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章 琵琶有語:二

◎就像那夜擁抱的溫度。◎

有風略過窗棂, 吹亂了奚茴手捧的書頁,雲之墨垂眸看去,一副副雙人圖畫閃過眼前, 因翻頁的速度過快倒顯得裏面的人活靈活現地動了起來。

畫中人背靠着美人榻或太師椅,又或是雕花紅床, 旁邊不是畫了梅就是畫了蕉葉, 還有幾張圖上了彩, 衣不蔽體, 互相糾纏, 什麽姿勢都有。

雲之墨微微眯起雙眼,書本合上,劣質的暗藍色書封上《金庭夜雨》四個字顯現出來, 下面還有一排小字。

他再度俯身,高大的身形彎下腰,從奚茴的後背貼過來, 下巴幾乎磕在她的肩膀上輕聲念出了那模模糊糊的蠅頭小字:“春花撩月色, 燭影并雙人, 香汗濕雲鬓,集如夜雨聲。”

雲之墨輕聲說話時聲音壓得低沉, 像酒醉人, 奚茴聽他念詩只覺得耳廓發癢發燙,沒忍住聳肩蹭了蹭, 她才在書面上看見這一排小詩, 裏面還有幾個她不認得的字。

“這是什麽意思?”奚茴問。

雲之墨輕輕眨了一下眼, 再瞥她:“你不知?”

奚茴搖頭:“我就見裏面全是畫才拿回來的, 我識字不多, 只能不叫人騙過去。”

說着, 她用手指向書面上的字:“春花,月色,燭,并雙人,香汗濕雲,如夜雨聲。”

再翻開裏面的圖,這一頁裏的男女正好是靠窗的,窗外蕉葉探入一半,男人抵在女人的背後。掀裙擡腿,姿勢不太雅觀,那二人頭倚着頭,與此刻雲之墨磕在她肩上的下巴一樣,顯得親密無間。

“這是什麽書?”奚茴逐漸覺得不太對勁來,可又說不上哪裏不對。

她八歲便被關入淩風渡,在淩風渡裏度過了十年,便是心性成熟對男女之事卻是一竅不通。八歲之前沒人教,十八歲之後剛自由了兩個月,因前頭圖畫上兩人暧昧的姿勢眼熟她才将這本書偷回來的。

不懂,卻也不是不會看。

那畫上的男女衣衫褪盡,或挂手肘上,或堆腰腹間,露出了太多便讓人琢磨出不對來了。

雲之墨盯着奚茴手指落下的方向,簡單上色的朱紅肚兜遮一半露一半,畫上女人的臉都是模糊的,旁的細節卻描繪得仔細。他微微蹙眉,心裏亦覺得怪異,以往倒是讀過許多書,可在渡厄崖下數萬年,被封印折磨得神智都快渙散,何況那些記憶,更別提禮義廉恥,那是對雲之墨而言最沒用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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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道:“不知是什麽書,你從哪兒拿來的?”

“望春樓。”奚茴朝窗外指了個方向道:“前幾日望春樓裏死了個人,說是被惡鬼挖心而死的,謝靈峙帶我們去裏面轉了一圈。那望春樓外頭看上去就已足夠氣派,裏面更是我從未見過的精細,它的堂內有個泡滿花瓣的池子供人戲水,繁城人取樂的方式果真不一般。”

雲之墨順着奚茴指去的方向看了一眼,樓層的确挺高,挂着的燈沒點亮,雖在百瓊樓中不算數一數二的,卻也比一般的酒樓茶館要氣派許多。

他道:“既是從那裏拿來的,那這本書的作用裏頭的人必然知道。”

雲之墨垂眸朝奚茴看去:“凡是書,必是想教會人什麽,哪怕是你以前看的那些圖畫書也可教小兒啓蒙,你若想知這畫上二人為何糾纏,過去問問便明白了。”

奚茴哦了一聲,話雖如此說,可這本書畢竟是她偷出來的,回頭帶着書再過去問這不擺明了告訴別人自己是小偷了嗎?

奚茴雖不介意被旁人打成壞人身份,可在曦地的這段日子簡直是她過去十八年都不曾體會過的輕松惬意,曦地的人亦不會用警惕與厭棄的目光看向她,若非必要,她不想破了自己在這些人眼裏的形象,就當個好人,還能占些便宜。

若真想知道卻也簡單,她只去了望春樓中一個房間,待找到機會再去其他房間偷幾本,兩相對比總能看出端倪了。

奚茴将書放下,雲之墨已經坐在了她對面,二人中間的花凳上放了一盆水養茉莉,瓷盆裏一半懸空種了茉莉花,茉莉花的根透過木網探入水裏,而那瓷盆中漂着幾片茉莉花瓣,手指長的小紅魚在水中自由游動,偶爾用頭頂過花瓣戲耍。

一時沉默,奚茴先開口:“你這些天去哪兒了?身體如何?”

她的手摸向腕上挂着的引魂鈴,鈴铛一直都是微涼的,因沒變得如之前那般糟糕,她也就認定雲之墨暫且沒有危險。但那日他如同被火燒光了五髒六腑般發燙,卻還一直喊冷,如同中了什麽折磨人的咒術,叫奚茴始終有些擔心。

她問話便直勾勾地盯着對方,雲之墨對上奚茴的視線見她不避,沉默了好一會兒才道:“沒什麽大礙。”

這幾日他也沒去哪兒,一直就在奚茴的不遠處跟着罷了,至于為何不出現……

雲之墨懷揣秘密,不欲為人知,他以為自己意志堅定必能獨自在孤山上度過漫長的一百日,到頭來才不過七天便忍受不住尋求奚茴緩解痛苦。堂堂焱君,經歷了幾萬年冰封卻始終畏懼嚴寒,還将自己的脆弱展現在一個不過才活了十八年的少女面前,由她溫柔庇護安撫了一整夜,到底破了雲之墨的自尊,讓他面對奚茴總會退怯。

這是他心中糾結之處,所以才多日不曾露面。

可說到底奚茴并不知他發生了什麽,也不知他的過去,他的由來,她雖身份神秘卻也好懂,在雲之墨的面前從沒秘密,此刻看過來的眼神裏便是明晃晃的擔憂,再無其他探究。

她似乎不在意他曾是誰,連好奇也不曾有過。

雲之墨到底不能因此躲避奚茴一輩子,一百日尚且漫長,他如今靈魂仍舊被寒冷包圍,下一次失控是在何時也不由他控制,總不能每回過來都為取暖,那也太懦弱了。

今日出現,雲之墨還以為她會問許多問題,奚茴曾說過他不曾騙過他,故而他在心中設想她會問的問題裏,也有許多是敷衍的謊話,如今看來那些謊言是沒機會說出口了。

雲之墨架在窗臺上的手指輕輕搓着,廣袖如玄色沉香垂至地面,他看着茉莉花下的幾條小魚,忽而就被奚茴抓住了手。

奚茴的身子朝前傾來,兩只小手捧起他的手掌像是試探溫度般捏了捏,他們之間沒有男女顧忌,就連親近都顯得無比自然。

雲之墨眼睫輕顫,深邃的雙眸中倒映出奚茴的影子,少女眉頭輕輕皺着,小臉湊在茉莉花旁,人比花嬌,只要一捏就能掐出水來的柔嫩。

鳳眼如狐魅成精,擡眸望過來時似情真意切,水汪汪的。

奚茴擦了擦手心裏的汗,輕聲道:“你還是很燙。”

就像那夜擁抱的溫度。

雲之墨手指微微收攏,輕易将奚茴的手掌包裹其中,他呼吸停滞片刻,再吸氣時胸腔發悶,心跳也于往常更快了些。

“雲之墨。”少女的音色清冷,卻因輕柔吐出這三個字,莫名像佛山晨鐘于他心口敲響,一字一下。

奚茴喚他的名字,認真地看過去:“你是不是被什麽東西詛咒了?”

所以一個已經死了幾萬年的鬼魂,才會如同凡人生病一般感受痛苦與寒冷。

冰與火,熾與寒本就不相容,卻在他一個人的身上交彙,怎會不難受呢?奚茴記得她在他的身上看見過符文咒印,像是蜿蜒的血蟲爬上了他的脖子,如今那脖子細膩白皙,可當時于月色下,赤文發着微光,像是要将他的皮膚撕裂。

雲之墨的視線落于露出一截的手腕上,他身體裏的每一滴血都被上古咒印浸透,那是刻在司玄靈魂裏的東西,故而痛苦也不僅在于身體。

若說是詛咒,也未嘗不可如此形容。

咚咚咚——

房門被人從外敲響,雲之墨回神時才發現自己一直握着奚茴的手掌,對方也不掙脫,半邊身子越過那盆茉莉花,極為依賴地靠近他。

他松開了手,奚茴出聲:“誰?”

“師姐,是我,沈秋招。”沈秋招站在門前:“謝師兄他們回來了,師姐一路勞累,出來一并用飯吧。”

這幾日為了趕路,他們在途中也沒好好休息,今日除了早間出門前喝的一碗粥,奚茴滴水未進,此刻的确餓了,便朝雲之墨看去。

“作甚?”雲之墨往身後太師椅慵懶靠去,對上奚茴的目光。

方才還款款看來的雙眼忽而轉為質問與強硬,只聽她似命令口氣:“你跟我一起去!”

雲之墨挑眉,沒出聲,奚茴自顧自道:“你總是這樣!沒有誰當鬼使如你這般自由散漫的,咱們結契了,我若喚你,你就該來!可你總是不聲不響地就走了,我甚至無法聯系你,搖鈴铛也不管用!”

雲之墨又沒真與奚茴結契,不過面對奚茴氣鼓鼓的臉他還是輕聲笑了一下,随後起身不知從哪兒翻出了一把折扇,展開扇風,又散漫道:“好,我陪你去。”

奚茴展顏一笑,而後又皺眉,仍舊氣鼓鼓。

雲之墨好說話時待人極溫柔,似乎奚茴要什麽他就能給什麽,可她又知道,便是他成了她的鬼使他們結契了,她也不曾真的能掌控他。

于奚茴而言,雲之墨自是屬于她的,他的一舉一動都該在她眼皮子底下進行,可他實力過于強大,奚茴的确沒辦法将他徹底拴在身邊。尋常鎖鏈困不住鬼魂,結契也不能約束他,他來去自如捉摸不住,察覺到這一點,便是奚茴一直鼓着臉不高興的理由。

雲之墨見奚茴還抿着嘴皺着眉,便問:“怎麽?陪你去你還不高興?”

奚茴朝他望去一眼,如不安的孩童般抓住他的袖子問:“你是我的吧?雲之墨。”

雲之墨挑眉。

怎告訴了她名字,她便總将他名字挂嘴邊了?

習慣聽奚茴稱他哥哥,被比自己小上幾萬年的少女呼名喚姓,實在有些不習慣。

雲之墨道:“叫我哥哥,我便是你的。”

房門打開,月色傾下,門前茉莉花散發陣陣幽香,沈秋招畢恭畢敬地站在一旁,忽而就聽見奚茴道了一句:“哥哥。”

他震驚地擡頭,還以為對方喊自己,結果便見到奚茴身旁站着的高大男人。瞧見面容的剎那沈秋招被晃了眼,一瞬覺得有神明降臨,那是一張明眸皓齒,清俊儒雅的相貌,偏一身墨色長袍與冷漠的雙眸将他與神聖撕裂,将兩種極端的感受彙聚于一人身上。

“師、師姐,這位是……”沈秋招才問,那兩人便像沒看見他似的從他身側走過去了。

沈秋招連忙跟上,他盯着高大的背影,伸手比了一下自己的個頭,再去看對方,男子足比他高出一個頭,寬肩長腿,衣袂不染纖塵,也不知從何而來,他就在客棧正門守着,亦不知對方何時就去了奚茴的屋子裏了。

謝靈峙等人去衙門看完張員外的屍體便直接回客棧了。

回來一路上衆人都沒說話,待到了客棧雅室才将情況分析一番。

這家客棧本就是臨風州中供行雲州人住宿所用,掌櫃的祖上曾受過行雲州人的恩惠,凡行雲州人來了便不收分毫,還在前樓二樓的右側分了個雅室供他們商議要事。

奚茴被沈秋招一路引到了二樓,繁城的夜生活才剛剛開始,此時吃飯的也有許多,二樓露臺下幾人對月飲酒吹牛,身旁還有美嬌娘作伴。

奚茴只瞥了一眼,正好瞧見其中一個男人酒醉不分場合,摟住女子吻上她的鬓角,惹得女子香肩微顫,發出一聲嬌呵。

那聲傳入奚茴的耳裏,莫名耳熱,她想起自己也曾這般被雲之墨摟着時不受控地顫抖與細哼。

雅室是單獨隔開的,左右兩側沒有茶桌飯桌,尋常客人也不會走到這邊,沈秋招推門而入與幾人打了招呼,屋中談話聲停下,紛紛朝他身後的二人看去。

葉茜茜方才還與趙欣燕說奚茴回來之後就沒離開過房間,她一直守在客棧前,卻不知這位曾在年城有過一面之緣的神秘男子是如何出現的,竟自然地随奚茴進入雅室,旁若無人地于一旁入座。

謝靈峙也驚了,他先是看了看奚茴,再看向雲之墨,最後又把目光落在奚茴身上。

奚茴不在意那些投來的視線,笑吟吟地問謝靈峙一句:“何時開飯啊?”

叫她過來不就是為了吃飯嗎?

謝靈峙頓了頓,片刻回神道:“已經在備了,阿茴,你……”

他的目光看向雲之墨,微微蹙眉:“于年城一別數日未見,今又在繁城相遇,不知公子是跟着我們,還是世間就是有這般巧合緣分?”

謝靈峙以為雲之墨是纨绔,還險些傷了奚茴的心,畢竟離開年城後的那幾日奚茴都恹恹的情緒不佳。今再碰面,他心裏五味雜陳,拿不準雲之墨的身份與态度。

本以為雲之墨會委婉些,卻沒想到他直白道:“跟了一路,甚是無趣。”

謝靈峙:“……”

跟謝靈峙出來的二十人如今死了兩個,失蹤了一個,剩下的十幾人中也只有趙欣燕、齊曉、陸一銘、葉茜茜與秦婼見過雲之墨,剩下的那些都随應泉在百花州杏林城處理事物,不曾見過對方,亦不知他與奚茴的關系。

應泉方與齊曉說話,話說一半停下,聽雲之墨說他跟了他們一路,眼眸半垂再掃向那邊桌子,剛好看見奚茴放在桌面上的手捏着雲之墨銀針暗繡的袖擺摩挲,生怕對方跑了一樣。

“此間為行雲州會室,公子非我行雲州人,還請速速離去。”應泉順着雲之墨的袖擺,看上了對方的臉。

雲之墨聞言臉色沉了下來,踏入這間雅室後他連謝靈峙都懶得看一眼,這時才朝應泉瞥去,姿态高傲又輕慢。

于他眼中應泉開口尤其可笑,像是一只螞蟻揮着前足警告雄獅,再朝前一步他便要不客氣了,卻不知雄獅只需一腳便能踏碎他的蟻窩,踏碎行雲州,亦如此簡單。

殺氣迸發,謝靈峙握緊腰間的劍,門外小厮輕輕敲門,沈秋招屏息去開,原來飯菜已經備好,幾個小厮并排,正要端進來。

屋中四桌,每桌菜色都一樣,唯獨奚茴與雲之墨這桌僅他們二人。

她才不在意,就她一個人吃最好,只是客棧裏的菜有素沒葷,索性味道不錯,奚茴能吃下兩碗。

“大師兄。”應泉朝謝靈峙看去,眼神示意他雲之墨留在這裏不合适。

謝靈峙自然知曉不合适,可雲之墨此人神秘,油鹽不進,你與他客套他當真,你退一寸他進一尺,謝靈峙秉着禮節,不曾真與他撕破臉皮,現在若開口趕他出去,必會叫奚茴難堪。

一旁有個師弟未等謝靈峙想個措辭,便開口道:“這位公子還賴在我們……”

話未說完聲便止了。

奚茴埋頭吃飯,雲之墨單手撐着下巴看她似囫囵吞棗,左手執扇扇風,在那人說話間未曾停頓,衆人卻見血色閃過,出聲的人影呼啦一聲倒在地上。

“阿成!”應泉連忙去看。

名叫阿成的男子癱倒在地,他雙手掐着脖子,口中大量鮮血湧出,痛苦地猙獰着臉,驚懼望向掉在地上的一截舌頭,血滴灑灑,染紅了半邊桌面。

奚茴聽到動靜擡頭,嘟着嘴在嚼蘿蔔,見那邊人亂作一團,還有幾個拔劍對準他們。

謝靈峙猛然轉身,驚詫又憤怒地瞪向雲之墨:“為何傷人?!”

雲之墨收了折扇,理所應當道:“他聒噪。”

随後又道:“還打攪小鈴铛吃飯,不如殺了幹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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