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迎親。◎

鑼鼓聲聲,儀仗開道,秦妧坐進紅綢翠羽的喜轎,就這麽遠嫁了。

從揚州到滄州,從早春到仲春,一路颠簸,她的身邊沒有送親的娘家人,只有一頂五蝠捧壽圖案的紅蓋頭和一支握了多日的燒藍發簪。

發簪是她的義父,致仕的戶部侍郎,在她出嫁的前夜,親手塞給她的,說是以備不時之需的應急之物。

由揚州嫁去京城,一路途徑淮安、滄州等地,匪患橫行,所謂“應急之物”,無非是在迎親隊伍遭劫、新婦清白難保時,自刎所用的利器。

透過蓋頭的一點點縫隙,秦妧凝睇着手中的燒藍發簪,紅唇扯出一抹弧度。

這支發簪,原是她那身為異姓王的生父,贈給她義父的信物,卻成了了結人性命的利器,其中滋味,也只有她這個登不得臺面的“前室之女”才能體會。

她一次次将發簪扔在地上,又一次次撿起,反複提醒着自己,這個世間,真正對她上心的只有自己。

不過,正是因為身上流淌着敬成王的血,才得以與百年門閥安定侯府的嫡次子定下婚約,而所謂的義父,不過是敬成王和安定侯用以掩人耳目的虛設罷了。

春分剛過,日頭毒了不少,頭上的紅蓋頭不免悶熱,秦妧索性摘了下來,撩起轎簾一角,偷偷窺視窗外的風光。

不比二月末江南的葳蕤繁茂,滄州一帶草木未蓊,放眼望去,半片枯黃、半片翠,還有些時節交替的過度感。

這時,車隊忽然停了下來,想是行了大半日的路程需要歇腳了。秦妧放下紅蓋頭,穩坐轎中,沒一會兒就聽見了未婚夫君裴灏的聲音。

裴灏的嗓音,帶着武将特有的嘹亮激昂,偏又帶了點兒赧然。

“妧妹,下轎歇歇吧。”

說着,轎外之人掀開簾子,望向轎中的秦妧。

隔着紅蓋頭,秦妧看不到裴灏的臉,但也能從他的聲音中,聽出他毫不掩飾的歡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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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年生母病逝,年僅十三歲的秦妧只身前往京城尋親,被生父安置在安定侯府小半年,也是從那時起,她結識了這個硬朗又細心的侯府二公子,如今的昭信校尉。

聞到男子身上的皂角味,秦妧不覺得詫異。安定侯府是将門,裴灏時常鄙視那些脂粉堆裏養出的纨绔子弟,自然比他們糙上一些。

待車隊的人們原地歇息,裴灏顫着手,拉住秦妧的通袖袍,小聲征詢道:“妧妹,咱們去遠處歇歇?”

提議時,男子的嗓音明顯變得喑啞。

離了人群,很可能發生一些親昵的行徑,秦妧心知肚明,多少有些排斥,但還是乖順地跟在男子身後,透過紅蓋頭的縫隙,盯着他的黑色皂靴。

可那只原本還算規矩的大手突然向上,隔着喜服,握住了她纖細的手腕,帶着點點戰栗。

“牽、牽手可好?”

人高馬大的男兒,在說出這句請求時,剛毅俊美的面龐羞得通紅。

可惜秦妧沒有看到,只默嘆一聲,放松了緊繃的小臂,“好。”

裴灏喜出望外。

從揚州到滄州這一個半月,他一直都是謹小慎微的,生怕唐突了佳人,可秦妧是個活色生香的美人,總是惹得他情亂魂動,恨不能立即拜堂成親,抱回房中好好疼愛。

得了回應,他放大膽子去抓秦妧的手。

然而,就在此時,一聲馬鳴打破寂靜,緊接着,是整齊劃一的鐵蹄聲。

衆人尋聲望去,見不遠處的水杉林中,身穿玄色袴褶的儲宮十六衛跨馬而來,為首之人竟是......安定侯府世子裴衍。

“是世子!”

衆人紛紛起身,驚喜地望着漸漸靠近的馬隊。

聽着陣陣馬蹄聲,秦妧亦是扭頭望去,卻被蓋頭遮住了視線。

耳邊傳來裴灏的驚呼聲:“兄長怎麽來了?”

話落,裴灏松開手,走向了反方向。

秦妧不自覺松了一口氣。平心而論,她并不想在大婚前,與裴灏有任何親密的舉動。還好,裴灏的長兄來了。

不過,在借宿侯府的大半年裏,秦妧多少能感知到,府中的三位嫡出公子,關系并不親近,尤其是裴衍和裴灏,還曾因一樁“誤會”,産生過隔閡。

當聽得蓋頭外傳來的聲音時,秦妧微微一怔。那道聲音極為悅耳,猶如清泉潺流山澗,激蕩起水中銅鈴,發出的清越之音,萦繞耳畔,回味無窮。

“南下辦事,順道過來看看。秦娘子呢?”

接着,是裴灏略帶抱怨的調笑聲:“兄長不是該喚妧妹一聲弟妹麽。”

“是嗎?”

來者發出低笑,別樣嘶啞,引得傾聽者靈魂輕顫。只怪那笑聲過于動聽。

秦妧怔忪間,細窄的視線中出現兩雙錦靴。

黑色皂靴者是裴灏,而另一雙雲紋緞靴者......

秦妧盈盈欠身,柔聲喚道:“請世子金安。”

三年不見,印象中光風霁月的安定侯世子裴衍,已跻身權臣之列,成為內閣最年輕的副揆,權勢和人脈自不必說。而他,二十有一,僅比裴灏年長兩歲。

男子動聽的嗓音再次傳來,平緩穩慢,不疾不徐,“秦娘子,這廂有禮。”

一旁的裴灏撇撇嘴,讓兄長改口稱呼弟妹,還真是難呢。

秦妧沒有在意稱謂,畢竟自己還未嫁入侯府為媳,得嫡長公子如此稱呼,合情合理。

倏爾,天空一道紫電閃現,風雲忽變,似在醞釀一場白日雨。

裴衍擡起纖薄眼皮,望向天邊,漆黑的鳳眸中隐現憂郁的藍暈,僅僅一瞬,消失殆盡。他看向裴灏,淡笑道:“将雨了,還是找個地方躲避吧。四周空曠,多派些人手去尋。”

裴灏點點頭,本想使喚跟班前去尋地兒,卻見兄長一直凝着自己,不禁疑惑:“兄長是讓小弟帶隊?”

裴衍攏袖,慵懶中透着漫不經心,“為兄去合适嗎?”

同輩兒占個“長”字,猶如父令,裴灏雖覺不妥,但也不好拂了兄長的面子,“那勞煩兄長照顧妧妹,小弟去去就回。”

說着,領走幾十人,四處尋起落腳點。他們去往揚州時,走的不是這條路線,對周遭并不熟悉。

為了不破壞氣氛,黑壓壓的十六衛也四散開來,原地僅剩下幾名侍女和扈從。

這些人都是裴灏的仆人,平日裏很少能見到世子,自然拘謹。

裴衍沒在意他們,轉眸看向秦妧,眉眼溫和,“娘子一路蓋着喜帕,不覺悶熱?出門在外,勿拘小節,還是摘了吧。”

思緒游離的秦妧垂下頭,輕聲道:“讓世子見笑了。”

本是客氣話,哪知,換來的卻是對方的一聲調侃,“見都未見,如何笑你?”

印象裏的裴衍,是個溫雅的君子,可真正溫雅的人,又如何在暗流湧動的朝廷立足立威?秦妧對他有防備,但也知,以自己的分量,根本不值得他戲谑,再扭捏下去,會叫人覺得是在矯揉造作。

既要嫁入侯府,就要與府中的權貴們處好關系。在這樣的名流面前,落落大方遠比惺惺作态吃得開。

心裏想着,她便擡起手,掀去了蓋頭,于雨絲風片中,露出一張秾豔妩媚的臉,如海榴初綻,見之忘俗。

而當蓋頭撤去的同時,面前的男子,也徹底映入秦妧的眼。

男子身穿煙青圓領袍,外披月白鶴裳,猶如雲端白鶴,誤入了凡塵世間,周身萦繞着遺世獨立的清絕之氣。

如此氣度,再配以俊美如俦的面相,極好地诠釋了“人如美玉”一詞。只是,裴衍之潤,隐含淩厲。

四目相對,秦妧很快收回視線,扭頭看向一旁。

裴衍從她皙白的側臉上慢慢收回視線,薄唇微弄,長指指向路邊的磐石,“過去坐吧。”

說着,率先邁開步子,留下一抹長身玉立的背影。

秦妧貝齒微咬,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頭。

來到磐石前,仆人們立即脫下自己的外衫,恭恭敬敬地雙手呈上。

出乎意料,裴衍沒有理會仆人們的獻殷勤,竟自脫下身上的鶴氅,鋪在了冰冷的磐石上,“坐吧。”

這當然于理不合,可一想到那句“勿拘小節”,秦妧還是點頭致了謝,慢慢坐在上面,視線不自覺地落在了男子束着玉石革帶的勁瘦腰身上。

旋即移開。

裴衍站在磐石旁,接過随行隐衛遞上的油紙傘,撐開在秦妧上方。

雨不大,卻綿密,落在身上冰冰涼涼,帶來潮氣,并不好受。

裴衍站在風口,筆挺的身姿投下暗影,籠罩在秦妧身上,也為秦妧遮蔽了微風斜雨的沖擊。

可對方清絕冽然的氣場太過強大,秦妧漸漸不自在起來。她拿出袖中缂絲香帕,假意擦臉,以掩飾相處中的尴尬。

聽聞裴衍位居全京城未出閣女子最想嫁的如意郎君之首,為了不樹敵,秦妧很想同他保持距離,但也知,他是在替弟弟照顧她。

“雨不大,世子自己撐傘吧。”

她的聲音輕輕柔柔,不刻意、不讨好,暗含客氣和避嫌,将分寸拿捏得恰到好處。裴衍沒有勉強,歪過傘,看向弟弟離去的方向,眸中隐現寒芒,繼而沉入深如古潭的眼底,又似冰霜融于潑黛幽蹊。

他轉回眸,視線落在秦妧手中的發簪上,随口問道:“為何握簪?”

“義父讓我自保清白時用的。”秦妧擡頭,實話實話,但從未想過主動了結自己的性命,不過是無聊時用以把玩的物件罷了。

聞言,裴衍眉峰微蹙,若有所思,過了半晌,他摘下自己左手食指上的翡翠銀戒,彎腰湊近秦妧的耳邊,像是哄小孩兒般,置換了她手中的發簪。

“真到那時,命比清白重要。”

随着話音落下,那支“施舍”而來的發簪,被男子掰斷在指間。

“翡翠中嵌了三枚毒針,關鍵時候,可送歹人上路。”

感受着耳畔的溫熱氣息,秦妧輕垂睫羽,感慨萬千,甚至恍惚覺得,裴衍才是自己的娘家人。

“秦妧記下了,多謝世子解惑。”

裴衍直起腰,似笑非笑,“以後可以換個稱呼。”

稱呼什麽?

秦妧沒懂他的意思,更不敢随意去接他逗笑的話茬,只呆呆望着還未浮翠流丹的草木,将銀戒戴在了蔥白似的拇指上。

雖大,卻令她心安。

這時,裴灏帶着一撥人匆匆回來,“兄長,前面不遠處,有座碾坊,可暫避風雨。”

裴衍摩挲着食指上清淺的銀戒壓痕,慢條斯理地回道:“為兄還要南下,就不與你們同行了。滄州山路多匪患,沿途切勿大意,護好秦娘子。”

“嗯,好。”在聽得兄長即将離開,裴灏的聲線明顯清朗許多,“小弟和妧妹的喜酒,就等兄長歸來時,再補飲了。”

裴衍略一斂眸。

春意濃酽,蔓延四野,卻未蔓延至他的眼底。

安定侯府的子嗣,随了主母楊氏,個個容貌不俗,然,裴灏雖五官深邃,卻不及裴衍精致,加之稚氣未湮,與持重的兄長相比,參差立現。

故而,每次與兄長對視,他都會竭力挺直腰杆。這個習慣,已融入骨髓,不明顯,卻刻意。

看着在新娘子面前極力表現的弟弟,裴衍罕見地給予了回應。他擡起手,輕輕揉了揉弟弟的後腦勺,耐心十足,“別急,再過幾年,就該跟為兄一樣高了。”

裴灏嘴角一僵,脊背耷下自然的弧度,認真地點點頭,之後,走向秦妧,取過仆人遞上的傘,撐在兩人上方,“怎麽摘掉喜帕了?”

秦妧只說有些悶,掏出揉皺的帕子,再次蓋在頭上,由裴灏牽着衣袂,走向碾坊的方向。

在越過裴衍時,秦妧聞到一股雪中春信的雅香,一如初遇在侯府的梅林時,狀元郎身上的味道。

經年未變。

沒再踟蹰,她加快腳步,跟緊了自己的準夫君。

裴衍看向裴灏捏着秦妧衣袂的手,淡淡轉眸,拿起被秦妧坐出凹痕的鶴氅,披在肩上。

耳畔傳來隐衛承牧的聲音。

“世子,都安排好了。”

裴衍“嗯”了一聲,負手走向駿馬。

绛霄漸暗,皓光漸收,将與他的眸色一樣黑稠。

有些債,該還了。

此地距離京師,迢迢緬邈,萦回曲折,正适合布一場錯綜“棋局”。

作者有話說:

這是一個腹黑哥哥和怨種弟弟為愛撕破臉的故事,都不是善茬哦。sc,1v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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