也在找他。
真想要立刻飛去她的身邊,找到她,擁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