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立威。◎

回到素馨苑的正房,秦妧對鏡卸去妝容,露出一張出水芙蓉的嬌面。

塗抹桃花膏時,她轉頭叫來暮荷,“去竈房看看,早膳備好了沒。”

世子的院落有單設的小竈,裴衍是個喜安靜的,很少去府中的膳堂用飯。作為妻子,不說十成稱職,也有做到七八成,決不能讓夫君回來沒有飯吃。

暮荷點點頭,颠悠颠悠地走了出去,可很快就哭喪着臉回來。

“小姐,竈房的廚子們好生傲慢,眼珠子快長到頭頂了,都不拿正眼瞧奴婢。還說侯爺即将啓程,府中公子和小姐都會到膳堂作陪,素香苑今早不開火。”

秦妧頓住塗抹的動作,廚子們的話并沒有問題,可......無人來知會她要去膳堂作陪。

自己貿然前去,是否會失禮?

眼看到了開膳的時辰,秦妧吩咐暮荷去打聽一下山鵑苑那邊的動靜。

假若三弟妹要去作陪,身為長媳,沒道理缺席。

從荷包裏拿出幾兩碎銀,她叮囑道:“探聽消息也需打點,這些你先拿着。”

暮荷收了銀子,快步離開。

**

春日閑情,三爺裴池瞧見院中榆錢兒滿枝,心裏開始發癢,正巧父親今日離京,他也能去外頭尋點樂子,贏上幾把。

裴池和裴灏容貌相近,反倒是與裴衍容貌皆不相像,但裴灏面相偏硬朗,裴池偏陰柔,笑起來時壞壞的,嘴甜風流,能說會道,最讨女子歡心。

坐在院中刺繡的妻子聞氏瞥見他臉上稍縱即逝的蕩漾笑意,就知他又坐不住想去外面逍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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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可跟你說,待會兒還有家筵,你把心給我收住了。”

聞氏是個看似精明的女子,嘴皮子也溜,想跟她争吵,那是自找氣受。裴池是個花叢老手,哄女人自有一套。

很快,院子裏就傳出莺莺軟啼。

葫蘆門外的侍女們低着頭把風,早已習慣了這對夫妻的放縱。

可初來乍到暮荷哪會習慣,聽得裏面的聲音,鬧個大紅臉,趕忙拉過一個把門的侍女,塞過二兩碎銀,“好姐姐,我跟你打聽個事。待會兒的家筵,三奶奶也會去嗎?”

侍女認出暮荷的身份,颠颠銀子,“是呀,我們奶奶也會去的。”

暮荷讷讷點頭,回去複命。

那就是說,聞氏收到了邀請。秦妧按按額骨,“世子可回來了?”

“奴婢路過書房時,瞧見書房敞着門通風,應是還沒回來,在侯爺那邊呢。”

裴衍與父親議事,無暇他顧,更不提前知曉家筵的事,沒派人來知會這邊也是情理之中,但楊氏總不至于孤立她這個長媳,八成是有人從中作梗,攔截了傳信兒的仆人。

會是誰呢?

秦妧沒有立即懷疑楊歆芷。

能在侯府立足、口碑極好的表姑娘,心計和手段不會太過露骨。

想揪出作梗的人,最直接的方法就是與婆母對證,從第一個傳口信的人入手,順藤摸瓜。只是,這點兒小矛盾就要驚動婆母,未免小題大做,落下個愛告狀的名聲。

反正是受了邀,落落大方地前去,先應付了眼下再說。

打定主意,她換了一條月白抹胸,搭配欹紅百褶齊腰長裙和同色抹領褙子,手搖忍冬流蘇團扇,绮粲華麗地出現在膳堂門口。

除了安定侯夫妻和裴衍,其餘人都已到場。

裴氏的長輩們對秦妧還不熟悉,不免多瞧了幾眼,沒一會兒,就有上了年紀的姑婆拉着她入座,穩穩當當坐在了裴悅芙的旁邊。

裴悅芙正跟另一側的聞氏聊得歡愉,見秦妧坐在身邊,輕哼一聲,挪了挪自己的紅木椅,以最小的動作表示了排斥。

秦妧沒打算計較,一個被寵壞的小丫頭,再有個一年半載就要及笄定親了,礙不了多久的眼。

反觀聞氏,倒是客客氣氣。不過,聞氏出身伯府,骨子裏自帶傲氣兒,對她這個攀高枝的長嫂,或多或少是看不起的吧。

秦妧靜坐在那,與引她入座的姑婆有一句沒一句地聊着,巧妙地避開了自己身世的話題。

姑婆還想打探,但發覺這丫頭是個嘴嚴的,暗自搖搖頭。歷代裴氏的嫡媳,身家皆富貴清白,怎會橫空多出個來歷不明的孤女?

但沒有不透風的牆,貴胄世家早有風聲,說此女是敬成王的私生女,而安定侯不過是賣了敬成王一個很重的人情,才會在次子失蹤後,由長子代為取之。

這時,裴勁廣協同妻兒走進來,氣氛一下熱鬧起來,沖散了姑婆的猜疑。

秦妧跟着起身,目光越過人牆,落在裴衍身上。

伴着春晖前來的男子,飄逸随性,有種別人都在為活而活,他在乘舢賞花的自在感。那份沉澱的從容,是她渴望的。

而在她看過去時,他也看了過來。

鳳眸清潤,盛了璀璨星河。

因着裴勁廣事先有交代,這一頓的菜品不算豐盛,都是些家常小菜。

夾起一顆花生米,裴勁廣笑嘆:“在北邊境時,我最想念的就是家常菜。這鹽焗花生都比那邊的地道。”

楊氏攔住三兒子遞上的酒,為丈夫倒了一杯奶露,“那就帶幾個廚子過去。”

“不用,等兵部再給我調遣十萬大軍,我就把你們都接過去,咱們以後啊,在那邊安家。”

從沒聽父親提起過這事兒,坐着的裴池和站着的庶出們面面相觑。

他們中的一些,過慣了養尊處優的日子,哪受得了邊境的苦,不過,朝廷會允許安定侯府的人搬離皇城嗎?

幾人不禁把目光投向了裴衍。

裴衍淡笑,“調兵一事,關乎國祚,非一朝一夕能夠促成。侯府搬遷,也需朝廷的審批。父親是在逗趣,別當真。”

幾人暗暗舒氣。

裴勁廣哼笑一聲,推開奶露,叫人端上酒,當着衆人的面,與長子重重碰杯,“為父的期許,就靠吾兒在朝廷協調了。”

說完,仰頭飲盡,笑紋深深。

裴衍安靜飲酒,眸光深沉。

送父親和邊境将士們離城後,裴衍帶着秦妧回到府上,微微撐開了右手肘。

秦妧看懂了他的暗示,硬着頭皮抓住他的肘窩,如同晨早一般。

身後的一衆庶弟庶妹竊竊私語,提到最多的,就是秦妧嘴上的傷。

秦妧豎起耳朵,覺得身體的每寸皮膚都在醞釀熱氣,灼燒她的心肺。

“咱們走快些。”

她恨不能立即消失。

為了讓小妻子習慣被注視,裴衍随意尋了個話題,“今早敬茶後,都做了什麽?”

提起這事,秦妧想起成親當日上轎時,裴衍對她的承諾。

——日後,我既是你夫君,又是你兄長,有委屈,可說與我聽。

既從楊氏那裏不好下手,那便托夫君兼兄長辦事吧。

“我有一事,還請世子幫忙調查。”說着,她踮起腳,想要耳語。

可兩人身量相差許多,在她墊腳的同時,裴衍幾乎是下意識彎了腰,認真聽她講起被“孤立”的事。

黑瞳深處,一抹幽藍氛氲其中,裹着點點犀利,一瞬斂去。

後半晌,魏野傳來口信,說攔截大夫人侍女前來傳口信的人,是竈房的管事婆子。

這婆子曾是乞丐,遭一群毛孩子圍攻時,被楊歆芷救下,帶回府中安置,後來一步步升任了世子院落的管事之一。

長媳威嚴不可失,縱使這老妪是個念舊的,也不能暗中使絆子,從中作梗。

這等伎倆的人,還不足以由裴衍親自出手。

他倚在庭院中的石拱橋上,閑閑地喂着魚,全權交給了秦妧處理。

秦妧坐在石桌前,看着被摁跪在地上的老妪,淡淡開口:“你阻撓我為侯爺送行,意欲挑撥公媳和婆媳關系,是否受了表姑娘指使?”

兩鬓霜白的婆子一臉犟氣,沒有服軟的跡象,“是我擅作主張,與表姑娘無關!大奶奶不要潑人髒水,挑撥姑侄關系才是,會顯得自己小家子氣。”

這句“小家子氣”,不免有暗諷的意味,諷刺秦妧是個登不得臺面的私生女。

一旁的魏野提醒道:“大奶奶,別跟她廢話了,直接交給小的逼供得了。”

素馨苑的扈從和侍女加起來有百十來人,還未與秦妧打過交道,看她柔柔弱弱的模樣,不像個敢硬來的狠茬,一時心思各異,腹诽不斷。

月末的春陽有些炙曬,迫使人半眯眼簾,秦妧在婆子面前彎下腰,以團扇遮臉,用另一只手撫了撫婆子臉上的皺紋。

上一刻還犟着臉的婆子,徒然瞪眼,掙開魏野的束縛,倒地抽搐。

她身上的某個穴位,中了一枚細小銀針。

秦妧直起腰,轉了轉拇指上的翡翠銀戒,“說不說?”

婆子口吐白沫,來自筋骨的抽痛擊碎了她的骨氣,顫顫巍巍求起饒:“是老奴一時糊塗,真的與表姑娘無關,大奶奶饒命,饒命啊!”

看她不像在嘴硬,秦妧拔下銀針,扔在地上。

在場之人無不震驚,哪會想到看似溫婉好脾氣的大奶奶,在逼供上,竟親自上陣。

連漫不經心的裴衍都看了過來,那銀戒可是暗器,不過,看婆子氣喘籲籲還有後勁兒的模樣,就知翡翠中的毒針已被置換成了無毒的。

看來,這丫頭是懂些機關術的。

提了提嘴角,他轉回身,繼續喂魚。

等婆子漸漸平靜,秦妧在她耳邊低語了幾句,都是關于漂泊的苦,聽得婆子不寒而栗,那種被欺負、被嫌棄的日子,她過夠了。

識時務者為俊傑,婆子忍着身體的不适,跪地連連磕頭,“求大奶奶網開一面,給老奴一個贖罪的機會!”

可謂殺人誅心。

秦妧自認不是個心地良善、以德報怨之人,擡手示意魏野将人帶走。

魏野提溜起婆子,直接扔出了府外,引得侯府上下議論紛紛。

楊歆芷得知後,非但沒有替婆子求情,還覺得婆子壞了她的名聲。

倒是三爺裴池頗有微詞,認為秦妧的懲治有些過了,“罪不至此吧。”

聞氏抱着一只通體雪白的波斯貓,語調平靜道:“初來乍到,立威至關重要,這是殺雞儆猴。夫君且看吧,之後的一段時日,至少素馨苑的仆人們都會對她畢恭畢敬。”

與聞氏分析的不差,當晚,素馨苑的仆人們在遇見秦妧時,腰杆都不自覺壓低了三分,包括那幾個狂妄的廚子。

入夜,秦妧卷起疏簾,閉眼感受晚風拂面。再有數日,熏風将至,天兒也要熱起來了。

绉紗寝裙輕薄,經風一吹,服帖地裹在玲珑有致的身段上,秦妧攏攏衣襟,轉身剛要回東卧,就被門外廊道中傳來的腳步聲吸引。

裴衍走進來,寬袍獵獵,漫浪疏隽,手裏攜着一把瑤琴。

“可會撫琴?”

平日裏案牍勞形的重臣,在婚期還真是有雅興,奈何自己幼時清貧,沒機會學琴,無法與他志趣相投。

秦妧實話實話:“我不會。”

裴衍沒在意,走進擺放古玩的西卧,“過來,我教你。”

绮栊窗下有副琴桌,秦妧坐到桌前,像個初入私塾的學童,挺着搖杆等待夫子的教習。

背後傳來一方溫熱,帶着梅香,左右兩側也被一雙有力的臂膀桎梏,秦妧慢了呼吸,感官瞬間放大。

裴衍端坐在後,背倚憑幾,開始耐心講解。

“不求精湛者,入門不難。來,手放在琴弦上,這樣撥弄。”

琴音随之流出。

裴衍握住秦妧的手,一邊彈奏,一邊講解,讓她感受撫琴的節奏和技巧。

男子聲線醇朗,如流徽浸酒,醉了傾聽者的耳。

兩人之間沒有目窕心與,卻足夠暧昧,只是當局的“學童”過于緊張,沒有察覺。

男人的指腹上有些老繭,落在手背上,有些癢。秦妧無法心無旁骛,彈空了幾處,使得琴曲失了節奏,好在有裴衍兜底,勉強完成了“合作”。

從小到大,秦妧第一次被人循循善誘地教導,忽覺裴衍是個好兄長,可好兄長,為何對弟弟的事閉口不提?

是怕她尴尬嗎?

“世子,可有二爺的消息了?”

原本和顏的夫君,在聽得她的問話後,微壓唇角,獨自彈奏起《鳳求凰》,面上倒是溫和,“還在找。”

**

一處偏僻的小宅中,半暈半醒的男子費力睜開眼,望着褐色承塵,想要開口叫人,卻毫無氣力,嘴裏喃喃:

“妧妹,你在哪裏......?”

作者有話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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