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九夜長燈:二
◎奚茴的魂丢了。◎
窗外時不時吹來一陣冷風, 幾朵雪花順着窗棂飄了進來。
晏城一役後,謝靈峙與雲之墨也只見過那一次面。當時他聽到了雲之墨的話其實也覺得有些缥缈,關乎靈璧神君, 關乎輪回泉,那些平日裏會被他們挂在嘴邊的傳說, 如今卻又真實地擺在眼前。
謝靈峙本來不信的, 因為他在元洲見到了奚茴, 才斷定雲之墨的确沒有騙他。
雲之墨說過, 若奚茴問起他就照實說, 謝靈峙便如實相告。他在說這些話時奚茴一直沉默着,只是從躺在床上慢慢變成了坐起靠在床頭,垂着一雙眼也不知在想什麽。
謝靈峙一時不知, 雲之墨到底有沒有告訴過奚茴關于他的過去,若他說過了,又為何要讓自己再說一遍?若他沒說過, 奚茴表現得實在太過鎮定, 就像是洞悉一切, 沉默得如同在聽旁人的故事。
直到謝靈峙說完,奚茴才從安靜中回神, 她沒擡頭, 只問了一句:“距離漁姑節,過去多久了?”
謝靈峙輕聲道:“三天。”
奚茴輕輕哦了一聲, 再沒說什麽話。謝靈峙想她已經沉睡了三天, 醒來應當是餓了, 所以給她準備了點兒吃的。
齊曉端着一碗雞湯站在半開的房門前不知要不要進去, 方才屋內發生的事實在有些離奇, 他迷迷蒙蒙地像是聽了一段神話故事, 讓人不敢相信。
小二在齊曉來之前給奚茴端了一碗清粥和兩碟小菜,又因謝靈峙說奚茴喜歡吃雞,故而齊曉才特地盛了這一碗雞湯來。至于謝靈峙……行雲州謝家那邊給他傳來了信符,他推了漓心宮長老一事已經被謝家知道,看來即便他離開行雲州,仍有一堆雜事處理。
奚茴已經起了,她坐在圓桌旁端着一碗粥小口小口地吃着,小菜一筷子沒碰,瞧上去冷冷淡淡的,好似并未被謝靈峙說的神話故事打動。
齊曉頓了頓,還是端着雞湯走進去,将雞湯放在桌面時奚茴連眼皮也沒擡一下,依舊在喝那碗粥。
齊曉瞥了一眼,這才發現那粥早已見底,她手中的勺子對着空碗舀了半晌,喂了一嘴的冷風。
奚茴非但對齊曉送來的雞湯視若無睹,甚至像是被人抽走了魂,一雙眼也不知多久沒眨了,眼眶泛紅,豆大的淚珠順着眼睑落下滴入了粥碗中。
幾行眼淚叫齊曉略慌了神,他坐在奚茴身邊,輕輕拍了一下她的肩,問:“你沒事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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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他與奚茴并不怎熟,往年奚茴在行雲州受人欺負時他沒施以援手也沒加害她,至多算冷眼旁觀。因不熟,所以他對奚茴也沒什麽偏見,只是後來在知曉她親手殺了趙欣燕後對她多了幾分忌憚,覺得此女頗瘋,亦不知她這樣沒心沒肺的女人,為何在謝靈峙的眼中卻成了需要人保護的小可憐。
如今奚茴在他眼前落淚,當真像是受盡了委屈,叫人心生不忍。
那名叫雲之墨的男子,齊曉對他的印象還停留在割了一個師弟的舌頭又給其接上這一件事中,如今聽說他是靈璧神君魂魄中的一縷衍生而來,到底是超出了他平日認知,而與其有如此深羁絆的奚茴,他也不知要如何安慰。
他只是将手放在奚茴的肩上,想着只要有人在她的身邊她或許會好受一些。
奚茴并未好受,事實上她甚至不知齊曉何時進屋,更未發現那碗放在桌上熱騰騰的雞湯。齊曉的手架在她肩上時,她渾渾噩噩的腦子才像是從謝靈峙的一番話中緩慢地清醒過來,再将他的話逐一理解。
謝靈峙說,雲之墨走了,他要用自己換靈璧神君,要讓靈璧神君再一次阻止鬼域向曦地融合的危機。
謝靈峙還說,她的命與輪回泉綁在一起,一旦鬼域徹底與曦地融合,這世上将再無輪回泉,而她也會随着輪回泉幹涸消亡,魂蕩于天地間。
奚茴聽不懂。
她分明就是行雲州人口中的怪胎,一個無足輕重的普通人,若非要說個不普通的地方大約便是她能死而複生,又怎會與輪回泉扯上幹系?
她的思緒變得一片混亂,滿腦子想的都是她在閉上眼睡着前,分明是與雲之墨于海邊放天燈,她才在那盞天燈上寫了長久的心願,不過一覺過去,長久便化作虛無了。
奚茴問了謝靈峙今夕何夕,在知道漁姑節已經過去三天後,她的腦袋才被一團漆黑侵蝕,什麽也想不到,空洞又木讷地從床上起來,本能地吃光了一碗粥,那些黑暗也沒從她的腦海撤離。
奚茴突然覺得很冷。不知是不是元洲的雪落得太深,她房中的窗戶開得太大,所以那一陣陣冷風灌入了她的袖口衣襟,甚至灌滿了她的五髒六腑,冷得奚茴忍不住顫抖,不知所措地抱緊了自己。
齊曉見她縮在凳子上,雙手抱着膝蓋整個人成了小小的一團,唯露出的一張臉血色褪盡,眼神不知落在何處,淚水止不住地流下來,一時更加無措。
“奚茴,奚茴!”齊曉喚她的名字。
奚茴聽不見,她的耳畔嗡嗡直響,那股冷風不僅凍傷了她的肺腑,此刻也侵入了她的大腦,黑暗從腦海深處蔓延,于是她的視線逐漸模糊。五髒六腑翻騰着難受,奚茴抓着自己的指尖用力到發白,身子忽而往旁邊一歪。
齊曉抓住了她的胳膊,她輕得駭人,如一頁紙倒在了桌旁,忽而一陣嘔吐聲傳來,方才被奚茴吃進去的白粥又統統吐了出來。
那碗粥不多,奚茴吐了兩下便将胃裏的酸水都吐光了,屋中有風雪凜冽的味道,有雞湯鮮香的味道,有小菜酸甜的味道,還有一些血腥味。
齊曉輕輕拍着奚茴的背,見她佝着背幾乎直不起腰來。嘔吐聲陣陣,酸水吐盡後,便是一灘鮮紅的血順着她的口鼻湧出,嘩啦啦落了一地,淩亂地濺在了她的衣裙上。
奚茴冷得心髒抽疼,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心跳聲了,仿佛渾身血液與四肢百骸都被凍僵,除去心口如刀割般蔓延的疼痛,她什麽也感受不到。
奚茴嘔了太多血,将桌旁大片地面染紅。
齊曉心驚得顧不得其他,他封了奚茴的穴道卻發現依舊未能止住她的嘔吐,慌不擇路地揚聲喊着謝靈峙:“師兄,師兄!”
他怕奚茴再這麽吐下去,在晏城好不容易撿回來的一條命就交代在這兒了。
謝靈峙聽見齊曉的聲音急匆匆地從外面沖進來,他身上還有些燒符過後的焦苦味,帶着一陣冷風吹到了奚茴的身邊。
奚茴趴在桌旁,齊曉往她的背後輸送靈力,謝靈峙見滿地鮮紅心驚肉跳。他蹲在奚茴的面前去看她,那張漂亮的臉眼睛都睜不開,下半張臉皆染上了血色,衣襟也濕了一大片,可她的眼淚與口鼻處的血卻止不住,随着她的顫抖如細小的血線,啪嗒啪嗒地與地面那灘融為一體。
“阿茴。”謝靈峙聲音沙啞,他喊得很低,生怕自己一股氣沖壞了奚茴的意識。
奚茴晃了晃身軀,直直地朝前撲了過去。
謝靈峙接住了她,血腥氣撲面而來,他的心髒在這一瞬跳動得尤其快,可奚茴的心跳不知何時驟停,便是此刻也未恢複。
将奚茴扶上了床榻,謝靈峙立刻給她把脈,他以為自己沒聽到奚茴的心跳是錯覺,但發現她的脈搏也停了之後臉色瞬間沉了下來,連忙對齊曉道:“去找大夫!”
他尚有些藥可以為奚茴續命,只要大夫來得夠快。
齊曉慌了神,這時才反應過來,哦了兩聲連忙往外跑,還沒出門又被謝靈峙叫住了。
謝靈峙按在奚茴手腕上的手指微微顫抖,他的眼一直看向渾身鮮血的少女,見她蒼白的臉色逐漸恢複了點兒血色上來,才将懸着的心慢慢放回。
“她的脈搏恢複了。”謝靈峙的聲音有些啞,即便聽上去不可置信,但謝靈峙的确感受到了奚茴在脈搏與心髒驟停後又再度恢複的神奇。
謝靈峙問齊曉,他方才與奚茴說了什麽,為何她會突然嘔血。
齊曉老實道:“我可什麽也沒說,我進來時便見她在喝粥,喝完了粥她便哭,哭着哭着突然就嘔起來了。”
謝靈峙沉默着,齊曉道:“師兄,我覺得,她大約是心傷了。”
不用齊曉說,謝靈峙聽他方才那番話也知道,奚茴不似她表面上看過去的那麽淡然。或許一開始沒再問關于雲之墨的事,是她初聞噩耗不知所措,甚至沒反應過來,後知後覺地感受到了疼痛後無法接受,便傷至五髒六腑,猶如死過一回。
謝靈峙總算知道,為何雲之墨在最後同意他向奚茴交代他的去處,大約是因為雲之墨知曉奚茴死不掉,也知曉她縱使難過,但總能扛過去,待日後曦地恢複安寧,她便能無憂無慮地度過這一生。
總好過她永遠也不知道雲之墨為何會丢下她,又去了哪兒,将此疑慮埋在心上一生,記挂一生。
謝靈峙猜到了一部分,也低估了一部分。
他讓客棧裏負責打掃的嬸子給奚茴換了身幹淨的衣裳,還是去請大夫為她看診,大夫交代了一些,寫下藥方,齊曉便去給奚茴熬藥,留着謝靈峙守在屋子裏等她醒來。
床上的少女很瘦弱,厚厚的被褥蓋在她的身上就仿佛被下沒有這個人,短時日內經歷幾回生死,到底是将她的身體折騰得更差了些。
之前在軒轅城,謝靈峙便已經知道奚茴的五髒正在衰竭,她的身體不好,所以容易染病,需得好好養着。
方才大夫過來一次後,又說她的五髒衰竭嚴重,加之驚吓過度、傷心過度,摧壞了肺腑,所以才會吐出那麽多血來,能保住性命已算僥幸,之後便更不能讓她受到刺激。
謝靈峙在屋中等了許久也不見奚茴醒來,她就那樣安靜地睡着,眉頭輕鎖,陷入了未知的夢境。
奚茴夢到了淩風渡,伸手不見五指的黑暗中,她孤立無援,無人管她,無人愛她,也無人要她。
她在黑暗中掙紮了許久,往年她喊過許多人的名字,岑碧青、張典、習長沣……甚至連謝靈峙與應泉都在其中,一聲聲詛咒與謾罵脫口而出,可她什麽也聽不見。
這一次的黑暗比之前更加駭人,她的靈魂像是被鎖在了一處無邊無際的虛空裏,無聲無息,卻有寒氣從四面八方侵襲,而她滿心滿腦子想的,只剩下一個雲之墨了。
她喊着雲之墨的名字,身陷恐懼後本能地想要尋求他的庇護。
卻無人回應。
謝靈峙又守了奚茴三日,這三日裏她總是夢哭,閉上眼嚎啕至沒了力氣,再沉沉地睡去。他不知聽奚茴喊了多少聲“哥哥”,叫了多少次“雲之墨”,次數越多,謝靈峙便越心驚。
他驚覺……或許這一次奚茴沒那麽容易從有關雲之墨的過去裏走出去。
奚茴再次醒來,天已入深冬。
齊曉慣常端着藥碗進入房間,瞧見謝靈峙靠着床邊打盹,而那原本應當躺在床上沉睡的人卻不知何時清醒,正靠坐在床頭,一雙清冷的狐貍眼直勾勾地落在窗外。
元洲又下雪了。
雪花不大,如柳絮般被風吹過窗前,有幾片飄入屋內,帶着一股藥香。
“你終于醒了。”齊曉松了口氣,他放下藥碗朝奚茴走去,焦急道:“你可不知這幾日吓得師兄一直守着你,根本不敢睡,生怕你醒不過來了……”
齊曉靠近奚茴才察覺,奚茴似乎和之前有些不一樣了。
聽到齊曉的聲音好一會兒,她才緩慢地将目光從窗外收回投向齊曉,望見齊曉的臉,呆愣了幾息後奚茴竟對齊曉露出一抹淺笑來。那笑容過于天真浪漫,雙眸純澈無雜,像是未經世事的稚童。
“你……”齊曉問:“你笑什麽?”
他奇怪奚茴不久前還因雲之墨之事嘔血險些丢了一條命,都已經那般難過,怎一覺醒來反而會笑了?
謝靈峙被齊曉的聲音吵醒,他這些天一直陪在奚茴的身邊,實在太疲憊才會在床側睡過去,現下聽見動靜也知奚茴醒了,便打起精神去面對她。
“阿茴。”謝靈峙出聲時,奚茴還在看着齊曉。
她的動作有些遲緩,在謝靈峙又叫了一聲“阿茴”後才眨了眨眼,逐漸将視線看向謝靈峙,臉上的笑容維持不變,呆木得如同傀儡。
“她怎麽了?”齊曉覺得怪異。他伸出手在奚茴面前揮了揮,奚茴的眼珠并未跟随他手指揮動的方向看去,那雙純澈的眼亦空洞,木讷地眨了一下,才察覺方才似乎有什麽從視線裏劃過,又看向了齊曉早已垂在身側的手。
謝靈峙的心彷如沉入寒潭,一瞬陷入了死寂。
奚茴的魂丢了。
準确來說,她的三魂七魄被封鎖,一切感官皆憑活人的本能,承載感情的那一部分意識亦像是一只遍體鱗傷的幼獸,躲入了心海,便成了她如今這幅呆滞模樣。
凡人中受過重刺激的人亦會丢魂,因三魂七魄不全而成了癡人傻人,但只要将其魂魄找回來,或能連帶着那些記憶和理智一并尋回。
可奚茴與那些人不同,她的三魂七魄皆在體內,是她自己無法承受雲之墨的離開,無法面對從此世間再無雲之墨的事實,将自己的情感、意識與理智都龜縮封鎖。
謝靈峙給奚茴喂藥,她便老老實實地張嘴喝了,給她喂粥,她也不知飽與餓,送到嘴邊的都咽了下去。
她的身體健康了許多,雖還虛弱着,但至少能下床走動,只是她不愛觸碰旁人,也不愛讓旁人碰她。
元洲連下了幾日的雪,難得放晴,大夫也說奚茴要多出去走動走動,謝靈峙卻連這間屋子也無法帶她走出去。
謝靈峙碰到奚茴的袖子,奚茴便會将手臂抽回去,整個人原地坐下縮成一團,把臉埋在膝蓋裏動也不動,只要人碰她肩膀,她便瑟瑟發抖,莫名地哭起來,怎麽哄也哄不好的那種。
可要她主動去拉謝靈峙的手便更不可能,一般的話費些力氣她也能聽得懂,偏偏不願與人接觸,怎麽也不肯離開這間屋子,最多走到窗前曬會兒太陽。
齊曉覺得這樣其實也有些方便,至少不用擔心奚茴因神志不清而到處亂跑在外頭遇上危險。謝靈峙近來被謝家催促許多回讓他回去行雲州,因家族與雙親皆在勸他再找一個鬼使結契,使得他自己焦頭爛額。
齊曉知他不容易,便主動擔起了照看奚茴的任務。
那姑娘不愛讓人靠近,她若遠遠地看見人,會對人笑,但只要走近一些她便十分警惕,故而齊曉除去一日三餐配着藥送給奚茴,其他時候也不會主動去打擾她靜養。
這一日冬至,元洲白天熱鬧了好一會兒,到了晚間喜慶的氛圍也未退散,齊曉陪了奚茴半日,見天色已暗,便對她道:“我去将飯菜端來,你自己看會兒星星可好?”
奚茴沒應他,齊曉也習慣了她不搭理人,轉身便走了。
房門關上的那一瞬,奚茴灰暗的眸子忽而亮了起來,四方的小窗面朝着城外的海,入夜靜下來,小城內還能聽見海浪聲。
此刻海浪聲穿越了鼎沸的人聲傳入奚茴的耳裏,她看見了遠處的海灘邊有幾盞天燈點燃,昏黃的燈遠看如一粒星,搖搖晃晃順着風飄向了銀河。
齊曉端着飯菜與湯藥回到房前才發現房門開着,放眼望去,本該待在屋內的少女不知所蹤,他立刻轉身,心道糟糕!
空蕩蕩的房內門對着窗,窗對着海,零星幾盞天燈照亮方寸海面。
作者有話說:
不好意思,因為五一節一家子出門,斷更的兩次都是在路上開車弄得好晚。
這文在正文完結前不會再斷了,抱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