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1)

◎吃味。◎

喜鵲攀枝報佳音, 侯府上下都處在了喜悅中。

一大早,楊氏便要帶上秦妧去往街市,為聞氏置辦些新鮮玩意兒, 以彌補對她的虧欠。

作為長嫂,即便與其不和, 也不能當着婆母的面流露情緒。秦妧讓暮荷回了話兒, 帶上錢袋, 也打算盡一份心意。

立夏過後, 風雲無常, 才一乘上馬車,就聽得一聲悶雷。

自小一個人聽慣了雷聲,秦妧毫無異樣地端坐在長椅一側, 與楊氏說着小話兒。

反倒是楊氏,有些懼怕雷電,與素日端莊威嚴的模樣不同, 還招手示意秦妧陪她坐在一起。

秦妧失笑, 同時又生出苦澀。

母親在與當時還不是權貴的肖逢毅和離前, 也曾懼怕雷電,後來輾轉飄零、無依無靠, 還要做女兒的靠山, 慢慢也就無所畏懼了,可背後吃的苦, 都是在夜深人靜時, 獨自咽進肚子的。

靜默地伴在楊氏身邊, 秦妧幾不可察地嘆口氣, 沒有趁機讨好婆母, 只是無聲地握住了婆母的手。

楊氏也非粗心之人, 察覺到兒媳的情緒,偏頭問道:“怎麽了?”

秦妧搖搖頭,她不是個會到處吐苦水的人,更不會随意向人顯露脆弱,可對一人除外,在那人面前,有種找回稚氣一面的感覺,也能耷下肩膀,靠在那人身上歇乏。

可對那人的感情,卻因失蹤的前未婚夫君,始終梳理不開。

想來,那人對自己,也是一樣吧。

秦妧靠在車壁上,随着晃蕩的車廂,不知不覺睡了過去,再醒來時,已到了目的地。

由薛媽媽和暮荷持着傘,楊氏帶着秦妧走進一家字畫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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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是上次秦妧買畫的店鋪。

“老三媳婦跟我一樣,喜歡山水畫,咱們帶幾幅回去讓她挑選,剩下的就挂在侯爺的書房內,反正侯爺很少回來。”說着,楊氏還兀自地笑了笑,笑意無奈。

再有幾日才是婆母的生辰,秦妧還沒将買畫的事告知,但恰好來了這家店鋪,也就沒什麽好隐瞞了。

得知兒媳給自己挑選了生辰禮,楊氏拍拍她的小臂,“有心了。”

“一點兒心意,母親客氣了。”秦妧挽着她的手走進房門,還沒來得及欣賞牆上的各色畫作,就被另兩道身影吸引了視線。

店鋪內,敬成王妃正帶着肖涵兒與店家說着什麽。

只見肖涵兒嘟着一張小嘴,滿臉郁色,“前兩日還在的,怎麽突然賣出去了,不是說有瑕疵麽?”

店家一邊賠笑一邊解釋,正巧瞧見秦妧帶着一名美婦人走進來,一拍大腿,“巧了您嘞,就是這位年輕的夫人買走的。”

母女二人下意識回頭,在看清來者模樣時,不約而同露出了深意。

敬成王妃略過秦妧,直接握住了楊氏的手,“無巧不成書,今兒一早,我還跟涵兒聊起夫人,想約夫人泛舟夜渡呢。”

明面上,楊氏同樣和顏悅色,先吩咐薛媽媽去車上泡茶,随後與敬成王妃一起走向店鋪內的茶水桌。

敬成王妃朝女兒擺擺手,“自己去挑選吧,但要認真些,瑕疵的可要不得,回頭還會被你父王責備。”

說完,又看向楊氏,笑着解釋道:“王爺想要買些字畫送給得力部下,哪能選有瑕疵的次品,多掉份兒。”

這話無疑是在暗諷秦妧附庸風雅,卻又舍不得花銀子。

作為小輩,秦妧自然不能直接怼回去,她靜坐楊氏身旁,不自覺捏緊了袖口,面上維持着得體的笑。

剛好這時,薛媽媽送來沖泡好的茶水。

楊氏請敬成王妃先用,自己也執起盞,吹了吹茶面,“妧兒買的那幅山水潑墨畫,是送給我的,不說妙手丹青,也是栩栩如生,我很喜歡,也認一個理兒,金無足赤,瑕不掩瑜,過度追求無暇的事物,只會一無所獲。王妃覺得是這個道理嗎?”

稀有的白圭尚有瑕疵,遑論是一幅畫。楊氏所言确無不妥,是在陳述事實,令對面的敬成王妃啞然失聲,有種自己不夠大度,蓄意找茬的狹隘感。

臉頰火辣辣的,敬成王妃執盞飲了口茶,卻因心不在焉燙了舌頭,又不得不保持端莊,不想叫人看了笑話。

将一切盡收眼底,秦妧心口又冉起了絲絲暖意,婆母在沒有見到那幅畫的前提下,毫無顧慮地維護了她,是真的将她當做家人看待了吧。

與外冷內熱的人打交道,往往會在相處的細節中,感受到意想不到的溫暖。秦妧輕提嘴角,主動上前為兩位長輩斟茶。

離開字畫行時,秦妧将挑選的畫作放在車廂內,轉頭對楊氏道了聲謝。

楊氏撚起桌上的一顆酸梅含進嘴裏,酸得皺起臉,“說什麽見外的話?”

品嘗完酸梅,她撩起車簾看向街面的店鋪,“咱們再去一趟馥糕坊,買些老三媳婦愛吃的杏仁酥吧。”

“好。”

擔心長媳為此吃味兒,楊氏解釋道:“老三媳婦剛懷上,恐有小産的可能,我這個做婆婆的,是會多傾向于她那邊,你需擔待些。”

“兒媳明白,母親不必多慮。”

“你是個明事理的。”楊氏寬慰地點點頭,又想起丈夫離京前叮囑的事,也就一并道了出來,“按着長幼排序,侯爺是希望長子和長媳先傳出喜訊,如今讓老三夫妻搶了先,你夫妻二人也該上上心。當然,這不怪你,是我這個做娘的沒有管好兒子們。”

“母親言重了,兒媳會加把勁兒的......”秦妧答應得利落,可心裏不是個滋味,想起晨早對暮荷說的話,又開始糾結了。

後半晌,秦妧如往常那般,遣人去了一趟內閣官署打聽裴衍是否回府用膳,卻見暮荷換了一套碧色對襟絺衣走進東卧,兩襟各露出一大截鎖骨,脖子上還多了一條钑花鏈子,直抵抹胸的上緣。規矩中透着一絲刻意。

秦妧摘下鬟上的燒藍銀篦時,打量了暮荷幾眼,心裏不太舒服,可閘門是自己開的,也怪不得暮荷起了私心。

只是,若按着規矩,主母在徹底發話前,即便侍女做好了準備,也不可邁出蓄意勾引的第一步。

“暮荷。”

“奴婢在。”

“把衣服攏一攏。”

暮荷立即掩好衣領,低頭做起自己的分內事。

素馨苑的管事回來後,站在正房門前恭敬道:“大奶奶,世子一會兒便回府。”

秦妧道了句“有勞”,忙讓廚役準備膳食。

裴衍不忌口,也無特別中意的菜肴,對廚役們而言,是最好伺候的主子了。

**

華燈初上,裴衍回到府上,先去楊氏那裏請了安,還被勸說該去山鵑苑那邊送上祝福。

裴衍知道聞氏是無辜的,當着母親的面沒有拒絕,想着讓秦妧備着禮品送過去。

回到素馨苑時,見一身石榴紅裙的秦妧等在廊下,他徑自走了過去。

“肚子還難受嗎?”

哪想到他會記得這事兒,秦妧輕輕咳了聲,用以掩飾尴尬,“好多了,讓兄長記挂了。”

一口一個兄長,還真是叫順溜了,裴衍剛要揶揄兩句,卻被視野中突然出現的碧綠身影擾了注意力。

暮荷蓮步上前,低眉順目,“世子、小姐,飯菜備好了。”

感受到暮荷的殷勤,秦妧有種說不出的被動,然而是她自己搬起的石頭,又能怨誰?

“兄長,可以開膳了。”

在聽得這聲稱呼後,暮荷滴溜溜轉動着眼珠,在兩人之間來回偷瞄。新婚沒多久,小姐就能将世子往外推,很可能說明她心裏還有二爺,一時半會接受不了世子。

有了初步的猜測,暮荷上前一步,笑着張羅起來,“奴婢已為世子備好了溫水淨手。”

裴衍帶着秦妧走進堂屋,本打算像往常一樣安靜用膳,卻發覺暮荷在一旁躍躍欲試,意欲布菜。

平時怎麽沒見她如此勤快?

再反觀秦妧,一副放任的模樣,也不知在醞釀什麽。

裴衍品出些貓膩,卻又覺得不至于。沒有正室會傻到在懷上子嗣前,就給丈夫身邊塞人的,除非......心有所屬,不圖日後富貴。

想到此,清眸一凝,他淺嘗了一口暮荷夾到盤中的酸辣筍絲,沒有表露出厭煩。

見狀,暮荷更為賣力地布菜,但也沒忘了照顧秦妧,畢竟自己的榮華與自家小姐息息相關。

她拎得清身份,知道有些東西的得失,僅憑主子的一句話而已。

入夜,裴衍坐在東卧窗邊的榻前,一手持書卷,一手剝桂圓,動作娴熟、幹淨利索。

秦妧則坐在桌前開始選繡線,打算送聞氏一個防受風的刺繡抹額。少時清貧,她靠女紅謀過生,繡工還算精湛,來京尋父後也沒有丢了這門手藝。

倏然,屋外傳來腳步聲。

接着,一道粗犷的聲音打破了屋內的安靜。

“十六衛副統領有事禀奏!”

來者身形健壯,單膝跪在裴衍面前,看樣子十分焦急。

十六衛謹護東宮,乃太子近侍,直屬太子掌管,但太子年紀尚淺,便由身為太子少傅的裴衍代為執掌。

在太子的師傅中,雖還有太子三師及少師,但皆已年邁,加之裴衍跻身內閣,自然而然在東宮有了舉足輕重的地位。

裴衍屏退其餘人,只留秦妧在旁,“講。”

“禀裴相,定昏時分,太子殿下在暖香閣被三皇子出手給打了!貴體雖無大礙,但情緒不穩,不肯離開暖香閣。”

裴衍捏捏眉,起身走向屏風,“妧兒,替我更衣。”

聽出事态的嚴重性,秦妧不敢耽擱,小跑着跟了上去。

半晌,從屏風後走出的男子,緋色襕袍、玄黑革帶,一派威嚴浩氣。

副統領趕忙起身,卻聽走出門檻的男子道:“妧兒,随我一同前去。”

副統領詫異地扭過頭,看向同樣詫異的姝麗美人,不懂裴相為何要帶上女眷,他們明明是要去處理極其嚴肅的事。

緊迫之下不容遲疑,秦妧随手拿過一件薄鬥篷披在身上,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

東宮的馬車行駛在夤夜中,快到破曉時,才抵達城外的暖香閣。

暖香閣是皇族靜思之地,五歲的太子因宮宴時打盹,被天子送來此地思過,誰會想到,竟遭了皇兄的“毒手”。

畢竟是個五歲的孩子,頭一次遇見這種事,不免鬧起脾氣,說什麽也不肯回宮。

“本宮現在回去,只會被大皇兄和二皇兄嘲笑,才不回去丢人現眼!爾等退下,別來煩本宮!”

白胖的小家夥窩在床角,犟得像頭牛犢,厲目瞪着一衆宮人,“再拉本宮,本宮砍了你們的手!”

“殿下若真能下得去手,臣反倒欣慰了。”

随着一道冷幽的聲音傳來,裴衍推門走進,視線掃過衆人,落在犄角的小家夥身上。

胖胖的太子立馬爬下床,赤腳跑向裴衍,告起了狀,“少傅,三哥打我!”

緊跟在裴衍身後的秦妧盯着趴在裴衍肩頭,鼻涕一把淚一把的小家夥,喟嘆不已。

來的路上,她聽裴衍講起皇族的情況,也就并不疑惑,堂堂東宮太子怎會被三皇子打了。

嘉仁帝有四子,太子最小,是已故的張貴嫔所生,前面三位皇兄分別出自皇後、賢妃和德妃。

張貴嫔曾寵冠六宮,卻因出身低微,無法晉升妃位,後因一次救駕有功,換取了子嗣的榮華。

張貴嫔因傷離世那日,嘉仁帝痛不欲生,卧床多日,病愈後下了兩道聖旨,追封張貴嫔為懷德皇後、封四皇子為東宮太子。

可坐擁佳麗三千的皇帝,又有幾人專情?很快,嘉仁帝身邊有了年輕貌美的新歡,對小太子母親的感情,也轉到了新歡身上。

沒了父愛的小太子,成了衆矢之的,幸得敬成王和安定侯扶持,得以在宮中立足。

雖大事有人撐腰,可細碎的小事,尤其會牽扯宮妃和皇子的家事,外人就不好插手了。

今日動手的人是三皇子,其母德妃,乃大理寺卿之女,雖不再享有盛寵,卻得嘉仁帝的信任,時常輔助皇後料理後宮諸事。

三皇子比小太子年長十一歲,尋常就是個混世魔王,根本不把“妖妃”之子看在眼裏。

此刻,亂作一團的屋子裏,因裴衍抱起了小太子而變得安靜。宮人們松了一口氣,至少有人能降得住暴躁的小牛犢了。

可出乎衆人意料,裴衍并沒有寬慰懷裏的小家夥,而是将他放在地上,輕輕推向秦妧。

“這是內子秦氏,殿下有什麽委屈,可與她傾訴。”

秦妧這才明白,裴衍帶她前來的目的,無非是哄孩子。

暗自搖搖頭,她附身看向小太子髒兮兮的臉,溫柔笑道:“殿下不妨将事情經過講給妾身聽,讓妾身來評評理兒。”

小太子還想抱裴衍的大腿,卻見自己的少傅兀自坐在窗邊,只能扁着嘴看向秦妧,恭恭敬敬地拱起手,“師母,學生有禮了。”

哪受得起啊,秦妧立即還以一禮。

之後,小太子講述起了打鬧的經過,都是些孩子間的鬥氣。

秦妧溫聲安慰許久,才換來小太子的笑臉。

五歲的小家夥還不懂記仇,沒一會兒就拉着秦妧絮絮叨叨,暫忘了煩心事。

可他暫忘了,不代表輔臣會略過。小孩子間的鬥氣,換作尋常人家是沒什麽,可東宮太子是君,三皇子再矜貴也是臣,實不該以下犯上。況且,三皇子已經十六了,只比秦妧小兩個月。

引啜完盞中茶,裴衍看向副統領,“早朝後,将三殿下帶來這裏。”

副統領一愣,“裴相,這不大合适吧,恐會觸怒德妃娘娘。”

裴衍放下茶盞,淡淡道:“若娘娘問起,就說是我的意思。”

“......諾。”

兩個時辰後,三皇子在掌印太監安常保的陪伴下,來到了暖香閣,傲慢之态,全寫在臉上。

年過半百的安常保是個人精,笑着打起圓場,“血親兄弟哪有隔夜仇啊,三殿下給太子殿下賠個不是,這事兒就算翻篇了。”

三皇子伸出手,“是臣下手狠了,尚希見宥。”

那态度,看不出半點歉意。

小太子躲在秦妧身後,雙手揪着她的裙裾,委屈巴巴的。

安常保躬身上前,笑眯眯道:“殿下給老奴個薄面,跟三殿下握手言和怎樣?”

安常保是禦前紅人,別說小太子,就是兵權在握的諸侯王都要給他三分面子。有他随行,三皇子是有恃無恐的。

察覺出世态炎涼,秦妧不知哪來的底氣,竟将小家夥往自己身後帶了帶,柔而嚴肅道:“太子殿下乏了,兩位先回吧。”

三皇子挑高眉頭,這才看向眼前的陌生女子,腦海裏不自覺蹦出一個詞。

瑰姿昳貌。

以為她是新晉的東宮女官,想要借機向太子表忠心,三皇子面露蔑意,話語更是犀利,“哦,不是有人請本皇子來道歉的麽!你是覺得誠意不足,替太子殿下婉拒了?誰給你的膽子,啊?!”

“我給的。”

沒等秦妧回答,一直緘默靜坐的裴衍開了口,執壺的手上,一枚嶄新的翡翠銀戒戴于食指,于暖陽中,散發冽冽寒光。

三皇子在對上裴衍的視線時,氣勢明顯弱了一截,“若沒記錯,裴相還在燕爾新婚,怎地替旁的女子說起話了?不怕尊夫人吃味兒?”

“這裏沒旁的女子,只有內子,三殿下可還異議?”

三皇子詫異不已,忍下憋屈,朝秦妧一揖,“不知夫人身份,失敬之處,望海涵。”

秦妧面容淡淡,不想再與這個傲慢無禮的三殿下多言。她拉起小太子的手,走到了裴衍的身側。

小太子淚眼婆娑,終于有了被人撐腰的感覺。

一旁的安常保笑道:“歉也致了,日後兄友弟恭的多好。”

可惜,裴衍并不買賬,“安掌印此言差矣,三殿下是臣,為臣者,頂撞儲君,怎可草草了之?”

安常保維持着笑意,耐心十足,“那裴相還想怎樣?”

裴衍忽然伸手,越過秦妧,将小太子拉到跟前,“殿下記住,有時候,以牙還牙是自保。”

安常保當即變了臉色,“裴相三思!”

“三殿下動手時,怎麽沒有三思?”

在衆人的震驚中,裴衍将小太子的手捏成拳,“三殿下是如何打殿下的,殿下十倍還回去就行。”

小太子不确定地扭頭。

裴衍眸光平靜,用大手支撐着他瘦小的身板,向前推去。

緊接着,那個瘦小的身影走到三皇子面前,開始了拳打腳踢,雖沒多大威力,卻像是積壓過後的發洩,有股子狠勁兒。

三皇子連連後退,身體趔趄,不知被什麽絆了一下,“哐當”倒在地上。

他滿眼震怒,可最終也沒敢還手。

安常保看在眼裏,閉眼深深呼吸,最後擠出笑,“裴相可滿意了?滿意的話,老奴便帶三殿下回宮了。”

裴衍抿口茶,“問太子。”

安常保看向雙手握拳迸發出氣場的小小少年,本想用剛剛的态度搪塞,可又擔心遷怒到他,吃了拳頭,失了顏面,故而弓腰媚笑,異常恭維,“何苦呢!殿下手背都紅了,快讓老奴瞧瞧,可別傷了筋骨!”

雙手被大太監捧起,小太子扭頭看向裴衍,眼底亮晶晶的。

傍晚,送走了讨厭的人,小太子拉着裴衍和秦妧不放,非讓他們陪自己睡會兒。

“這邊太冷清了,本宮好生無趣,少傅、師母,你們能不能講故事給本宮聽?”

裴衍抽出自己的衣袂,“臣也許久不曾聽故事了,不如一起聽內子講起。”

小太子點頭如搗蒜,拉着秦妧的袖口央求,“好師母,就講一個......”

敵不過小孩子的軟磨硬泡,秦妧眼看着裴衍帶小太子躺在床上,還扯過被子蓋在兩人身上。

她坐在床邊,試圖裝傻,卻被小太子使勁兒往被窩裏拽,“師母快躺下。”

“不了......不方便。”

“你們是夫妻,我是小孩子,怎麽不方便?”

秦妧無言以對,視線無意中掃到裏側的男子,見他閉眼側躺,也不知是真的困了還是裝的。

一番糾結後,她脫了繡鞋,掀開被子躺進被子裏,枕着一只手臂講起了一則老故事,聽得小太子打起哈欠,反倒是裴衍聽得津津有味。

秦妧不禁氣悶,這人飽讀詩書,什麽故事沒聽過,偏要她來獻醜。

隔着昏昏欲睡的小太子,她重重睨了男子一眼,嬌眼似波,媚不自知……

半睡半醒間,秦妧感覺身邊的小胖子一直在拱來拱去,她向一側挪了挪,徹底睡了過去。

不知過了多久,鼻端多了令她心安的冷香味道,本能使然,她趨向發散冷香的源頭,窩進了一抹溫煦中。

子時中段,她從睡夢中醒來,入眼一片緋色,意識回籠時,方想起這是裴衍身穿的常服顏色,可自己怎會挨着男人的衣袍?他們之間不是還隔着一個小太子嗎?

身體不由向外側翻滾,腰間卻橫貫了一條手臂,穩穩當當地攬住了她。

秦妧暗暗使勁兒,想要悄然退離開男人的懷抱以免面對面産生尴尬,可任憑怎麽暗戳戳地用力,也掙不開那層束縛,不止如此,肚子上還多了一只大手,繞着她的肚臍打起圈。

裴衍醒了!

秦妧猛地擡頭,對上一雙潋滟鳳目,似被吸入了濃綢的瞳底。

她立即別開臉,極為狼狽,發覺裴衍在紋絲不動中,都能讓她潰不成軍,也不知是被對方的氣場所懾,還是單純不敢與之對視。

“太子被抱去隔壁屋了。肚子還疼嗎?”

身側的男人沒有提及她的窘迫,依舊我行我素地為她按揉着肚腹,甚至想要探進她的裏衣,觸碰她的皮膚。

秦妧趕忙按住那只手,羞得無以複加,連她自己都不知,為何裴衍的所作所為明明很輕佻,卻不會讓她産生被冒犯的感覺,甚至覺得是自己狹隘了,度了君子之腹。

“一早就不疼了,多謝兄長。”

她試着拿開那只手,可裴衍像是沒有會意,還明目張膽地覆在那裏,一下下揉按着。

薄而白嫩的肚皮,已紅了一大片。

這種旖旎的折磨持續了半盞茶的時長,才在幾聲短促的叩門聲中停止。

“裴相,有客求見。”

能尋到暖香閣的客人,必然是貴客。裴衍單手撐頭,看着床側的女子穿上繡鞋一溜煙地跑開,輕輕哼笑了聲,多日的相處下來,也沒能讓她消除對他的排斥,還真是失敗呢。

“請進來吧。”

“諾。”

随着門侍的一聲“請”,一道身影走了進來,腳步匆匆,語氣急躁。

“裴時寒,阿湛不見了!”

朝廷內外,敢直呼裴衍的人少之又少,對方雖來勢洶洶,還直呼了裴衍的表字,應是個熟人。

秦妧躲到屏風後,透過半紗觀察起來客。濃眉大眼,高挑挺拔,身上帶着股桀骜,使人很容易将目光落在他的身上。

可仔細看會發現,還有些眼熟。

是那個修複畫作的匠師周清旭!

按捺住驚訝,秦妧沒有現身,想要聽聽他和裴衍之間的淵源,能在深夜來到皇子們用來面壁思過的閣樓,應該不是尋常人。

周清旭手裏還捏着一個腰牌,也是能讓他在侯府和暖香閣暢通無阻的憑證。見到裴衍的面,他直截了當說明了來意,“阿湛不見了,你快幫忙找找。”

裴衍起身道:“你已經說過一遍了。”

“那你還坐得住?”

“阿湛不是小孩子了,你也無需看得太緊。”

“他才五歲,大半夜的跑出去,你不擔心,我還擔心呢。”

“那你去找。”

“你!”周清旭氣不打一處來,用腳尖勾過桌旁的繡墩,氣哼哼地坐下了,“衛岐的骨肉,我不信你無動于衷。”

與人較勁兒還未輸過的裴衍坐起身,撣了撣褶皺的衣裾,顯得漫不經心,“那是你的親外甥,一直由你撫養和管教,如今跑丢了,才來找我,會不會晚了?”

周清旭抿抿唇,知裴衍在算舊賬,別扭道:“衛岐的忌日,是我不準他去祭拜,可能存了氣兒吧。”

“既如此,為何不去墓地那邊找找?”

一語中的,周清旭騰地站起身,頭也不回地向外走。

裴衍盯着他的背影,眸光深邃,随後,轉頭看向屏風內的倩影,“出來吧,我差人送你回府。”

秦妧走出來,知他要去尋人,沒有額外提起在字畫行偶遇周清旭的事,乖巧地點點頭,去看了一眼隔壁熟睡的小太子後,由裴衍送上了馬車。

回到府中已是拂曉時分,她簡單洗漱後,躺進被子,腦海裏一直回想着周清旭和裴衍的對話。

那位離世的衛先生,應是有過一段很豐富的經歷吧。

從府中等了大半日,直到夜裏才把人盼回來。秦妧走上前,關切道:“可有找到孩子?”

“嗯,已經讓周清旭接回去了。”

兩日一夜不得歇,裴衍有些疲憊,拍了拍秦妧的手臂後,獨自走進書房,看上去興致缺缺,似乎與衛先生有關的事,他就是這般樣子。

秦妧看在眼裏,轉身吩咐暮荷去竈房備夜宵。

已入亥時,深院靜谧,暮荷在托盤上擺放好燕窩、魚片生滾粥、雞蛋醪糟、肉脯和腌梨後,扭着腰走向書房。

這段時日,暮荷早已與素馨苑的仆人們套了近乎。與書房的門侍打了聲招呼後,就要推門進去。

門侍趕忙攔下,“房中熄了燈,世子應該已經歇下了。”

暮荷狐假虎威,“大奶奶早就交代過,要給世子送宵夜,我是在按吩咐辦事。诶呀趕快讓開,待會兒粥和燕窩涼了,就該腥了。”

有大奶奶的話,門侍自然不敢攔。他讓開路,盯着暮荷一扭一扭的胯骨,調笑道:“荷妹兒,最近挺受主子們厚待啊,瞧這一身光鮮打扮。”

暮荷嫌棄地努起鼻子,一副對方高攀不起的姿态,側身用手肘推開門,走了進去。

書房分兩室,內室擺放着書案、博古架、屏風等家什,屏風後還有一張雕花烏木方榻,裴衍經常宿在榻上。

暮荷蹑手蹑腳地繞過屏風,摸黑來到榻前,本想叫醒裴衍,卻不想撞到了一旁的花幾,差點打翻上面的蟹爪蘭。

“誰?”

低沉的嗓音自榻邊傳來,吓得暮荷一激靈。平心而論,她是畏懼裴衍的,可架不住騰起的野心。

誰會甘願一輩子做下人。

說服好自己,暮荷屈膝一拜,柔膩着嗓音回道:“奴婢擔心世子事忙忘食,特來給世子送宵夜。”

一向淺眠的裴衍凝着榻前影影綽綽的身影,淡問道:“不看看幾時了?我是不是告誡過你,不可再擅作主張?”

沒想到焚膏繼晷的世子爺還會記着那次的事,暮荷怯怯地攪弄起手指,“是小姐的吩咐。”

“那為何一早不說清?”

擅于洞察人心的權臣們,又怎會被一些抖機靈的侍女們迷了判斷,除非是故意放任、願打願挨。

暮荷摸到桌子,放下托盤,噗通跪在地上,還想替自己辯解,卻聽一句輕飄的“出去吧”,再沒了開口的勇氣。她讪讪退出內室,臉比上次還要燙。

等內室安靜下來,裴衍翻個身合上眼簾,鼻端卻聞到了濃濃的香氣,是宵夜的味道,可他沒有胃口品嘗,心底有股愠氣蹭蹭上竄。

秦妧擺明了是在給他塞枕邊人,究其緣由......

他坐起身,捏了捏發脹的側額,走向了正房與書房連同的疏簾。

秦妧是被一陣涼意驚醒的,雖說是立夏過後天氣轉熱,可冷不丁從熱被窩裏被拽出來,還是會感到不舒适。

“唔......?”

睜開惺忪的眸,她歪斜着身體靠向站在床邊的男人,意識空空,人也軟趴趴的,身上的寬大寝衣滑落,露出一側瑩潤肩頭。

裴衍手上的力道并不溫柔,甚至沒有給她整理衣襟的工夫,扛起人走向了西卧的洞口。

視線翻轉,頭皮充血,徹底沒了睡意,秦妧晃晃小腿,手足無措地問道:“兄長要帶我去哪兒?”

大半夜的,怎麽覺着這人怄了火氣,要拿她發洩呢?

揣着滿心疑惑,她被裴衍扛着越過連通的洞口,來到書房內室,在聞到一陣飯香時,整個人被丢在了方榻上。

方榻不算軟,最先着地兒的後臀被硌得生疼,她于漆黑中發出一聲悶吟。

桌上的燭臺被人點燃,視線恢複清晰,她爬起來,赤着一雙雪白小腳站在榻上,拘謹地左腳踩着右腳,還翹起了腳指頭,十足像個被長輩訓斥後不知所措的孩子。

裴衍瞥她一眼,扯出繡墩坐在桌邊,以指骨叩了叩桌面,“暮荷送來的,一起用吧。”

秦妧并不知暮荷今夜的冒失,只記得自己讓暮荷為裴衍準備夜宵,以防裴衍夜裏餓肚子。不過,自己也只是本着“以防”的目的,并沒有讓暮荷不聽差遣貿然送進書房。

“我不餓,兄長用吧。”

“我也不餓,你叫人做的,還是你來吃吧。”

不餓怎會叫來宵夜?是暮荷擅自送進來的?

想起暮荷昨兒拉低的衣領,秦妧恍然明白了裴衍為何突然不悅。

“是我的失職,沒有管好手底下的人,打擾到了兄長。”她赤腳下榻,拉過另一個繡墩坐在邊上,溫聲軟語低賠起不是。

可裴衍并未因此和悅,眸光依舊冷寂寂的,直截了當地問道:“你想讓暮荷服侍我?”

秦妧一怔,那股澀然的感覺再次湧上心頭,她悶悶地點頭,道出了近些日子一直困擾她的難事。

在公婆的期盼下,她想為裴衍擡妾,以綿延子嗣。

聽完她的解釋,素來溫雅的男子咬了咬腮,嘴角牽起的弧度牽強而緊繃,不自覺發出一聲哂笑。

他起身,漠着臉向外走,全然沒了平日的溫和與耐心,“裴某此生,可無子嗣,不勞秦娘子費心。”

一聲秦娘子,似又變回了新婚夜的疏離。

秦妧跟着起身,小跑着上前想要留住人,伸出的手卻抓了個空。

男子寬袖曳蕩,身姿挺闊,出塵的氣韻與夜色相融,更顯清冷,或許,這才是朝堂上令百官忌憚的內閣次輔,平日的樣子不過是僞裝。

秦妧杵在書房門口,望着男子漸漸遠去的背影,第一次在這段婚緣中生出了慌張。

可她也覺得委屈,明明他提出的“婚後各過各的”,怎地為他擡妾,他還生出愠氣了……

之後的三日,裴衍都未回府,派仆人去打聽,每每得到的回信兒都是“事忙,宿在官署”。

這樣的情況時有發生,楊氏那邊沒有多疑,可秦妧坐不住了,很擔心裴衍就這麽與她撇清界限,至于為何如此擔心,連她自己都不清楚。

傍晚,乘車穿過熙熙攘攘的街市,秦妧來到了宮城前,憑着次輔夫人的頭銜,一路暢通無阻,還受到不少年輕官員的作揖禮。

秦妧頭戴幕籬,手提食盒,跟在一名宮侍身後,目不斜視,直到抵達官署,心下都是忐忑的。

正值飯點,不少官員還未下值,若被裴衍當面拒絕,僅有的顏面也無了。可縱使冒險,她還是想要緩和一下關系,至少明面上,夫妻關系要過得去呀。

得知來者是次輔夫人,守門的侍衛不敢怠慢,急匆匆跑進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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