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4章 烈陽之風:十一

◎我倆就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奚茴聽見聲音猛地嗆到, 滑入喉嚨一半的桂花糕噴在了屋頂琉璃瓦上,她連忙捂着心口咳嗽,紅着一雙眼無聲地控訴這神出鬼沒的人。

雲之墨在奚茴嗆到的那一瞬神色擔憂, 又見她将桂花糕噴了出來,心情好上了許多。對上奚茴埋怨的眼神, 他也不覺得自己多過分, 只微微挑眉頗為清高地拂袖離去, 袖擺掃上了奚茴的手腕, 打翻了那幾塊還完整的桂花糕。

眼見着桂花糕順着瓦片咕嚕嚕滾到了樓下。

奚茴:“……”

這回雲之墨回來得很快, 手裏拿着兩塊紅豆酥餅,泛着淡淡的甜香。

奚茴眯起雙眼看向某個穿着頗為精致的小姑娘被她爹抱在懷裏,手中還有些紅豆酥餅落下的碎渣, 可那香香甜甜的酥餅不過轉瞬就在她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不見了。

小姑娘哇哇大哭,他爹只好費力哄着,這家人瞧上去還挺有錢, 身後跟着馬車和仆人, 不過一會兒便又用了其他東西哄住了小姑娘。

此刻紅豆酥餅被奚茴拿在了手裏, 她沒什麽負罪感地咬了一口,有錢人家買的糕點就是好吃, 紅豆用蜂蜜熬過了, 軟糯可口,酥餅一咬下直掉餅皮碎屑, 入口鮮香, 嚼幾下便化了。

奚茴見雲之墨還站着, 伸手扯了扯他的衣擺笑彎了眼。雲之墨瞥向客棧屋頂上的琉璃瓦, 瞧着不是很幹淨, 但奚茴已經在這兒坐了許久, 沒等她催促自己第二次,雲之墨便掀開廣袖與奚茴并肩而坐。

謝靈峙等人在遠處的火雲之下指揮百姓撤離,人聲鼎沸中夾着老人的哀嚎與孩童的哭泣,軒轅城與奚茴剛來時所見完全不同、

奚茴雖肚子餓,可也不能一次吃太多,那兩塊餅挺大,她吃了一塊,剩了一塊仔仔細細地包起來,也不知這一頓吃完下一頓是什麽時候。

雲之墨見她沉默,情緒蔫兒了下去,便問:“你不高興?”

“沒什麽值得高興的事情。”奚茴道:“我原以為曦地與行雲州不同,初見時真的很興奮也很好奇,看見那些人都努力平凡地活着,過着我曾經所期盼的日子……如今曦地也不安生了。”

就像她曾幻想的一片淨土,到頭來一切寧和繁榮的景象不過一夜間便被破除,凡人脆弱,對此改變無能為力。

雲之墨聞言,心下微怔,他看向奚茴,驚覺她這些天內潛移默化的改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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憂他人所憂可不是她的本性。

就好比雲之墨,便是真的天下大亂,九州鬧得不可開交,鬼域與曦地徹底融合他也不會放在心上。世間凡人的命本就短暫,十年與百年在神明面前不過一眨眼,他們的生死從不在雲之墨的考慮範圍內,可奚茴好似不是這樣想的。

奚茴是人,即便她年幼時受過許多的苦,也厭惡行雲州,可她并未厭惡這個世界,看上去……似乎還挺喜歡曦地的。人的情緒最為複雜與沖動,是雲之墨近來才弄懂些許的東西,他在奚茴的身上學到了許多,可她在曦地學到的更快。

她倒是不會像謝靈峙他們那般為他人而盡心盡力,卻也能從即将隕落的軒轅城中感受到一絲唏噓與哀嘆。

奚茴的惆悵只持續了短短的時間,她擡眸看向天空上的圓月,只有這一小片可以看見現在是天黑,猩紅的月光灑在琉璃瓦上,而這片暫且安全的小世界是雲之墨以火燒出來的。

他比奚茴原以為的要強大太多。

奚茴抿了抿嘴,問:“哥哥,你看那月亮這麽圓,是不是就要中秋了啊?”

雲之墨也擡頭望了一眼月亮,他沒有經歷過中秋,可在書上看見過這種曦地節日習俗,到了十五月亮最圓時,便是中秋了,如今看過去,月亮的确很圓,差不多便是今明兩天。

奚茴又道:“我聽人說中秋要與自己的家人一起度過,是團員的日子,你說岑碧青明日能不能趕到軒轅城?”

她不再稱呼那個女人為娘親。

雲之墨眯起雙眼感受一番廣闊的天地,若他沒猜錯,明日還當真是岑碧青連帶張典一并到達軒轅城的日子,于是他點頭:“沒有意外的話,你明天就能看見她了。”

“那太好了,我有話想對她說。”奚茴深吸一口氣,說完這話她心情似乎好上了不少,看向雲之墨的眼神也帶着微笑。

四目相對,屋頂的風是炙熱的,吹得奚茴都出了一層薄汗,雲之墨伸手勾動了她的發絲別在她的耳後,險些脫口而出的話還是咽了回去。

他想問奚茴,要不要與他一起走?

軒轅城的人都在逃命,他将這片天空燒紅已經暴露了自己的行蹤,會及時趕來的恐怕不止岑碧青,行雲州裏布下的大陣倒數計時,寧卿那個女人必然已經鎖定了他的位置。

可奚茴還想見到岑碧青,她不知是想通了哪一點,正期待着明天的到來,雲之墨不想掃她的興。

“還有一件事,我想現在去做,你陪我好不好?”奚茴朝雲之墨湊了過去,露出乖巧的笑容,說話的聲音也軟糯糯的,像是在撒嬌。

雲之墨知她在賣乖,可只要奚茴賣乖,便不會是要做乖事。

“我何時不依你?”雲之墨反問。

奚茴笑得更開心,她又靠近了些,壓低聲音讨論壞話:“我們去捉趙欣燕吧。”

她的眼眸亮晶晶的,在方才與荀硯知那一番談話中奚茴就已經想到了這個計劃了,一個能讓趙欣燕痛苦,又能讓她痛快的計劃。

荀硯知為了這座上山的路走了大半夜的時間,他的确可以飛身而上高山之巅,卻還是想走過這兩千多年變化的一條路,回到他曾經長大的地方。

他是因為天生眼盲被父母丢棄在寺廟門口的,因那對夫婦還有良心,知道寺廟裏的和尚心善不會不管孩子,至少把他丢在這兒,他不會死。

可荀硯知因為雙目失明,許多事情都做不了,孩童時被困在黑暗中摸爬滾打,再長大點兒又因為自己不能看見而自卑不願出門,可即便如此,那些陪伴着他長大的師父們都對他很好,盡心盡力地照顧他。

他們說他害怕世俗的眼光,俗根未盡,所以并未讓他剃度當個和尚,甚至在他五歲那年救了一條瘸了腿的小狗回來,作為他的夥伴陪伴他,以開闊他的心。

那段時間是荀硯知一生中最快樂的時光,他有一個不會嘲笑他眼盲的夥伴,他可以将自己心中一切煩惱與害怕都告訴給它聽,而它也絕對不會将他的小秘密洩露出去。

荀硯知開始往好的方向發展,他每日天不亮就帶着小狗去爬山,小狗在前頭引路,他在後頭慢慢地走,一人一狗總是坐在山巅處感受太陽升起後照在身上暖融融的溫度,直到陽光足夠熱烈了再回山下。

後來他因對藥物敏銳成了能救濟蒼生的活佛神醫,那些都是旁人加冠在他身上的稱呼,而他也再沒時間陪着小狗上山看日出,即便有滿腹的心事也無處訴說了。

奚茴有一點說得對,荀硯知功德加身,在旁人看來是件榮譽的事,可對他自己來說卻成了困縛的枷鎖,從十歲那年開始他再也沒有機會喘口氣,所作所為都被人看在眼裏,他被動地成為了一個名揚遠外的白龍僧人,戴發出家。

能夠幫助那些人,荀硯知的确很開心,那都是在替旁人開心而露出的微笑,卻沒有一次是為了自己。

後來有一年,小狗不見了許久他才發現,聽寺廟裏的老和尚說狗是非常有靈性的動物,它會在自己将死之前離開主人的身邊,找一塊不讓人發現的地方默默死去,而那段時間狗不見了,大約就是它不想讓荀硯知面對他的死亡。

那條瘸了腿的小狗活了十二年,已經足夠長壽,可荀硯知仍舊為它難過,因為後面那幾年其實他并未陪伴過它。

他心中隐隐猜測到小狗會選擇哪一處等死,只是他沒去确認,他也不敢确認。從他十歲成為白龍僧人,被萬民修了一座白龍塔後,他再也沒爬過山頂,再也沒感受過日出,也再也沒有真心地歡樂過了。

時隔兩千餘年,荀硯知重新走上了這一條路。

時過境遷,上山的道路也與記憶裏的完全不同,曾立于小山丘上的寧古寺高高地聳入了雲層,火雲照在白龍塔上,使那座本已傾斜的塔更顯得搖搖欲墜,像是一場大火随時都能将其燒塌。

黑夜即将過去,荀硯知能看見的東西也越來越模糊,虔誠走向過往的腳下的路也變得舉步維艱,可他的雙眼還是朝寧古寺的方向看去,從無偏移。

待到了寺廟前,老寺被新寺包圍其中,嶄新的金色琉璃瓦下純白的牆面上畫了萬字,寺廟裏的人早就已經聽行雲州的號召離開,接連數日不曾暮鼓晨鐘,那座白龍塔近在咫尺,而他也沒再上前了。

荀硯知尋着記憶裏的方向,再往山上走,他想趁着眼睛還能看見,太陽還未完全升起前走到山頂處,走到他往日曬太陽的地方,再一次感受陽光的溫度。

越靠近山頂,他越覺得心裏輕松了下來,仿佛這些年壓在他身上的擔子随着他每一步向上攀爬一一被卸下。于是腳步加快,越來越快,這一瞬荀硯知就像是回到了小時候,他的視線越來越模糊,看不清路也不要緊,他還能感受山林間的風。

荀硯知不知此刻自己的臉上挂着暢快的笑,他染了墨綠的衣袂于晨風中吹亂,廣袖上的銀松掃過窄小山路上錯綜的雜草,像是沒有什麽能夠阻攔他。

曾經他因為責任、道德、名聲而背在身上的重擔與自我約束,在無人的山頂徹底放下。

趙欣燕第一次見到荀硯知的臉上露出這樣的表情,她與荀硯知結契以來,甚至沒見他笑過。

而此刻她親眼看見荀硯知在不遠處的雜木中摸索出一條可以通往山頂的路,他為鬼魂,卻像凡人一般腳踏實地地往上攀爬,那雙永遠因為天生眼盲而垂下的雙眼,此刻也鮮活地睜大,望向了頭頂猩紅的雲與東方。

直到荀硯知走到了一處略寬廣的平臺沒再往前,趙欣燕才将目光慢慢收回,再看向面前的少女,心中驚恐未定,百感交集,最終啞着聲音問了一句:“你把我帶來這裏,到底想做什麽?”

奚茴上下打量被術法困住不能動彈的趙欣燕,這裏有一個小小的結界,可以讓所有人也無法感知她的存在。

昨夜她就與雲之墨找到了趙欣燕,索性如今趙欣燕與荀硯知離了心,她只要沒有生命安危荀硯知也不會主動找來,這樣更方便奚茴行事。果不其然,她将趙欣燕綁了荀硯知也沒有察覺,而她随着腦海裏曾看見荀硯知爬上山頂曬太陽的畫面找到了這條路,将趙欣燕定在這兒,自個兒回去睡覺了。

天尚未完全亮起,荀硯知已經爬上了山頂,就在趙欣燕的面前,他們之間不過百步距離,趙欣燕能看見荀硯知,對方卻不能看見她。

荀硯知在等待日出,奚茴也同樣在等待。

她抽出趙欣燕腰上挂着的劍,恐吓似的将其對她的脖子比了比,趙欣燕果然面露恐懼,聲音發顫道:“你不能殺我!你也不敢殺我……若你能殺我早就動手了,何必等到今日?”

奚茴有些驚訝地擡眸看向她,似是不解反問:“是嗎?為何我不能殺你?”

“我是行雲州趙氏嫡女,是岑長老的親徒,你若不是忌憚行雲州也不會用那種挑撥離間的小伎倆使我與荀硯知離心,只要你忌憚行雲州,便不能殺我。”趙欣燕越說越堅定想法:“奚茴,你生來不詳,如今身邊又跟着一個能毀天滅地的妖物,還能輕而易舉地抓住我,你必然很得意啊。不過你也別忘了,岑長老已經在來軒轅城的路上,恐怕今日就會到,而你的罪行我統統告知給行雲州,只等着他們來收拾你吧!”

“到了這個地步,你竟還能與我嘴硬。”奚茴搖了搖頭,也不知趙欣燕哪兒來的勇氣:“我可是殺人不眨眼的,我能殺其他行雲州人,怎麽就不敢殺你?”

趙欣燕冷哼了一聲,瞪向奚茴:“你終于承認了,兩位師兄與徐菱都是你殺的!便是我在謝靈峙面前說破了嘴他也不肯相信,這回總能信我了。”

趙欣燕說完這話,奚茴便将視線落在樹後雲之墨的身上,雲之墨本雙手抱臂一副悠閑姿态,對上了她的目光後閑散地伸手一指,奚茴才瞧見趙欣燕腰間挂着的傳聲符。

原來不光是她要拿趙欣燕,趙欣燕也在防備她。

奚茴笑了笑,道:“那兩個死在萬年密林裏的,是他們要殺我在先,若我不動手,死的就會是我。至于徐菱我可就不知道了,或許是哥哥看不慣她欺負我所以替我出手解決一個麻煩,但不論怎麽說……他們在我這兒都是死有餘辜。”

“是他們死有餘辜,還是你心狠手辣?”趙欣燕呸了一聲:“你慣會騙人,裝模作樣是把好手,你那姘頭殺人不眨眼,你們倆都不是什麽好人,還真是天造地設的一對。”

奚茴聞言,眸光微亮,不以為恥反而露出笑容喜悅道:“這還是我第一次從你嘴裏聽到了句人話,便承你吉言,我倆就是天造地設了。”

說完,奚茴也不看向趙欣燕,只略彎腰對着趙欣燕腰間挂着的傳聲符那頭道一句:“兩位長老,你們還要多久才能來啊?也不知……能不能在天亮前趕到。”

趙欣燕渾身一顫,她沒想到奚茴輕而易舉發現了她設的局,如今她也逃不掉,原以為能借此機會套出奚茴承認她過去的罪證,沒想到對方看穿了她的意圖也沒阻止,甚至與傳聲符另一邊的二人打起招呼。

她到底要做什麽?

趙欣燕不解,又恐懼。

只見奚茴将傳聲符撕碎,輕飄飄地灑在了地面上,再看天光漸明,她才走出結界,連一個眼神也沒留給趙欣燕。

就讓她在恐懼中猜測吧,猜猜看,奚茴到底有沒有膽子在岑碧青與張典都知道趙欣燕落在她手上時,還冒險殺她。

荀硯知聽見了身後傳來的腳步聲,此刻臨近日出,他的視線越發模糊,回頭也只能看見一抹輪廓,黑白灰交錯的世界裏,朦胧的人影慢慢走近,站在他的身旁。

“奚茴姑娘來了。”荀硯知盤腿坐在地上,以僧人打坐的方式等待陽光來臨。

奚茴沒與他一起坐下,只是看着雲層翻滾的天盡頭,感嘆寧古寺真的位于一座很高很高的山峰,放眼望去軒轅城連帶着周圍村鎮都一覽無餘,火焰燒着的天空盡頭,仍有一片藍白,那是天空真正的顏色。

“你知道你那條狗當年是跑到這兒來尋死的吧?”奚茴道:“所以你也假借采草藥的名義往山上走,又因眼盲看不見摔下了山崖,是活夠了想尋死,又怕旁人與佛祖責怪,是自殺,也是意外。”

給一個合适的理由,将自己放在危險環境中,他不知左右哪邊是懸崖,也在用心尋找草藥,可荀硯知的心裏始終有一個聲音在提醒他,尋到了草藥就要下山了,尋不到的話,或許能夠解脫。

那只是一瞬間産生的念頭。

奚茴知道,是因為她看見了荀硯知死亡的全過程,她也看見了他有一次距離草藥僅幾步之遙又轉身摸去了另一個方向。

或許只是巧合,她也只是猜測。

荀硯知輕聲道:“奚茴姑娘真的很聰明。”

“比不上你聰明,荀硯知,這一回是我着了你的道。”奚茴昨晚看見月圓,聽雲之墨說今天或許就是中秋,才想明白了許多她先前不解的點。

此刻的荀硯知,又一次走上了山頂懸崖旁,他又給了自己一個合适的理由,這次他要奚茴幫他完成這一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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