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烈陽之風:五
◎這是送你的謝禮。◎
“荀先生。”謝靈峙面對荀硯知還是比較客氣的。
他尊敬荀硯知, 是因為他知曉荀硯知生前救人無數,身背功德,或許正因如此, 他才成為了諸多鬼使中尤為特殊的那一個。
謝靈峙的鬼使英婷可召喚千軍萬馬,應泉的鬼使亦是亡故劍客, 齊曉、陸一銘甚至其他人的鬼使, 或為劍, 或為盾, 唯獨趙欣燕的鬼使是化解。
劍可斬殺惡鬼, 盾能抵禦傷害,荀硯知卻能超度亡魂,越過曦地與鬼域間的裂縫, 送他們直接前往輪回泉前。
謝靈峙對荀硯知說明喚他前來的用意。
“三日前夜裏軒轅城下了一場薄雨,從那之後城中便陰氣森盛,我與幾位師兄弟查詢到深夜又淋了一場雨, 才找到陰氣由來。”謝靈峙沉聲道:“這些鬼魂似乎都是從鬼域飄上來的, 鬼域重重, 與曦地隔了十八層,可他們卻飄出了鬼域, 入夜吸食生靈精氣, 引來陰雨。”
先前在年城幾萬游魂與如今的鬼不一樣,年城的鬼魂被符咒壓在了城下, 未至鬼域, 身上即便有些鬼氣, 卻沒有這麽磅礴的陰氣。
軒轅城內的鬼魂不多, 零零散散大約就幾百, 靠他們兩日收盡。這些鬼魂原就是軒轅城內過去死去的人, 入了鬼域便失去了生前記憶,意識渙散,竟本能地汲取曦地陽氣,甚至将鬼域的陰氣與鬼氣帶上了凡間。
經過這三日謝靈峙也發現了,每夜一場陰雨,便是又有一些原本應當在鬼域排隊前往輪回泉的鬼魂重新回到了曦地,這也是他在趙欣燕提出要荀硯知送鬼魂走時說出那句話的原因。
荀硯知即便送走了他們收來的幾百魂,過幾日,還會有幾百魂再浮上人間。
謝靈峙的心裏大約有了猜測,只是他沒想過現實會這麽快。
鬼域正在向曦地融合,那原先應當是幾千年後才會徹底融合的情況,似乎在軒轅城提前了許多。
一旦鬼域徹底與曦地九州重疊在一起,那這世間便再無輪回生死。
凡人死盡,化作鬼魂,陽光曬去避無可避,不消多久兩界便會徹底消散,從此世間再無生靈,便是蒼穹上的神明也未必能逃過劫難。
只是這一層他沒說出,人人心中有數,人人都不敢戳破薄薄窗紙直面真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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荀硯知聽謝靈峙籠統地說了一番便知曉趙欣燕喚自己出來的用意,他死後能為曦地所做的也就是這點作用,自然不會拒絕。
只是幾百魂數量龐大,一時間不能盡數送走,送魂也需尋個空曠安靜的地方,在客棧茶堂必是行不通的。
索性有風客棧本就建造得與旁處不同,想在客棧裏找個僻靜的院落還是很容易的。
謝靈峙道:“根源不除,恐怕荀先生要一直送亡魂歸去,有勞荀先生了。”
應泉也道:“我與幾位師兄弟必會盡快找到原因,還請荀先生放心。”
荀硯知露出微笑:“這本就是硯知分內之事。”
趙欣燕也道:“是了,謝師兄,應師兄,軒轅城事出蹊跷,你們也別太急,一切有荀硯知在,他必能送那些魂魄回去鬼域。只是在此之前我們還要提防那些魂魄吸食曦地陽氣,否則軒轅城上空永遠這樣陰氣沉沉的,時間一久就怕城中百姓也受其害。”
陰氣重會消解人的意志和意識,且一旦有鬼魂不滿足山靈草木的靈氣,将注意打到人的身上……
奚茴全程沒說話,又全程聽進了耳裏,她倒覺得軒轅城發生這種事有利于她行事,荀硯知既然要送魂魄去鬼域,勢必不會藏身于那枚玉牌裏。
她眼珠一動,一口飲盡茶水,離開茶堂時故意從荀硯知的身邊走過,肩膀撞上了他的魂魄,衣袂似乎也掃上了荀硯知的指尖。
奚茴知道荀硯知并未化作實形,他出現時的那陣風叫他的衣袂穿過了一旁的桌腿,所以她碰不到他。她也知道荀硯知很警惕,對趙欣燕也不是那麽信任,趙欣燕碰不到自己的鬼使。
奚茴在年城入夜看見百鬼夜行都能繞着鬼魂走,沒道理此刻直直地撞上荀硯知的魂魄。
荀硯知愣了瞬,趙欣燕也覺得她是故意找茬,對着奚茴的背影喊了一聲,奚茴回眸對趙欣燕吐了吐舌頭,做出鬼臉。
荀硯知卻一直盯着她看,輕輕眨了一下眼,沒見生氣的模樣。
謝靈峙給荀硯知安排的院子在所有行雲州人之後,那裏偏僻,離客棧正堂也很遠,卻很安靜。
院中屋子不大,種了滿院繁花,各類花草擠在一處,稍欠收拾了些,遠看花朵顏色各異,又有些淩亂的美感。
入夜荀硯知的眼神便好使許多了,天空還是灰沉沉的,半絲光亮也無,日升月落皆不可見,更別說能瞧見星星了。
院子裏有許多桂花樹,種了院牆一排,桂花樹旁還有石桌石凳,清幽香氣也濃。
荀硯知坐在石凳上,擡眸看了一眼天,又伸手撥弄了一下身旁的花草,指尖觸碰到花瓣的剎那心也平靜了下來。石桌上放了一枚引魂鈴,那是趙欣燕的,做工精巧用的是南湖玉,是與她本人一樣張揚的明黃色。
荀硯知的手掌輕輕蓋在了引魂鈴上,一聲鈴響,數十鬼魂從引魂鈴中飄了出來,那些魂魄的眼神很渾濁,并未清醒意識,滿身鬼域而來的陰氣與鬼氣。
鬼域寒冷,魂魄身處鬼域未有感受,可一旦帶着這些陰氣和鬼氣回到曦地,那些寒冷便會侵蝕靈魂,故而他們要吸食曦地陽氣來緩解痛苦,同時也能清醒意識。
清除他們身上的陽氣,送他們離開,便是荀硯知此刻要做的事。
謝靈峙與客棧的人交代了這方院落不許人靠近,可還是有個身影鬼祟地跟來了。
荀硯知雙掌合十,低聲喃喃往生咒時餘光瞥到了那抹影子,心下微動,又恢複鎮定。待送走了一批鬼魂後他才擡頭朝桂花圍滿的院牆上看去一眼,奚茴正半挂在上面,對上他的視線絲毫沒有被人捉到的局促,反而笑了出來。
“奚茴姑娘。”荀硯知起身。
他知道是她,他看見了她手腕上引魂鈴內的金光,只是荀硯知不知她為何要來。
“你那院子門鎖起來了。”奚茴也不覺得自己翻牆有何不妥,反而怪荀硯知鎖門,害得她只能翻牆過來。
荀硯知想了想,在院子裏轉了一圈要找梯子讓奚茴下來,奚茴自己挪了挪,在圍牆上坐好了。
她道:“我就不下去了,省得等會兒再爬一次。”
荀硯知眨了眨眼,哦了聲,反倒比這來窺看他的人要無措了。
“奚茴姑娘找我有事?”荀硯知問。
奚茴的确找他有事,可那件事先不急,她方才半挂在圍牆上時瞧見了些不一樣的東西,便問:“你方才念法咒時,我看見那些鬼魂身上有些寒氣冒出來了,那是什麽東西?”
那些寒氣,甚至将院中的花草覆蓋了一層薄薄的冰霜。
奚茴難免想到雲之墨,她想雲之墨也是從鬼域裏逃出來的惡鬼,接連幾回喊冷,上一次在繁城甚至冰凍了整間屋子。聽秦婼說荀硯知也死了幾千年,說不定知道的比謝靈峙他們多,或可找到方法根治雲之墨的“病症”。
荀硯知道:“那是鬼域陰氣,陰氣生寒,附着于那些魂魄上,因我将他們魂魄裏的曦地陽氣抽出,所以才會使寒氣外洩,正因如此,軒轅城才會于一夜間降溫。”
奚茴點頭聽得認真:“可有辦法清除這些陰氣?”
“陰氣怕陽,若可見日光便會被曬散的。”荀硯知以為奚茴真是來學知識的,便又說:“若似如今軒轅城這般情況,想要緩解陰氣之寒便需陰陽調和,曦地花草陽氣是其一,凡人陽氣是其二。這些魂魄如今還只會吸食曦地花草上附着的陽氣,尚未禍害到人的身上,奚茴姑娘大可放心。”
奚茴醍醐灌頂!
所以雲之墨冷時總抱着她,是為了吸食她身上的“陽氣”緩解鬼域裏帶來的寒冷?這般就能理解了。
“可有更快陰陽調和之法?”奚茴道:“如何根治啊?”
“人之陽氣盛,最快也要從人身上取,可吸食人身上的陽氣輕者會使人病重癡傻,重者甚至會死……鬼域陰氣不可根治,奚茴姑娘切莫冒險。”荀硯知提醒她一句。
這一句叫奚茴警惕了些,她方才問了許多,也暴露了自己許多,不過才一息她便重新對荀硯知笑了起來,誇贊道:“你知道的還挺多。”
“能幫到奚茴姑娘就好。”荀硯知颔首。
他的确是個挺溫和的人,對奚茴也沒有惡意,奚茴想他曾與趙欣燕唱反調幫過她一回,還因此被趙欣燕打傷就覺得可惜,誰叫他跟錯了人,這就要怪他自己咯。
奚茴晃着雙腿道:“我聽人說你生前是個盲的,此生沒見過光?”
荀硯知微怔。
他眼盲之事趙家祖先都不敢提起,卻被奚茴大咧咧地問出來,被戳到自尊荀硯知也不惱,畢竟這是事實。
他點了點頭,奚茴又道:“我還聽人說,你在謝靈峙面前替我說過話。”
荀硯知知她說的是年城一事,他當時也只是實事求是,并未替她說話,便不認下這個功勞了。
奚茴也不在意他沉默,她從袖中掏出一樣東西,這才是她今日此行的目的。
要離間荀硯知和趙欣燕,與他交好是第一步。
奚茴坐在牆頭,荀硯知站在牆下,他昂着頭見少女随手朝他扔來的一樣東西,合掌接住後還未來得及去看,便聽見奚茴道:“這是送你的謝禮。”
說完這話,奚茴轉身便跳下了牆頭,連帶着她手腕上的那抹金色異光一并消失于荀硯知的眼前。他能聽到她的腳步聲越走越遠,似乎心情不錯,蹦蹦跳跳的,像個小孩兒。
荀硯知失笑,手中物件有些沉,像塊石頭,當他打開手掌時才微微怔住,有些意外。
那是一塊未經打磨的明晶,粗糙的棱角割着手掌,在荀硯知失神的片刻又穿過他的掌心落在了草地上,照亮了周圍草地散發着幽幽綠光。
荀硯知重新凝了魂魄,低頭看了明晶片刻,說不出什麽感受,有些像第一次見到奚茴那樣——驚訝,靈魂生燙。
他彎腰撿起那枚明晶,實則他的這雙眼也看不見明晶的光,他此生見過的唯一的光,就在奚茴手腕上挂着的引魂鈴上。
趙家世代對他都算尊重,卻也無人為他如此考慮過。
趙欣燕向他賠禮道歉,送的卻是挂在玉佩上的穗子,她将他當成了玉佩,也将那玉佩當成了她的附屬品。
奚茴的謝禮或許沒有那根穗子值錢,她還以為他白天雙眼看不見,便将行雲州內最普通的明晶送上,倒讓荀硯知第一次覺得,他不再是作為一個鬼使而存在于這個世上。
奚茴從荀硯知的院牆上跳下來又走了一小段便沒離開了。
她知道荀硯知能力不俗,離得太近對方會發現,離得太遠這一趟過來意義過小,于是奚茴便就站在要去荀硯知那小院的必經之路處,挑了塊不那麽潮濕的石頭坐下。
陰雲遮天蔽月,這處偏僻,就連長廊頂上的燈滅了也沒人換燭心。奚茴倚靠着一叢美人蕉,摘了其中一朵抽出花心放嘴裏嘗了嘗。
将謝的美人蕉花心甜蜜,花瓣還有清幽香氣,奚茴一連摘了五、六朵後才聽到了腳步聲。
她先前在前院聽見趙欣燕與謝靈峙對話,知曉她今晚會來荀硯知這邊一趟,才特地選了這個時段這個地方等着對方。
奚茴沒打算與趙欣燕碰面,只是在聽見她腳步聲的同時跨出了花叢,一派悠閑模樣背對着對方從長廊的另一個方向往自己的住處走,足夠趙欣燕看見她的背影就好。
趙欣燕的确看見了奚茴,她也知道奚茴的住處不在這邊,再看向奚茴來時的方向,一條小路曲徑通幽,只有一個目的地——荀硯知送鬼魂回鬼域的小院。
趙欣燕擔心奚茴對荀硯知不利,又忌憚奚茴身邊古怪的力量,她明明可以叫住奚茴卻還是在她離開後才快步朝荀硯知那邊走去。
在奚茴離開荀硯知的院子後沒多久,他便将院門上的鎖給拆了。荀硯知心裏有個預感,奚茴不會只找他這一次,小姑娘坐在牆頭上笑得天真爛漫,可她能與惡鬼相處必然不是表面上看過去那麽單純無害。
雖不知對方到底想做什麽,但荀硯知對奚茴的感官不差,甚至因為她手腕上引魂鈴中的金色異光而生了些許親近與向往。
荀硯知背對着院門方向将手中明晶握緊,又走到桌邊放在了桌面上,繼續放出引魂鈴中的下一批魂魄,再誦經超度,把他們送回了鬼域。
趙欣燕到時,荀硯知剛将一批鬼魂送走,他消耗了許多魂力,便斜靠在石桌旁喘了口氣。院子裏的陰氣過剩,整個兒院落的地面上都布上了薄薄一層寒霜,天無光芒,寒霜卻在微光中閃爍着。
趙欣燕一眼就看見了不屬于這個院子裏的東西,那塊放在桌面上的明晶原石,甚至沒有打磨,又因明晶質地并不純,散發的光芒也是細微的。那光照亮了荀硯知半邊魂體,另外一半隐于黑暗中,就像他随時都會随風而去般。
趙欣燕徑自走到桌邊問:“送走了多少?”
“一半。”荀硯知坐在石凳上擡眸看向她。
趙欣燕的視線一直落在那塊明晶上:“這是誰丢在這兒的?”
荀硯知伸手要去拿,趙欣燕卻快他一步,劣等明晶的光投在了她的臉上,比以往的月色還淡。
荀硯知起身朝趙欣燕伸手:“這是我的。”
“奚茴來過了,對嗎?”趙欣燕沒将明晶還給荀硯知,只是皺眉道:“你為何會與她有所往來?你又不是不知道她曾差點殺死我!荀硯知,你也被她迷惑了?就因為她好看?還是因為她會裝可憐?”
“趙姑娘,你誤會了。”荀硯知的臉色冷了下去,伸出的手卻一直沒有收回:“明晶還我。”
“不給。”趙欣燕見荀硯知沉着臉,又軟下聲音道:“你若喜歡明晶,我大可以送你更好的,奚茴便是想讨好你給的也不是什麽值錢玩意兒。”
說着,趙欣燕從收納法器裏拿出了一塊被打磨得光滑的玉佩環,是上等明晶所制,純色無雜,被她用力地放在了桌面上。
“你超度他們吧,我不打擾你了。”說完這話,趙欣燕轉身要走。
荀硯知看向桌面上的明晶,的确比奚茴給他的好上百倍。
趙欣燕一步跨出院子,又聽見身後荀硯知傳來的聲音:“趙姑娘,你把我當做什麽呢?”
“你是我的鬼使。”趙欣燕沒回頭,卻因荀硯知這一問而莫名生了些許慌亂:“你永遠都只能是我的鬼使。”
到底是話不投機,不歡而散。
荀硯知沒去碰那塊昂貴的明晶,又因趙欣燕的話生出些許無奈的苦笑,是鬼使嗎?
歷來行雲州人與鬼使亦師亦友,或如親人摯交,他與趙欣燕,甚至于與趙家先輩都算不上是這種關系。
荀硯知深知,他是浮萍。
平靜水面上,唯一的浮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