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7章 淩霄鎖月:八

◎奚茴的命與何物綁在一起?◎

林霄認得雲之墨, 即便對方摘了面具,但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

他們在瓷魚鎮碰過一回,在來晏城的路上又碰過一回, 林霄知道雲之墨非凡俗人,因為他與奚茴曾乘坐銀葉小舟飛于藍天。昨夜與朋友玩兒了個通宵, 今早林霄歸來, 遠遠就看見一團火似的男人降落于王府前, 來者不善, 他趕忙就沖過來話沒過腦子便說出口了。

雲之墨一甩衣袖将命火滅去, 沙啞着聲音只說了四個字:“太醫院正。”

林霄聞言,松了口氣,這人來找太醫院正必定是要看病, 既然不是與王府有仇那一切都好說。

太醫院正一直就住在晉岚王府的東側,那老院正已經八十好幾,平日裏不常出門, 若不是林霄來請, 他也未必會出府給他人看診。

太醫院正的身後還有兩個徒弟, 背着藥箱扶着老太醫才剛跨出王府,一把老骨頭便被一股炙熱的火氣圍住, 衆人只來得及聽見老太醫的驚叫聲, 人影便在眼前消失了。

兩個提着藥箱的徒弟吓得雙腿一軟,直接坐在了地上, 林霄倒是淡定了些, 扶着門欄道:“還坐着呢?趕緊去找啊!”

晏城是他晉岚王府的地盤, 想找個人還怕找不到?林霄遇見奚茴好幾次, 記得她的樣子, 且她是外來的, 必定住客棧,只要順着客棧去尋,總能找到人的。

雲之墨将老太醫丢到客棧屋內時,奚茴還如他離開時那般沉睡着。

老太醫雙腿一軟,直接跪在了床頭,他捂着心口左右環顧,分明前一刻還在王府門前,不過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一間屋子裏,任誰都會被吓得不輕。

“看看她生了什麽病,需要多久能治好。”雲之墨說完這話,老太醫的精神便好多了。

知道自己是過來救人的,多年醫德叫他定了定神,再慢慢爬起來坐在腳踏凳上去看床上睡着的少女。

他替奚茴把了脈,皺着眉頭一直沉默着,反複看了好幾次才收回了手,默默靜坐了會兒。

雲之墨問:“如何?”

老太醫扶着床沿起身,慢吞吞地走到桌旁坐下,給自己倒了杯茶喝了才道:“很是棘手,這姑娘脈象平穩,但五髒俱衰,如今是呈假死之狀,便是常言所說的丢了魂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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雲之墨握了握拳,問:“怎麽治?”

老太醫捋了捋胡子道:“不好治,這人丢了魂兒,就得等她的魂兒自己找回來才能醒。”

話音剛落,老太醫的腳下便燃起了一簇火焰,将他團團圍住,眼看火舌即将燒上他的衣裳,他連忙站起來把茶水灑了,卻也無法滅火。

雲之墨再問:“怎麽治?”

“我、你你……”老太醫道:“老朽年歲已高,你莫把我吓死,若真将我吓死了,可沒人能救得了你家夫人!”

雲之墨倒是不在意老太醫的生死,人死後還有魂,只要魂魄在,他就有辦法讓魂魄開口。

“說,如何能治好。”

火焰越來越盛,老太醫雖怕死也無奈,焦急道:“這姑娘五髒衰竭,本就是不治之症,你有如此大的本事,何不去尋到底是什麽鎖住了她的魂魄。此病非常人能治,就算我今日用針用藥将她喚醒,下次不定何時她還是會睡過去。”

“凡人的壽命就那麽點兒,至多不過百年,跨入半百便命已走了大半,而這姑娘的五髒衰竭已入五十歲,是半只腳踏入棺材的程度了,就像是……有什麽在吸食她的壽命與精氣一般。”老大夫嘆了口氣。

雲之墨只覺得身體冷得厲害,比起被上古咒印束縛時還要無所适從,這種冷不是從血液裏冰封全身,卻是從心底湧出的寒意。

他動了動嘴唇,說道:“她是行雲州人。”

行雲州人的壽命相較于尋常曦地凡人而言要更久,長壽的甚至能活到一百八十歲,便是她如今五髒衰竭至五十歲,也還有一百多年的時間,總不能接下來的日子都這樣睡過去……

老大夫震驚地瞥了奚茴一眼,又看向周身燃燒的火焰,瞧着一旁年輕的男子那副憂心又無措的模樣也知道他将自己抓來使這些吓唬人的手段,不過是關心則亂。

他道:“便是行雲州人,以她五髒衰竭的程度也活不了太久,何況她似乎幼年時還生過一場危及性命的重病,不論如何,此種情況只能等她自己醒。但你平日千萬要注意,不要叫她生病也莫受刺激,就将她當成一個脆弱的老人對待,或許還會好些。”

脆弱的老人?

一個才剛十八歲的姑娘,便已要當做老人對待了。

“有人說,你曾治好過晉岚王的病。”雲之墨散去滿地火焰,伸手扯住了老太醫的衣襟,老人被他提起踮起腳尖,顫巍巍地望向他,看見他眼底的難過與不甘。

“他也曾昏睡不醒,為何他你能治,我的人你不能治?什麽年過半百的老人,什麽吞噬她精氣壽命,全都是胡說八道!她的魂就在她的體內,我能看得見,她只是睡着了,必定有什麽凡人的病容易困頓,你再想想!”雲之墨抓着老太醫衣襟的手都在顫抖。

要他如何相信不久前還活蹦亂跳的奚茴卻已經成了一只腳踏入棺材的老人?要他如何接受她今後還會毫無征兆地昏厥?

雲之墨本以為凡人的病由凡人來治,只要找到太醫院正,奚茴便有救的。

他聲音沙啞:“若治不好她,本君殺了你!”

威脅說出,他一松手老太醫便摔倒在地上。老太醫雖惜命,卻也知道有些生死無可更改,那是人的五髒在衰竭,藥石無靈的!便是緩解,又能堅持幾日呢?

老太醫扶着凳子在地上坐好,抖着胡子道:“我、我想想,你容我再想想。”

雲之墨沒什麽耐心,索性老太醫也沒讓他等太久,只說要找來自己的兩個藥童徒弟,他的藥箱裏有急救的藥,聞一聞便可将人催醒,而他再開兩幅強身健體的藥先試一試,有總好過無。

待将林霄與老太醫的兩個徒弟找來,又過去了一個時辰,眼看着将要到午間,奚茴還是維持着同一個姿勢睡去,連身也未翻。

老太醫見林霄來了,連忙抓住來人的胳膊,壓低聲音道:“吓煞老夫,此人要我治一個不治之症,喊打喊殺,世子快送我回去吧。”

“你逃不掉。”雲之墨的聲音輕飄飄地傳來。

他背對着衆人,面朝床鋪的方向站着。雲之墨距離床榻三步,眼神直直地盯着奚茴的臉,身後珠簾遮擋衆人視線,高大堅挺的背看上去僵硬又落寞。

老太醫哎喲了一聲,林霄便道:“趙院正,你就按方子開藥吧。”

老太醫一怔,長長地嘆了口氣,便拉着兩個徒弟出門寫藥方子,再讓他們抓些藥來,只是臨走前将那能催人蘇醒的藥放在林霄的手上,低聲道:“此藥有毒,不可多用,最好就是不用!”

林霄看向躺在手心裏的小藥瓶,瓶口以蠟封上。太醫說裏頭的是一股毒氣,常人聞了也不致命,只是多少有些傷身,是以前專門用在瀕死之人的身上,叫其留遺言,撐着一口氣看全家裏人的。

林霄也不太有膽子去打擾雲之墨,便将那藥放在一旁的梳妝臺上,掀開珠簾往外跑,但還是叮囑了留一個人在客棧裏給奚茴熬藥,聽候吩咐。

那藥童道:“世子爺,我怕……”

“咱們全王府的命就系在你一人身上了,小鄭,別怕,小爺給你買好吃的。”林霄這話說得好沒良心。

再擡眸看了一眼客房緊閉的房門,他拍了拍小鄭的肩:“你只管熬藥送進去,一句話也別說,送完了就跑,放心,小爺會讓府上的侍衛守在你身邊。”

即便那侍衛對于雲之墨這等人物來說如蝼蟻般不堪一擊,但真到了對方要為奚茴拿晉岚王府洩憤的地步,他們也逃不掉。

那瓶藥被雲之墨收起來了。

千目從床底爬出來時,便見到他垂眸看向手裏的小藥瓶,久久無言,沒丢掉,沒摧毀,也沒使用。

已過晌午,屋內安靜地連時間流逝也無所覺,直至天将暗,太陽落山,傍晚的紅霞越過窗棂,逐漸沉入西方,雲之墨才将屋中的蠟燭點亮。

床頭一盞金魚燈換了燈芯,挂在一側照明。

奚茴這一覺睡了很久,她沒做夢,卻像是有什麽東西封住了她的眼,讓她不論如何也無法醒來。可她能聽見雲之墨的聲音,耳畔偶爾會響起一聲“小鈴铛”,還有些人說了什麽話,迷迷蒙蒙的聽不太真切。

奚茴一直在掙紮,她想從黑暗中掙脫出來,後來像是被什麽抽走了所有力氣,最終精疲力盡地陷入無知五覺中。

再蘇醒,又過去了許久。

就像熟睡一場的人到了每日要起的點,奚茴還沒睜眼時便伸了個懶腰,手腕突然被人抓住,五指緊扣,她半起身子去看,便見到了雲之墨近在咫尺的臉。

他的手掌包裹住她的,高大的人坐在床側曲着腿,墨色衣衫如水般在他身側鋪開,長發及地,一雙漂亮的桃花眼眼眶布上了淡淡的紅,像是許久沒有休息。

昏黃的燈火從雲之墨的身側照來,将他的臉一半藏于陰影中,在他對上奚茴的眼睛時,緊皺的眉頭才松了片刻。

雲之墨聲音溫柔,輕輕道:“你醒啦,餓不餓?”

奚茴對他笑了一下:“有點。”

“千目去尋晏城的好吃的,很快就會給你送來。”雲之墨一直抓着她的手,又問:“你想不想起床?還是就坐在床上吃?”

“我睡了多久?現在精神可好着呢。”奚茴睡醒了便不想賴在床上,她将手從雲之墨的掌心中抽出,扶着床沿穿好鞋襪,開始找水洗漱。

雲之墨低頭看向空蕩蕩的手掌,愣怔了會兒才起身。奚茴端起一杯茶正漱口,雲之墨幾步走到了她身後,從背後環住了她的腰身,将人摟入懷中,額頭蹭了蹭她的肩膀。

“怎麽啦?”奚茴感受着腰間的力量,背後貼着溫暖的懷抱,手中端着茶杯也不知要不要放下。

她心念一動,突然想起了什麽,于是将茶杯擱在窗臺上,略回過頭對着雲之墨的臉頰親了一口,笑盈盈地問:“你是不是打算将《金庭夜雨》拿出來,我們倆一起學習學習呀?”

臉頰上的柔軟一觸即失,聽見她說的話,雲之墨才覺得像是被人扼住了喉嚨,發不出半點聲音,也快無法呼吸了。

奚茴什麽也不知道,她不知她正在沒有痛苦地迅速衰老,也不知雲之墨在這一天一夜裏有多擔驚受怕,怕她或許就此再也醒不過來,無數次于腦海中猶豫要不要給她用那瓶毒藥,卻還是想要再等一等。

一直沒等到雲之墨回答,奚茴才覺得不對勁,她的額頭輕輕撞上了雲之墨的腦袋,詢問:“哥哥,發生了什麽事嗎?”

“沒有。”雲之墨道:“只是突然覺得有些冷。”

奚茴知道他有那種奇怪的病,過一段時間便會渾身發寒,她沒想太多,掙開雲之墨的手臂轉身緊緊地摟抱住了他,手掌安撫般順着他的背,像是過去許多次哄慰那般。

“好一些了嗎?”奚茴心中奇怪,今日她手腕上的引魂鈴并未冰涼,雲之墨怎麽會突然就冷起來了?

雲之墨感受着奚茴的擁抱,他聞着她的發,心中靜默三個數後,才道一句:“好多了。”

“小鈴铛,抱緊我吧。”

不要再像之前那樣毫無預兆地睡去,就抱緊他一點,她能驅散上古咒印帶來的冰寒,一定也能驅散他心中因畏懼而生的涼意。

千目回來時看見兩人于窗前擁抱,趕忙将偷來的食物放桌上退下。

奚茴聞到了雞湯的香味,肚子發出了一聲“咕嚕”,她還拍着雲之墨的背,卻被雲之墨率先松開了。

他垂眸瞥了一眼奚茴的肚子,失聲一笑:“先吃飯。”

“好!”奚茴連連點頭,又問:“那你好些了嗎?還冷嗎?”

“不冷了。”雲之墨抓着奚茴的手道:“只要你不放開我,我便不會覺得冷。”

奚茴嗯了聲:“那你還是抓我的左手吧,這樣我右手可以用來吃飯。”

瞧她那天真無知的模樣,雲之墨卻是真地笑了一下,他握住奚茴的左手陪她一起走到桌邊。

千目弄來的食物不多,一盤清蒸魚,一盤槐花炒蛋,還有一盅鮮雞湯,都是比較清淡的食物,但好在都算有葷,是奚茴喜歡的類型。

她肚子已經很餓,便自顧自地吃起來,嘗到好吃的了順手舀了一勺塞進雲之墨的嘴裏,讓他也嘗嘗。

奚茴吃東西時雲之墨一直盯着她看,與她牽在一起的手指腹偶爾摩挲着她的手背,那雙眼幽深,像是随時都怕她跑了似的眨也不眨。待奚茴吃的差不多了,他才道:“你這一覺睡了一天一夜,大夫說你是感染風寒才會昏睡,所以配了些藥來,待會兒要喝完。”

奚茴臉色一苦:“可我覺得我好得很啊,以前風寒都會頭暈流涕,你看我現在……”

話還未說完,便被雲之墨打斷:“必須得喝。”

“……”奚茴撇嘴:“哥哥讓我喝,那我就喝吧。”

總歸雲之墨不論怎麽做,都是為了她好的。

後來的幾天奚茴倒是沒有再莫名昏睡過去,趙院正被雲之墨又提了兩回到奚茴的面前診治,他給奚茴把了脈,有些驚奇他的藥居然對這姑娘有些用處。

“好了些,但藥不能斷,可這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趙院正道:“我寫的都是些養身的藥方,我在這邊養她的五髒,可她的五髒還是在迅速衰竭,無非是一退一補,補比不上退,遲早還是會出事。”

“到底是什麽,在吸食她的精氣?”雲之墨問。

趙院正嘆氣:“這我就不得而知了,你若想知道,不如去問問行雲州的人吧?你不是說這姑娘來自行雲州,既如此,行雲州又得神明庇佑,必有辦法找出她的命是與什麽東西綁在了一起,彼消她也消,說不定……彼漲她也漲呢?”

此話一出,雲之墨倒是有些震驚。

奚茴的命與何物綁在一起?

她是岑碧青十月懷胎生下來的,唯一的變數便是岑碧青在生下她之前為了保命飲過一次輪回泉,若是有什麽東西綁住了她的命,那東西必然不在曦地,而在鬼域。

趙院正離開後,雲之墨竟也消失了一段時間。

林霄親眼見他化作一股風,即便不止一回碰上,還是被吓得夠嗆。

他在門前朝屋內探出半個頭,見奚茴一人坐在桌邊吃糕點,動了動嘴,說不出半個字來,反而是奚茴瞧見他鬼鬼祟祟的,瞪了他一眼。

林霄強忍了緊張,小聲地問了句:“你真是行雲州人啊?”

奚茴與他隔了老遠,索性聽覺好,便點頭。

林霄動了動嘴巴,又說:“我娘也是行雲州人。”

奚茴哦了聲,問他:“所以,你想讓我當你娘?”

“……”林霄呸了一聲,結結巴巴道:“小、小爺是想,問、問問你,關于行雲州的事。”

奚茴嚼着糕點,冷淡地說:“行雲州快沒了,你在我這兒問不出什麽好消息的。”

“哦。”林霄從小被捧着長大,見奚茴對他說話這般不客氣,難免生出些許不滿,便嘀咕:“給你看病的大夫還是我家出的呢,你、你就不能,好好說話?”

“那我倒是想問一問你。”奚茴拍去手中的糕點屑,難得地認真:“我到底生了什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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