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5章 烈陽之風:二
◎殺人誅心,一般般聰明。◎
金桂挂了滿枝, 中秋将至。
京州中坐皇城,便是京州邊緣處的軒轅城也頗為繁盛,雖比不了繁城的雕梁畫棟貼金鑲寶, 卻也高樓重重,占地極廣。
軒轅城外有一座兩千餘年的古寺遺址, 寺名為寧古, 寺中還有一座白龍塔。
聽軒轅城中的老人說, 寧古寺曾位于一座小山頂, 經過幾千年日新月異, 地沉山起,寧古寺曾坐落的小山已成了遙不可及的高峰,可這座寺廟還好好地伫立着。當時的百姓覺得此地風水極好, 便圍繞着寧古寺的高山下蓋出了一棟棟屋舍,時間久了村化作鄉,鄉轉為城。
可地勢更改到底給寧古寺建築帶來了不小的傷害, 那寺廟牆面開裂, 廟裏大殿梁頂也搖搖欲墜, 唯有白龍塔看上去還算堅固,但遠看依舊能看出塔身已經斜了半邊。
軒轅城中的人為了保護這座古寺也廢了不少心力, 在古寺外圍蓋了圍牆, 建了廟宇,将佛祖菩薩一應請出, 寺廟裏還有幾個和尚每日暮鼓晨鐘, 鐘鼓聲能傳入軒轅城。
軒轅城裏的人平日裏是不會去寧古寺的, 就怕去的人多了破壞了舊寺, 致使白龍塔坍塌便是罪過, 每年只有固定的時間可以上山禮佛, 中秋為其一。
聽人說,白龍塔為一名濟世僧人所蓋,那僧人被人稱之為白龍轉世,故塔有此名,白龍僧人圓寂于金桂花開滿山丘之時,故而中秋對于寧古寺而言也算個頗為重要的日子。
軒轅城裏處處都是桂花樹,以至于入秋的季節不論走到何處都能聞到陣陣花香。
入夜有風客棧前的這條街寂靜,再往城裏走上兩條街便能瞧見尚有商戶點着燈,還有些熱鬧的鋪子未關門,都在為即将到來的中秋做準備。
打從趙欣燕與葉茜茜笑盈盈地從客棧外進來時,奚茴的目光就一直落在她的身上了。
白日秦婼對她說的話她都放在心上了,想殺趙欣燕也不是一時興起,原先奚茴還有許多顧忌,如今卻是沒有了。
反正趙欣燕已經将她身邊有惡鬼的事都捅給了行雲州,想必要不了多久行雲州那邊便會有動靜,依照她以往的經驗來看,不論事情真相如何,行雲州的人都不會給她好果子吃。
有雲之墨在,奚茴不怕行雲州,便是打不過還不能跑了?
但給她添麻煩的趙欣燕,總要受點教訓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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奚茴手中抓着一把桂花放在鼻尖細細地嗅着,眼見着趙欣燕與葉茜茜于客棧小院的長廊盡頭分開,一左一右走向了不同的方向。
這客棧是京都皇族給行雲州人特地安排的,單人獨院,是皇室對行雲州人的尊重和敬畏。京州十九城,每一座城裏都有這樣一家客棧,只要是行雲州人過來便是最高的禮遇,亦是感激行雲州歷代守護京州皇族的一點心意。
軒轅城的客棧與她以往住過的地方都不一樣,像個富家的大院,院中還有小池與假山,長廊旁種了美人蕉與水浮蘭。廊下挂燈,廊旁的牆上移步一景,各式各樣的花窗透着不同種類的花樹,這個季節那些花兒開得正好,多種香味糅雜在一起卻也不熏人。
趙欣燕與葉茜茜的住房不在一個方向,作別後便剩下她一個人踏着月色回去。
奚茴走了半路才想起來自己不該一個人過來,趙欣燕還有個鬼使,對付她不像對付秦婼那麽簡單,正猶豫要不要回去叫上雲之墨,她便聽見了花窗另一邊傳來的聲音。
“荀硯知,你是不是還在生我的氣?”趙欣燕的聲音很低,驕傲的大小姐居然也會有主動找人求和的時候:“我知道我脾氣不好,可你也不是第一天認識我,我對你絕無意見的!都是那個奚茴……唉,不提她,你能不能不與我計較了?”
聽到自己的名字,奚茴才從花窗上露出半張臉,幾朵淩霄挂在了花窗下,遮蔽了一半視線,可她還是能看見趙欣燕住着的小屋前站定的兩道身影。
趙欣燕手中捧着玉牌,因為緊張指腹輕輕搓揉着玉牌上的紋路,她沒好意思擡頭,故而不知道她此刻正在說話的對象目光并未看向她,而是落在了院圍牆的一排淩霄花上。
荀硯知是趙欣燕的鬼使,奚茴記得他,便是雲之墨的手下……那個渾身長滿眼珠子的惡鬼對他也不占多少上風,出其不意勉強控制,時間一長便會被對方反制。
奚茴咬着下唇,不禁抓上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鈴,打算搖鈴铛叫雲之墨過來,把趙欣燕連着她的鬼使一并給燒光。
荀硯知不知在想什麽,一陣風吹過淩霄花枝,他輕輕眨了一下眼才像是回過神,再面對趙欣燕時道:“趙姑娘既誠心道歉,荀某便收下歉意,上次的事我也本就不會追究的。”
趙欣燕是他看着長大的,自然明白對方的脾性,但上次年城因為遇見千目,趙欣燕非說奚茴與惡鬼結契還要他幫着附和,他未說謊便被對方兩道黃符打下,到底是在荀硯知的心裏留下了不可磨滅的痕跡了。
震驚之後,便是失望。
趙欣燕見荀硯知不打算與她追究,這才松了口氣,許多話又是不經過思考便直白地說出來:“其實我不是故意要用黃符傷你,可你當時怎麽能在謝師兄的面前幫着奚茴而不幫我呢?明明你也看見了那個惡鬼,偏偏又要說謊。”
“我不說謊。”荀硯知一時不知要如何與趙欣燕溝通。
趙欣燕雖是來求和,卻仍舊不相信他。荀硯知一生不說半句謊言,這是他做人做鬼都恪守的底線,趙欣燕不信他,卻又來求和,看似求和,又在抱怨。
淩霄花的另一邊,奚茴眯起雙眼伸手抓了抓鬓角的發絲,心裏有些奇怪為何趙欣燕說荀硯知說謊幫她?他們倆是結契關系,與她有何相幹?
再擡眸去看,奚茴心下一怔,連忙蹲下背對着牆壁,眨了幾下眼後又皺眉。
就在方才那一瞬,她對上了荀硯知的視線。
那男的從方才就一直看向這邊的淩霄花,只是他的眼神并不淩厲,迎着月色甚至有些柔和,奚茴以為他是在賞景,可剛才那一眼,他的确是直直地朝她看來的。
仔細想想,那道視線不像是有什麽惡意。
他早就發現她了?從何時看見她的?該不會從一開始就知道了吧?
荀硯知看見圍牆另一邊的少女蹲下了,即便隔着一段距離,他也能聽到對方的心跳聲,在她發現他的視線那一瞬加快了些許,現在又穩定了下來。
奚茴出現的那一瞬,荀硯知就發現了她。哪怕隔着一堵布滿花窗的牆,牆外還有一層盛放的淩霄花,可他就是能看見她,且一眼就認出了她。
因為她的手腕上,挂着一粒引魂鈴,而那枚鈴铛裏有不同尋常的金燦燦的光。
“就當你沒說謊好了,可是荀硯知,你是我的鬼使,你總不能幫別人卻不幫我啊。那個奚茴不是什麽好人,她身邊有許多古怪的東西,惡鬼你瞧見了,卻未瞧見還有一團黑氣!”趙欣燕道:“我覺得謝師兄像是失了智,竟輕易被她诓騙了過去,荀硯知你這麽聰明,總不能看不出她是好是壞?以後再有與她相關之事,你要記得站在我這邊,別也被她裝可憐糊弄過去……‘
趙欣燕還說了許多,荀硯知已經沒有認真聽了。
他的視線順着牆對面貓着腰一步步挪走的奚茴身影緩慢移動,直到對方走到了小院圍牆的盡頭,轉身越過一簇美人蕉後,他便看不見了。
那抹金色的異光也一并消失。
趙欣燕見自己說了這麽多荀硯知都不出聲,不免焦急了些:“你有沒有聽我說話?”
荀硯知輕輕眨了一下眼,視線在落在趙欣燕的身上,最後看向她買來向他賠禮的物件,是一截嶄新的金絲穗子,用于挂在那枚玉牌下面的。
荀硯知不禁笑了,眉目柔和又不見得多高興,身影消失于月色下,留趙欣燕一人站在小院中一時啞言。
片刻後她嘀咕一聲:“還說我脾氣大,我看你的脾氣也不小。”
奚茴從趙欣燕那邊離開後,回去的途中帶着些小跑,九曲長廊彎彎繞繞,也不知經過多少個小岔口奚茴才找到雲之墨的住所。
奚茴單獨住的地方離雲之墨的住處較遠,他不是行雲州人,自然不能被安排在行雲州人入住的地方,便住在了客棧內要價最高的獨棟小院裏。
到了雲之墨的住處外,獨棟二層的小樓旁桂樹灑下了一地碎金,院子裏還打了個秋千架與涼亭,此刻雲之墨就坐在涼亭內手中翻着一本書,眉心輕鎖看得頗為認真。
奚茴跑過來時雲之墨便将書合上,手腕一翻沒了蹤影。
“在看什麽?”奚茴明顯感覺到了他在方才那一瞬,不是收書,而是藏書,像是躲着她。
雲之墨瞥她,反問:“找我有事?”
“有!”奚茴連忙點頭,還有些興奮。
雲之墨抿嘴微笑,見她輕而易舉被轉移了目标,于是惬意地單手拖着下巴,眯起雙眼落在奚茴的臉上,視線從狐貍眼下滑,于她說話一張一合的嘴唇上停了片刻。
“影子哥哥,我本來今天晚上是想去殺趙欣燕的。”奚茴坐在雲之墨對面,半邊身子壓在了石桌上朝他前傾過來,雙眸亮晶晶道:“可是我半途想起來她有個挺厲害的鬼使,便想叫你随我一起去,放把火燒了她的院子,連帶她的鬼使一起燒光。”
“可。”雲之墨點點頭,頗為縱容地問:“現在嗎?”
“不不不,我現在不想燒她了。”奚茴舔了一下幹燥的嘴角,朝他擡了擡眉:“我發現趙欣燕與她的鬼使鬧矛盾了,且還是因為我!好似是幾個月前在年城我塞她一嘴泥巴那夜,她向謝靈峙告我的狀可她的鬼使并未站在她那邊,反倒偏向了我,所以這幾個月趙欣燕一直與他鬧別扭呢。”
雲之墨見她說得興致勃勃,便順話問:“那這與殺不殺她有何幹系?”
“我偷聽他們說話被她的鬼使發現了,卻在鎮定後的片刻想到了另一個讓趙欣燕更加痛苦的方式折磨她。”奚茴道:“年幼時她欺負我,說我是怪胎,就是因為我五歲時并未有鬼魂選中,也沒有與鬼使結契。她趙欣燕為趙家千金,她的鬼使生前似乎也是個什麽了不得的人物,故而她優越,她驕傲。”
“秦婼怕小小灰飛煙滅,就是因為在他們的心裏都認定沒有鬼使的人是不配成為行雲州人的,既然如此,便叫趙欣燕沒有鬼使好了。秦婼都極度害怕的事若落在了她的頭上,她豈不是要瘋?”奚茴一下抓住了雲之墨的袖子:“我是不是很聰明?”
“殺人誅心,一般般聰明。”雲之墨看她那意猶未盡的樣子,便知道她的想法還沒說完,故意配合她也賣個關子。
“我如何能這般輕易饒過她?自是要先讓她與鬼使離心,讓她的鬼使主動離她而去,讓她從此再無鬼使相伴,最後再現身給她致命一擊,這樣趙欣燕才算死得痛苦。”奚茴伸手指了指自己:“他上次莫名偏向我,這次發現我在也沒戳穿我,我覺得我能騙得了他。”
“那小鈴铛又打算如何騙?”雲之墨微微蹙眉,聽她這話中的意思,趙欣燕那個鬼使對奚茴打着什麽主意?
“沒想到,先接觸看看。”奚茴的熱情降下了些許,她終于坐直了身體:“哥哥也幫我想想。”
“我建議你……直接殺。”免得去接觸一些別有用心的鬼魂,做出一些令他不悅的事情。
“那我自己想。”奚茴雙手托腮,瞪了雲之墨一眼,只當他是因為嫌麻煩,也未想到趙欣燕的鬼使是個男的,既對她特殊,自有特殊的道理。
而這世間男子對待女子特殊,除去謝靈峙那般因為親情、愧疚,那多半另有企圖。
雲之墨不喜歡這個“企圖”,不論對方圖什麽,都不可将眼神于奚茴身上多放一眼,就連謝靈峙那樣的雲之墨都嫌他礙事,何況一個他連見也沒見過的鬼使。
見奚茴真沉默着認真在想,雲之墨眉心皺得更深,手指輕輕彈了一下她的額頭:“小鈴铛。”
“唔。”奚茴揉了一下額頭,擡眸看他。
雲之墨道:“你是我的。”所以不要擺出一副為他人費心費神的模樣。
他理所應當地叫奚茴片刻失神,再眨眼,臉上不自然地爬上了紅暈,從眼睑一路紅到了耳根。
四目相對,細風吹過桂花樹,搖響了秋千架上挂着的鈴铛。片刻沉默竟讓他們分外默契地想到了同一件事,随後奚茴觸電般移開視線,再接回,有些局促,心跳加快。
雲之墨将她一切細微的情緒與神色都看在眼裏,眨也不眨,反而靠近,緩緩揚起嘴角戳破這層羞澀的窗紙,暧昧散開。
“你在想什麽?”他問,聲音低沉,輕輕柔柔的,像是刻意勾、引。
奚茴能想什麽?她近來只要多看雲之墨一眼,腦海中重複的畫面都是在繁城住下的最後那一夜,他屋子裏滴在她身上冰涼的水,與他潮濕又灼熱的呼吸,還有……那幾乎叫人溺斃的深刻的吻。
雲之墨就像不知害羞為何物,奚茴的臉越紅,他便越興奮,勾起的逗弄欲如百爪撓心般非要将奚茴的眼眶也惹紅了才算舒坦。
“為何不敢看我?”墨色的袖擺壓上了奚茴的手腕,他靠近幾寸,連帶着身上的熱氣一并撲面而來。
為何不敢看?
奚茴的心跳幾乎要從胸腔裏蹦出來,她藏于袖中的手早已捏得指尖用力到發疼,手心不知被掐出多少印記,可她始終遏制不住雲之墨朝她靠近時身體帶來的陌生又局促的慌亂感。
明明沒有生病身體卻忍不住發汗,手腳發麻腰肢發軟,渾身無力地像是要化作一灘水。
沒什麽不敢看的!
奚茴瞪了一下眼,直勾勾地朝雲之墨看去,像是為了證明些什麽,卻叫雲之墨如願看見了她濕潤的眼眶微微泛紅,整個人像熟透了的蜜桃,只等人來摘。
雲之墨的手指很燙,似是撩起了她鬓角的發,卻若有似無地掃過了她的耳廓,如一團火燒過,掠奪了奚茴的呼吸。
“哥哥。”她哼出聲,這一開口算是求饒。
雲之墨的手指卻沒放過她,他的尾指貼着奚茴的耳垂,一只手便能捧起她的臉,兩指掐着她的下巴将人朝自己這邊拉近,而他早已半身越過桌面,手指撫着奚茴滾燙的臉頰,近在咫尺地感受她的心跳。
雲之墨的指腹壓在了她的唇上,腦海中重複着上一次吻上奚茴嘴唇的柔軟與溫暖,又在她喚他哥哥時心尖不受控地顫了顫。
這個時候叫哥哥,可不明智。
雲之墨是個尊崇內心感受的人,如何想便如何去做。
一吻壓下時奚茴便本能地閉上了眼睛,周身如燒起一團火,而她在火焰中屏息承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