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大婚之夜。◎

楊氏母女離開小宅後,就有仆人将此事告知給了裴衍。

內閣公廨中,裴衍端坐大案前,指間銜着一根剛剛燃起的線香,一邊品鑒,一邊聽着仆人的禀告。

“世子放心,大夫人沒有為難秦娘子。”

仆人稍一擡頭,見上首的男子被袅袅白煙籠罩,透着股慵懶随性,偏在舉手投足間,又不失霞姿月韻,不免心生豔羨。

等仆人離開,心腹魏野走進大堂,“世子,借一步說話?”

裴衍半阖眼簾,屏退其餘人,繼續品香,“說吧。”

“二爺醒了,意識有些不清。”

“加派人手看守,待到衛兄忌日,押他去祭拜。”

“明白。”魏野微微哈腰,又提起滄州山匪一事,“那些狗東西都是亡命之徒,被逼到絕境,恐會洩密,還會罵咱們過河拆橋,是否要留他們一條生路?”

薄薄的眼皮動都未動,裴衍淡道:“匪患猖獗,理應除之,為民除害。一群蠹蝝罷了,也配同我談條件?讓承牧按着原計劃除之,不必顧忌。”

裴衍根本沒把山匪們的要挾當回事,移開執香的左手,從抽屜裏拿出一張素箋,随手寫下一張請柬。

——煙岚雲岫,最适雙柑鬥酒打香篆,可否請王爺于明日,屈駕城南十裏,溫酒聞香,共賞美景?

——敬等賜複,晚生時寒謹邀。

時寒,是裴衍的表字。

接過請柬,魏野略有不解,“婚事已經敲定,敬成王未提異議,世子為何還要特意約他?”

Advertisement

“向他索要一份嫁妝。長女出嫁,身為生父,就別端着架子避嫌了。”裴衍熄滅線香,撚了撚指腹的餘溫,不鹹不淡地解釋道。

魏野點點頭,世子這是在為秦娘子抱屈啊。

也是,不比二爺裴灏,在世子面前,即便是權勢不小的敬成王,也不能一味持清高。

**

時日匆匆,很快到了迎親日。

這夜,秦妧睡得很不踏實,三更便醒了。

大婚講究晨迎昏行,作為全福人的喜娘,會在拂曉時分督促她晨起梳妝。

沒了睡意,她起身梳洗,點燃了妝臺上的紅燭,獨自對鏡上妝。已坐過一次喜轎,身邊又無娘家人,免去了開面、哭嫁、催妝等事項,倒也省了不少精力。

在娥眉上描完最後一筆,她放下螺黛,取出口脂,潤紅了櫻唇。

鏡中的女子雲髻霧鬟,明眸流眄,如浮翠流丹中最明豔的倩色,烨爍耀目,灼灼其華,可面上不見喜悅,幽暗之中還流露出冷豔,也許,這才是最真實的她。

心是冰的,不假掩飾的眸光,自是薄涼。

穿上成衣匠新做的妝花緞大紅通袖袍時,卧房的隔扇被人叩了兩聲。

“姑娘,喜娘來催促了。”

隔扇外是暮荷的聲音,秦妧扶了扶髻,示意暮荷将喜娘請進屋。

沒想到新娘子自己上了妝,喜娘笑着打開百寶妝奁,取出一副敬成王前幾日派人送來的東珠頭飾,一樣樣戴在秦妧的高髻上。

“娘子是老身見過最漂亮的新娘子,世子好福氣。”

秦妧笑笑,只覺得髻上的頭飾過分華麗,與那個高高在上的生父一樣,不是她所擁有的。

溫婉和冷厲交織纏繞,相克相生,源源不斷沖擊着她的心門,一遍遍提醒着她,生父如今的榮華,是以抛妻棄女為籌碼換來的。

那她對生父,除了憎惡,就只剩利用了。

随着晨曦映窗,鞭炮聲起,迎親的儀仗開道而來,大街小巷熱鬧歡騰。

裴衍身穿大紅喜服,跨坐黑亮駿馬,與迎親的傧相們一同來到小宅前,沉穩不迫地叩響了宅門。

作為內閣次輔、太子輔臣、安定侯世子,裴衍娶妻的消息,早已傳遍大街小巷,不少百姓湧上街頭,打算觀摩這場盛婚。

但最讓人不厭其煩揣測的,還是新娘子不為人知的身世,以及臨時更換新郎官的豔事。

臨街的一座茶樓內,世家子弟三五成群,笑談着這樁奇婚。

“裴相突然娶親,不知傷了多少閨秀的心吶。”

“裴相替胞弟娶親,無非是重視門第信譽,不想損了女方名節。就不知,兩人婚後相處起來,會不會有隔閡。這男人啊,一旦在妻子那裏讨不到甜頭,就會想着納妾。”

“高門閨秀,怎可為妾?”

“妾不行,平妻總行。能忍下這份委屈的閨秀,絕不在少數,咱們且看熱鬧吧。”

迎親的禮儀極為繁瑣,一折騰就到了後半晌。

沒有兄弟送轎,秦妧是由裴衍背上喜轎的,雖于理不合,但沒有比裴衍更合适的外男人選了。

将秦妧放在座椅上的瞬間,裴衍拍了拍她緊繃的背,寬慰道:“別哭,日後,我既是你夫君,又是你兄長,有什麽委屈,都可與我說。”

隔着紅蓋頭,秦妧吸吸鼻子,佯裝堅強,“我沒哭。”

“嗯,那坐穩了,該起轎了。”紅綢映在裴衍的臉龐上,如紅霞拂過羊脂玉,襯得他清朗周正、溫潤雅韻,有着秦妧看不到也看不懂的蠱惑。

浩浩蕩蕩的儀仗伴着花香,穿過一條條巷陌,敲鑼打鼓,紅碎遍地。

沿途不少湊熱鬧的同僚,偶然在這位斯文慵懶的次輔身上,目睹到了久違的意氣風發。

**

位于京城最繁華地段之一的安定侯府,門庑為二,中設五檩中柱廣亮大門,威嚴氣派,彰顯身份。

傳承至今,府中出過不少名将,現任家主裴勁廣亦是令敵軍聞風喪膽的邊關總兵。

可到了下一輩,再沒一個成氣候的武将,裴衍雖位極人臣,卻是文官,令裴勁廣既榮耀又無奈。

正趕上休沐,賓客滿棚,久不歸京的裴勁廣穿梭在前庭後院,忙着寒暄。硬朗的面龐沒有染上邊關的滄桑,游刃有餘地與重臣們推杯換盞,可笑意不達眼底。

楊氏則在後院,心情複雜地招待着女客。

茶點過半,有貴婦扯了話茬,笑問府中還未查出二郎的下落,怎就聲勢浩大地迎娶新婦,而新婦還是二郎未過門的未婚妻......

楊氏深知有些人是專程來說風涼話的,雖心疼,但還是繃着嘴角回道:“灏哥兒吉人天相,定能逢兇化吉,但女子韶華匆匆,耽誤不得,恰世子還未說親,正是姻緣所至,一拍即合。幾位夫人,又有何高見?”

聽楊氏如此袒護長媳,幾名貴婦趕忙送上祝福,插科打诨岔開了話題。

當儀仗回到府前,所有人的目光都聚集在了一對新人身上。

喜堂之內,紅毯疊花,秦妧款款而行,娉婷身姿映入衆人眼底,不免引人暗诽。

——還以為裴相有多無私,願意替弟娶妻,如今看來,不過是見色起意。

不過,大多數賓客,還是覺得裴衍是替家族抗下了這個擔子,沒夾雜私欲。

可無論人們再怎麽心思各異,這樁婚事已是板上釘釘。

随着拜堂禮畢,裴衍和秦妧各執紅綢一端,由喜娘和童子導行,入了洞房。

喜宴在即,裴衍掀了秦妧的蓋頭後,都沒來得及細細打量,就匆匆行了合卺,由傧相們簇擁着前去敬酒,留秦妧在新房內等候。

喜娘為秦妧褪去通袖袍和金七事等挂墜,又叫來侍女送水,張羅起沐浴事宜。

秦妧不适應被伺候,讓暮荷給了賞錢,便将一屋子的人打發去了。

“你也去門口守着吧。”

暮荷欠欠身,知道姑娘那一身皮肉一碰即粉,也不勉強,捧着賞錢歡快地退了出去。

新房一瞬變得安靜,秦妧深深呼吸,徹底舒展肩胛。之後,坐在妝臺前,一邊卸妝,一邊欣賞着房中的布置。

龍鳳喜燭、鴛鴦繡墩,處處透着新婚的喜慶。

文王百子帳系于拔步床內,半遮十彩被子和鴛鴦枕,旖旎而莊嚴。

顯貴門第,締約之婚,非同兒戲,她已無回頭路。

調整好心境,她摘掉最後一樣頭飾,換上腳踏上的靸鞵,拿出自帶的大紅寝裙走向湢浴。

水汽缭繞中,霞绡裏衣堆疊在地,她赤腳跨入浴桶,慢慢浸泡其中。

冰肌沁水,有水珠自背脊流淌而下,落入浴湯,泛起漣漪,破壞了倒映的美人圖。

沐浴後,又穿上香雲紗的寝裙,走到落地銅鏡前絞發。

烏黑的長發打濕了肩頭和襟口,透出肚兜的繡紋和一寸寸雪白的肌膚。

晾幹了裙衫,她不自覺看向那張檀木拔步床,有種恍如隔世之感。若是沒有那場劫殺,她會成為裴灏的妻子,可終是造化弄人。

若裴灏尚在人間,不知能否容下她這個大嫂。

對裴灏,尚且能夠平視,可對裴衍,總有種仰望星辰的渺小感,無時無刻不拘謹。

想起裴衍那句“婚後各過各的”,她走到箱櫃前,翻找出一床被褥,鋪在了地上。

裴衍敬酒回來,先在書房沐浴焚香,之後來到新房前,瞥向臉生的陪嫁丫鬟,道:“你算是半個娘家人,以後遇見什麽難事,都要及時禀告,不可委屈了你家姑娘。”

哪裏想到世子會單獨與自己講話,暮荷受寵若驚,連連點頭稱“是”。

裴衍沒再耽擱,擡手推開門扉,将一衆仆人關在屋外。

流瀉暖黃的東卧中,身穿紅裙的女子融在燭光中,背對門口回過眸。

可謂顧盼生輝。

她轉過身,福了福身子,“世子。”

裴衍駐足瞧了一會兒,邁開步子,綢緞衣料在燭光的映照下,隐現出祥雲暗紋。

可當他走進東卧,瞥見地上的被褥時,溫煦的眉眼一斂,轉而淡笑:“這地鋪,是為誰準備的?”

對方的眸子太過深邃,秦妧直視不得,低眉解釋道:“秦妧謹記世子的話,也知世子娶我,是無奈之舉,故而不敢越雷池以奢求世子憐愛。這地鋪,是為我自己準備的。”

無奈之舉、不越雷池......

裴衍攏袖,靠在隔扇上,慵懶而犀利,卻又有種搬起石頭砸自己腳的感覺,“嗯,所以你是打算以後都替我守夜?”

高門子弟的房中,有個守夜的丫鬟或通房再正常不過。秦妧在出嫁前,只聽說過裴灏是個潔身自好的,并不知裴衍是否與女子行過房。

意識到自己的思緒扯遠了,秦妧搖搖頭,還有些濕潤的長發搖曳于胸前、腰間,襯得臉蛋巴掌大。

“婚後,世子可宿在書房,也能出入方便些。”她說得一本正經,優美的鵝頸低垂,倩影映在牆上,像一只落單的天鵝,尋不到方向,卻不願向岸邊的人求助。

裴衍緘默,她倒是将他安排得明明白白。

“那便依你,很晚了,歇息吧。”

說完,越過秦妧,大步走向喜床,抖落上面的紅棗、桂圓和花生。

在掀開被子時,發現裏面有張元帕,随手放在了椸架上。

清楚元帕的作用,秦妧慢吞吞走過去,拿起絞在指間,盯着男人的背影,咳了一下嗓子,“世子可否借我一支木簪?”

她的妝奁裏,皆是珠花、梳篦和華勝,唯一的發簪,被裴衍折斷在滄州的路上,想要破“壁”,又不至于傷到自己,需要一支圓潤無棱角的簪子。

裴衍流露出短暫的錯愕,随即明白過來她要做什麽。

“不必的。”

“若不這麽做,明早那關,我是過不了的。”

菱唇扯出一抹弧度,裴衍咬了咬腮,指向桌上的銀筷,“筷箸也可。”

秦妧順着他手指的方向看去,遲疑一息,邁開蓮步。

可下一息,就被一只大手攔住了去路。

裴衍扯過她,将之壓在拔步床的雕花圍欄上,擡起她的下巴,定定看着那張微啓的紅唇。

附身,咬了下去。

是的,不是眷侶間親昵的親吻,而是懲罰似的啃咬。

秦妧防備不及,哪裏會想到裴衍會親近她,可這種親近疼痛萬分,化開血鏽味。

且越來越濃。

“唔......”

恬靜的臉蛋失了淡定,她偏頭躲避,雙唇卻像是被獵豹咬住,怎麽也分不開。

裴衍按住她椎骨的一截,将她壓向自己,愈發肆無忌憚地厮磨着那兩片紅唇的表面,一點點汲取傷口的血,帶着灼熱的唇溫,吸出了血液,暈染在淺淺的唇紋中。

女子的血,鏽中帶着絲絲甘甜,比今夜飲的甜酒還要濃烈。

待女子呼吸受阻,快要暈厥,他才将人松開,漠着臉看她滑落在地。

長指勾出她手裏的元帕,擦拭起自己的唇。

潔白的帕子立即暈染開血跡。

瞧着血量不夠,他慢慢附身,用帕子蹭了蹭秦妧的傷口,這才丢在一旁,将軟了腿的女子拉起,按坐在拔步床上。

之後,走向地鋪,掀開被子躺了進去。

秦妧驚魂未定,看着元帕上的點點血花,忽然意識到,他是在幫她解決明早的麻煩。

“世子......?”

“睡吧,秦娘子。”

一聲“秦娘子”,拉遠了兩人的距離,聲線冷而沙啞,令秦妧更加相信,他們可以相敬如賓,不談感情。

作者有話說:

感謝在2023-03-17 10:32:55~2023-03-18 21:17:04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感謝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诶嘿 20瓶;始終待你如一 5瓶;玟舟、墨墨 1瓶;

非常感謝大家對我的支持,我會繼續努力的!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