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1章 淩霄鎖月:十二
◎她害怕再也見不到雲之墨。◎
風嘯聲将鬼哭狼嚎掩蓋, 謝靈峙頻頻回頭,在看到奚茴站在張典身邊時才略松了口氣,可他堅持不了多久, 就連他的鬼使英婷也快堅持不下去了。
晏城的這一抹魂尤為強大,甚至還在不斷汲取力量, 是他們不論如何也無法對抗的存在, 如今也不過是負隅頑抗, 争取多活一刻, 等待希望罷了。
風裏的雨雪皆變了顏色, 整個潼州墜入煉獄,雖未與鬼域融合,卻比融合後的軒轅城更加可怕。
腥風血雨裏, 奚茴逐漸回神。
她朝應泉走去兩步,行動似乎不受大腦控制,本能地在這個時候選擇将他拉入張典與岑碧青的庇護之下。
她沒想過……應泉會因為救她而死。
這算什麽呢?
奚茴一直覺得她與應泉兩看兩相厭, 他們認識得比謝靈峙更早, 可從相識之初就一直不對付。針鋒相對了幾年, 應泉甚至排列到她心中最讨厭的人之一,奚茴還想過要殺他。
在她火燒炎上宮後從問天峰看完日出下山被他捉到時, 她看他小人得志, 似是終于拿捏到了她的把柄,就等着她出糗的模樣, 若當時她懷有匕首, 大約會一刀捅過去。
如今……
如今一把锃亮的匕首就放在她的面前, 奚茴從淩亂的思緒中漸漸回神。拿着匕首的人是應泉, 沾滿鮮血的手上躺平的匕首是玄金打造, 刀身與奚茴的手肘一般長, 刀柄上鑲嵌了兩顆寶石,墜着一粒上等的明晶。
這把短刀匕首的刀柄對着她的方向,而鋒利的尖刃朝向他自己。
奚茴不明白應泉的用意,他難道是想讓她殺了他?迅速結束性命以結束痛苦?
應泉對上奚茴的目光便知道她什麽都忘了,胸口被鬼氣捅漏了一個洞,這個洞好似也戳穿了他的心肺,在這一刻呼呼灌進了冷風。血還未流盡,人還未死,應泉卻覺得冷得異常。
行雲州的人都知道應泉的鬼使生前是個劍客,而應家拿手的兵器也是劍,應泉的腰上佩着一把長劍,卻從沒有人見過長劍出鞘,也沒人見他使過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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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今這把劍終于從他的腰上卸下,他握着劍柄拔出遞給奚茴時,奚茴甚至不知他為何要給她一把匕首。
長劍的劍鞘裏藏着的,一直都是這把短刀,他從來沒用過劍,是因為他根本就沒有劍。這把他随身攜帶了十年的劍鞘與短刀,都是在奚茴被關進淩風渡的那一年,他叫人打造的。
應泉當年命人制造這把短刀的本意,是為了道歉。
他還記得剛來漓心宮的時候,奚茴才只是個未到三歲的奶娃娃,有個嬷嬷陪她一起住在了漓心宮的後山小院中,前往後山的路有些崎岖,以她那個年齡還不能獨自走完山路,應泉卻在漓心宮的主殿後門處見過她好幾回。
他知道她是岑碧青的女兒,也知道她生來天降噩兆,是為不詳。可彼時奚茴太小,因飲牛乳長大,從她身邊走過還能聞到她身上野花的清香與牛乳的甜香,她看上去乖乖軟軟,實在不像是能做出什麽壞事的樣子。
後來幾次相處,讓應泉知道她不是表面上看過去那麽乖巧,她很會騙人。
應泉喜歡偷懶,經常去奚茴住的後山采野果吃,或是捉一些靈獸玩兒,往往這時奚茴就會借他貪玩的借口向岑碧青告狀,她沒落得好,應泉也被罰許多回。
她向岑碧青告狀,是為了找個機會見一見岑碧青,也想向對方示好。
應泉在奚茴的手上吃過幾回虧,最初他也想買點兒好的給她,就當她可憐,哄她高興讓她別總盯着自己,到底好處沒能收買奚茴,應泉也在惱羞成怒之下,從被動,變成了主動。
三歲之後的奚茴沒人照顧,他偶爾也會故意用石子兒砸破她住處的窗戶,故意大半夜放靈獸去她的院子裏鬧她,有一頭小野豬曾将奚茴吓得不輕,應泉高興了大半夜,第二日再去看,那頭野豬就被她殺了吃了。
她用的是一把自己打磨出的匕首,那把匕首後來跟了奚茴很久,那是她防身的唯一物件,後來被應泉丢進下了山,再也找不回來了。
奚茴在見到他将匕首丢下山後愣了許久,質問過應泉:“你為何總與我作對?”
“是你先招惹我的。”應泉理所應當:“你不是喜歡告狀嗎?現在大可以去岑長老那裏說我丢了你的匕首,我也可以告訴岑長老,你私下偷用匕首傷人。”
當時謝靈峙來漓心宮有兩年,奚茴也才得知謝靈峙是來漓心宮取代她的,一個七歲的小丫頭眼眶通紅卻惡狠狠地盯着他,就是沒落下一滴眼淚來。
應泉當時覺得挺痛快的,他其實更想看奚茴哭,他還不知道奚茴哭起來是什麽樣子,他想若他能将奚茴的眼淚逼出來,也算是了不起的。
結果奚茴只用力地推開他,留下一句:“我真的很讨厭你!”
應泉被推了也挺高興,能惹奚茴生氣他便得意,甚至對着她的背影譏諷:“彼此彼此,我也不會喜歡你。”
奚茴讓應泉有過幾次處罰,後來的好幾年裏,都是應泉讓奚茴難堪。
應泉花了很長時間想惹哭奚茴,最後她也終于在他面前流下了眼淚,在灰屑漫天的炎上宮前,她十分委屈地說張典想要她死,她不過是以其人之道還其人之身,她不過是自保。
也是那一瞬,應泉才想明白他曾丢下山的匕首對奚茴而言有多重要。
十歲出頭的少年,其實也不再是五、六歲什麽也不懂的年紀了,他與奚茴相處的五年裏,其實也看見過漓心宮裏的人怎麽對她,那匕首是她唯一自保的依仗,是那些以欺負她為樂的人想要近身時,她可以拿出威脅與恐吓的法寶。
一把舊了缺了口的匕首,被她磨得鋒利,可見她的日子有多不好過。
也是奚茴被關淩風渡後應泉才知道,淩風渡看似一片幽深野草,實際裏面是消磨人意志的牢窟。他沒想過要奚茴受那麽重的懲罰,他以為他們之間的争鬥最終還是如往常一般,她被關禁閉,而他偶爾能從她禁閉的石屋前路過嘲諷她兩句,再給她丢一些食物進去,看她氣憤着雙眼想将食物扔回去,又忍着吃下的樣子。
她很會為自己考慮,從不會因為一時之氣讓自己餓肚子、受委屈。
但她在去淩風渡前,甚至都沒有裝一裝,演一演,更沒有求饒。
應泉以為,他欠了奚茴許多,縱使最開始是奚茴招惹了他,他也畢竟是男孩子,看她年紀小或看她可憐,大度一些,他們或許就不會鬧得這般如仇人似的,見面不歡。
因這一絲虧欠,應泉想,若她能從淩風渡裏出來,他就還給她一把永遠也不會磕碰破的匕首,作為她日後防身用。
又因為奚茴去淩風渡前看向無邊野草的那一眼,讓應泉十年光景,沒有一次有膽子再踏足那裏。
應泉不像謝靈峙,謝靈峙對奚茴心有愧疚,但他能面對自己,謝靈峙很清醒,也敢于認錯,所以他會偶爾去淩風渡前與奚茴說說話,即便他知道奚茴聽不見。
應泉問心有愧,他也膽怯,還有一些後知後覺的,從心底滋生的別樣情愫,于那把短刀藏于劍鞘後,逐漸蔓延。
這種情愫,在奚茴從淩風渡出來,跟随他們離開行雲州後才漸漸被他從內心深處挖了出來。
那把藏于劍鞘的短刀總是炙熱地貼在腰間,提醒他,他曾虧欠她許多,所以度過萬年密林時,應泉時時注意着奚茴的動态,不知不覺在她伸手不見五指時走到了她的身邊。
她抓住了他的袖擺,安靜地跟着他走了一路,她還以為他是謝靈峙,對他說“應泉似乎比你更有威嚴哦”。
那一瞬,好似年少時的一切不愉快都煙消雲散,應泉也是在那時才發現,其實他一點也不想與奚茴做仇人,他一切惡劣的針對與報複,都幼稚地想要奚茴服軟,求饒,認可。
明明他在第一次見到她時,心裏想的是……這小丫頭挺可愛的。
“給你的。”應泉将匕首往前送了送,聲音沙啞,幾乎被風聲吞沒:“老早,就想給你了。”
奚茴沒有接過匕首,單看她也知道這匕首必是精心打造而成,只是她早已忘了曾經她有一把匕首被應泉丢下山去,或許今日之後,她也再用不到匕首了。
“我快死了。”奚茴突然道。
應泉怔怔地看向她,奚茴卻?璍一臉平靜道:“我快死了,所以你沒必要來救我,還為此搭上一條命,我們又不是朋友。”
應泉覺得心口漏的洞,灌入的風更涼了些,卻也覺得理所應當。他對奚茴的想法、感情,皆是他的,奚茴對他的想法,認知,恐怕還停留在過去他最令人讨厭的時候。
藏于劍鞘十年的短刀最終沒有送出去,應泉也沒反應過來奚茴那句她快死了究竟是什麽意思,他只是坐在冰冷的地面上,腦海中反複那一句“我們又不是朋友”。
他們從來都不是朋友,只要不再是敵人,就好。
齊曉為應泉止了血,可他還是虛弱地倒了下去,閉上眼的前一刻應泉看見的是奚茴的背影,他忽而想起奚茴曾說過她很讨厭他,那句“彼此彼此,我也不會喜歡你”卻成了無形的枷鎖,将他困在過去。
這一場單方面的肆虐中,倒下的不止應泉一人,葉茜茜與秦婼也被狂風卷入,如今不知是死是活。
奚茴難得在岑碧青的臉上看見悲痛與難過,十多年來總是冷漠的女人,迎着風雪渾身顫抖地落下淚來,她看着漓心宮與炎上宮的弟子一個個離去,最終崩潰地跪在地上,像是放棄了抵抗。
淩霄的些許愛,終究敗給了被晉岚王飼養長大的惡,那團巨大的鬼氣人影心口的位置,金色的光芒愈發微弱,而漫天飛舞的淩霄花皆被雨雪打散。
淩霄的惡魂以為,人是萬惡之始,先輩曾說人的心擁有七情六欲,也因為這些七情六欲衍生了無數心眼與心機。凡人因活着有所求,因所求生欲,又因欲而生惡,到頭來,害她至此的,便是一顆凡心。
淩霄想挖掉這顆心,也想讓世人與她一般解脫,她要以她的力量改變這世間的一切不公,只有人人平等了,才不會再有欺淩弱小,高低貴賤之分。
而要想平等,不如大家都作鬼魂。
淩霄越發高興了起來,她想到了一個既可以報仇,又能清除這世間所有罪惡的方式。
少年人跪在滿是鮮血的青石路上,眼看着往年熱鬧的長街化作一片廢墟,他終于忍不住痛哭出聲:“娘親——父親——”
淩霄最後一絲命火,護住了林霄。
陰森鬼氣如從天際蔓延而來的巨浪,頃刻間便能将一切吞沒,英婷一聲“列陣”,數萬将士英魂擋在了僅剩的幾十個凡人身前,然于那股兇猛的黑氣而言,猶如螳臂當車。英婷亦被卷入其中,戰國的女将軍魂魄煙消雲散的那一瞬,她與謝靈峙的羁絆也徹底斷開了。
謝靈峙嘔出一口血,連連後退才支撐不住地往後倒去,他沒有摔在冰冷的地上,是奚茴接住了他。
奚茴愣怔地望向這片煉獄,心中的恐懼無限蔓延,以至于她不知要說什麽話,做什麽事。她的大腦一片空白,眼前所見的曦地,早與幾個月前她離開行雲州時所見不同了。
“阿茴。”謝靈峙虛弱地連爬起都費勁,他靠在奚茴的手臂上,每一次呼吸都會從口鼻湧出大片鮮紅,濡濕滾燙的血液流到了奚茴的手上,将她的衣裳染了幾層顏色。
先是應泉的血,再是謝靈峙的血。
“你不該過來的。”謝靈峙忍痛忍了半晌,才悲傷地說出這句話。
奚茴本有機會逃離的,他看見了那片銀葉小舟,若非她從舟上跳下,或許她已經成功逃出了。
即便無法離開潼州,可至少遠離了晏城。
謝靈峙知道奚茴為何會跳下銀葉小舟,他看見了她在保護一個女童的殘魂,單憑這一點,謝靈峙就知道奚茴不是別人口中的怪物,她也不是她自以為的壞人。
縱使她有過惡念,也行過惡事,但也擁有善良與憐憫,同情與豁達。
她學會花錢買東西,不再偷盜,學會真心待一個人好,不再虛僞,也學會了如何去愛一個人,不再自私,如今甚至能為旁人舍下生命,這樣的她,又怎會是個壞人?
奚茴知道,她不該過來的,她甚至已經有些後悔了,若早知道那小姑娘只是魂魄,她才不會失去理智地跑過來,陷入這場沒有退路的絕境。
可她還是說:“你別說話了。”
謝靈峙每說一句話,都吐一口血,奚茴怕他把身上的血都吐幹了。
她察覺到他往她的手心裏塞了一樣東西,低頭去看,是一只染了血的明晶玉佩,與她當年被關淩風渡前,他偷偷塞給奚茴的一樣。
謝靈峙已經沒有什麽能給奚茴的了,他只是見黑氣徹底籠罩了潼州的上空,他憂心奚茴會怕黑,所以這塊明晶,還是希望她能握在手心裏。
“這是……獎勵。”謝靈峙輕聲道:“阿茴舍身救人,是好事,當、當得獎勵。”
奚茴的腦袋一片漿糊,她只覺得耳畔嗡嗡直響,好似什麽也聽不見了,可她能看清謝靈峙的唇形,她也知道每一次她做一件好事之後,謝靈峙都會給她獎勵。
這是他說的,好人有好報。
可謝靈峙也是好人,他的好報在哪裏?
奚茴第一次感受到如此深的恐懼,她怕得渾身發抖、發寒,眼看着謝靈峙暈了過去,眼看着周圍的人一個個倒下,甚至消失。天地失色,世間萬物一夕摧毀,再無生靈。
她握着手中的明晶,喊着謝靈峙的名字也未能将他喊醒,最終只能無措地搖晃手腕上的引魂鈴,第無數次想起雲之墨。
奚茴本不怕死的,她想人死不過化作鬼,她依舊可以以鬼魂的身份陪在雲之墨的身邊,甚至只要她不去投胎轉世,鬼比人更長久。
可這一次她無比害怕死亡,她知道一旦她死在了晏城,便是魂魄也會被淩霄吞噬。
她害怕再也見不到雲之墨。
幾日前雲之墨離開,甚至沒與她打招呼,就如在當初淩風渡裏她說的一樣,因為不知他何時再來,寧可不知他何時離開。
這次不一樣了,這次奚茴清晰地感受到了此一別,她或許真的永遠也無法再見對方。
從遇見雲之墨時的所有記憶全都在此刻清晰地湧入腦海,奚茴看向近在咫尺的浪潮,鬼氣吞沒了所有的風,使人無法呼吸。她聽見了自己的心跳,聽見她心裏的聲音在說不想死,不想離開。
她想他了。
影子哥哥……
“雲之墨——”
寧卿似乎聽見了鈴铛聲,在她與雲之墨的命火抵抗得萬分疲憊的時刻,那鈴铛聲從遠處傳來,卻不知是何時響起,又響了多久。
寧卿只知道在那鈴铛聲響起時起,雲之墨的力量便異常強大,她疲憊地與對方拉扯,以防他脫離陣法,那她就再也無法喚醒司玄了。
直到,鈴铛聲停了。
百日大陣中頑抗的人終于撕裂了寧卿的法術,他像是不要命般寧可斷了寸寸筋骨也要逃離,那沖天的命火逼退寧卿,讓她虛弱又頹廢地倒在了輪回泉的水面。
她擡頭看去,只來得及見到雲之墨離去的衣袂,方才那股強大的力量,是他将自己的命火抽出體內燃燒,便是拼得身死魂滅,他也沒有想過一刻妥協。
寧卿覺得,她的心很疼,是與以往司玄跳入輪回泉中不一樣的疼。
就在那引魂鈴聲停下,雲之墨的命火燃燒前,她聽到他喚了一聲“小鈴铛”。
行雲州距潼州五千裏路,縱是神仙也不能轉瞬即達,他破開了風,破開了雲,所過之處皆被命火燒紅了一片天,可仍然來不及。
雲之墨赤紅着雙眼,玄衣染血,沖入潼州,看見晏城時,那裏已成一片廢墟灰沫,生靈無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