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共游

黑暗中只剩沈大少拖長了音兒的癫狂嚎叫。

一開始還是罵姓房的王八蛋小畜生敢搶俺們家楚晗。

然後是喊楚晗你給我回來你們兩個到底在哪哇。

後來是一串聲嘶力竭的哀嚎跪求倆人趕緊回來把他帶出去不要把他一個倒黴蛋扔在這個鬼都不待見的山洞裏!啊啊啊啊卧槽這地方好可怕啊~~~~~最後連鬼哭狼嚎聲都聽不清楚了,大約是被甩太遠了……

楚晗被身後人用某種很詭異的“纏”的方式擄走了,卷裹着他,那感覺忒熟悉了。他黑暗中眼睛還能視物,眼睜睜看着他家大鶴鶴那個蠢蛋像籠中困獸在隧道裏亂闖亂撞,跑過幾個岔路口更不知東南西北,徹底找不到回去的路了。楚晗自己身體也漂起來,兩腳夠不到地,被勒住脖頸向後拖行,卻蕩得挺舒服,唯獨喉頭要害處被一只硬爪捏住,發不出聲。

“你……你……嗯……”楚晗奮力扭頭與身後人對視,露個怒氣沖沖的小人兒臉。

他看到的卻是一雙得意的戲谑的笑眼,細眼都笑彎了,蕩開水汽。

楚晗這會兒是要氣暈了,也說不清是被沈公子膈應的,還是被房三兒算計的,這倆玩意兒都不是省油燈。

他還是心軟,哪能不管沈承鶴的死活,斷然是要喊那人的,所以房三兒故意捏他脖子堵他嘴,就不準他開口,玩兒就玩兒個最痛快的。

兩人在黑暗中四目對視,近在咫尺,鼻息相聞。

楚晗仍然被捂着嘴,只能用喉音含糊不清地哼哼:“別……鬧……惹……松開餓惹。”

房三兒就是個固執于新奇玩物的少年,眉眼張揚,渾身肌肉蓄勢待發,低聲吐出仨字:“我就不。”

那聲音簡直像撒嬌,讓人哭笑不得。

楚晗瞪:“你呃……玩兒夠惹……木?”

房三兒一副油鹽不進的德性:“沒玩夠。”

楚晗懇求道:“你餓就算惹……拜欺負那惹……大破鑼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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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三兒扔出特幹脆的三個字:“他自找。”

有一句話,小千歲咽在肚裏還沒有講出來。那個姓沈的,管老子叫小菊花還是牡丹花那都無所謂,千歲爺爺我自己知道自個兒可好看了,天下第一花兒!老子不在乎那厮在耳邊聒噪,但是那狂妄不開眼的,敢說你一句不好聽的,還在咱眼皮底下,不弄他弄誰?

……

這一次的夜歸,房三爺沒有沿着人間正道出去,而是攜楚公子雙雙遁于水路。

楚晗一直是被挾持着倒退行走的狀态,根本看不到路,卻能依靠大腦裏存檔的那張地圖默默回味這條倒退的路線,不讓自己完全迷失方向。他這人強烈的缺乏安全感,即便身體完全落入另一個人的掌控,他的細致謹慎與生俱來,不想暴露太多弱點。

身後人胸膛寬闊,手指緊扣他喉嚨,但又不弄疼他,力量拿捏恰到好處,正好封住他的聲帶。

他感到有個瞬間身體變軟,手腳任憑對方擺弄着從一條狹窄隧道中穿過,進入另一個四周封閉的空間。這條路徑越來越讓他感到熟悉,讓他恍然。眼前是一片濃郁的藍。他随即就被身後一條手臂勒進水底,後仰着,被蕩滌的波濤完全吞沒……

水。

四周全部是水,瞬間倒灌着填封住他的五感,讓他仿佛失去思維能力。完全是靠潛意識,靠他的身軀從肩膀到胸口到十根指頭每個指尖殘存的觸感,意識到他來過這樣的地方,有過同樣的對水的觸覺。就是不知道,上次意識混沌半昏迷時,帶他走過這段路的人,是誰。

水下世界的觸感像一場虛幻夢境,半透明的。碧藍空靈的水在臉側流動,撫摸他的皮膚手指。

楚晗緩慢游在水底,四肢無意地随波漂動,頭發也在水中漂,整個人都軟了。他能自由地呼吸,意識清明,又像幻覺。他覺察得到那家夥就在身後,用前胸緊緊裹了他的背,一股神秘而強大的力量包容着他,也下壓着他,幾乎就是個莫名其妙的“騎”的姿勢。

那個姿勢讓兩人瞬間都無所遁形,徹底的暴露。楚晗在水下張開嘴巴想掙脫,想說出來。

他其實已經明白了。

眼前美如幻境的碧水中,隐隐浮現那時危難之間不斷崩塌的地裂,黑沼澤似的巨大漩渦。他能回憶起自己當時被強大的吸附力折磨得幾乎四分五裂的疼痛……還有昏迷的羅老板……還有老七同志那種心有不甘卻陷入茫然絕望的眼神……

那樣龐大的仿佛能吞噬天地的黑色漩渦,攪動着,向他張開血盆大口,幾乎就要全滅。有能力在那個瞬間徹底扭轉漩渦方向,讓龍卷風的風眼逆向攪動并且最終崩潰,如此霸道粗暴的破壞黑洞的方式,也就只有另一條龍了。

楚晗也回憶起撲面湧向他的血腥氣。他當時分明聞到了血水味道。濃烈的腥氣後來跟随着他們一路通過王府下的地宮,一路通向水道……那是用了多大力氣,不知耗費多少年修行,噴了多少血留在那堵牆裏?

兩人就這樣靜靜貼着,漂着……偶爾,那股壓迫式的力道太強悍了,身後人呼吸略粗,勒住他的“鞭子”逐漸收緊。楚晗自己的骨骼髒器互相摩擦帶來不适和窒息感,後背上壓太沉,尾椎好像禁持不住了開始疼。他想要說話,瞬間五感又被水流吞噬、充塞,發不出聲音。

身後的家夥好像聽到他要說什麽,附耳道:“知道了,不用怕。”

很強勢的壓迫感随即消失,手臂糾纏的方式為他換了一個更舒服的姿勢,可能也是游過兩回比先前有經驗了,手段不再那麽粗暴。楚晗發覺身後人也很享受這種水底暢游的樂趣,根本就是要炫技,或者故意逗弄,帶着他盤旋環繞了一個大圈兒,不緊不慢,不急着離開。

楚晗想回頭說話,對方很驕傲地說:“別看。不準回頭。”

楚晗拼命瞟過去,餘光描摹小千歲的側臉弧度。黑巾下透出面容線條,睫毛在水下黑得驚人,眼皮撩動時像濃墨暈染出層次光暈,有種近乎魔性的帥氣……水下乘波逐浪的姿勢,帥得驚心動魄……

路過湖底正中,他再次看到伏地的漢白玉幼龍。這次看得仔細,這個龍雕與北新橋井內的嘲風雕像完全不同,是一條魚龍,有角有翅有尾,張着不成比例的一副大嘴,以頑皮戲谑的姿态卧在湖底,擺個賣萌姿勢。楚晗瞄了幾眼,腦補鎖龍井裏的嘲風,心裏立時分出了高下,覺着這條魚龍長得真夠磕碜的,完全不帥。

兩人貼着白玉龍頭從水底滑過。

房三兒就沒理那條大嘴魚,看都不多看一眼。

這個夜晚,王府燈會氣氛正酣,廊下、湖畔、假山側、庭院中游客如織,喧鬧的人間氣息在楚晗出水剎那間灌入他的耳膜。那一刻恍如隔世,仿佛閱盡浩瀚長河中的歲月煙波,空氣中的煙火味道都如此迷人。遠處一扇青石影壁,壁上倒映出幽亮的燈花,襯着盈盈笑語。

心思變了,人間都是一派動人的絕色……

他們最終從湖底上浮,趁着夜色,就這麽神不知鬼不覺從水底邁着石階走上來了。外面就是恭王府大花園。

倆人濕漉漉的,坐在湖心水榭的臺階上,晾着,周圍也沒什麽人注意到異常。

帝都的深秋已經非常冷,楚晗脫掉外面一層濕的,兩手放在口邊不停哈氣,只能自己發電發熱烤幹衣服。反而房三爺身上衣服永遠是濕的,弄不幹,也不怕陰冷的濕氣。

楚晗心情大好,捂着腦門笑了一會兒,對某人說:“其實我早就猜到是你,你……”

姓房的小子打斷他的廢話:“為什麽要告訴你?你腦袋不是籮,自己不能想明白啊?”

呵,還挺傲氣?楚晗又賠笑臉:“嗯,前兩天是我誤會了,我腦子抽了忘吃藥,我經常忘吃,還大老遠跑到吉祥戲院找你吵架,是我……”

“不用道歉,原諒你了。”房三爺眉梢的墨色水汽蕩漾開來,眼皮淡淡的一動。

“我……@#¥¥%&*”楚晗原本滿腹想要與對方和解與親近的善意,就剩下理屈詞窮四個字了,特別沒治地瞪着對方。他回想起,自己當時是被倒吊着從大漩渦裏生拖硬拽出來,無數條鞭子樣的東西纏住他,纏得他渾身上下都是紅腫灼傷,活脫了一層皮。果然一只靈物暴走起來,手法也着實殘酷暴虐。

楚少爺維持一貫的良好修養與家教,還是誠心誠意道謝:“無論如何,我權當替我和羅老板老七同志拜謝小千歲救命之恩。我不太方便現在就告訴他們實情,只能先委屈您了,以後向他們解釋,成嗎?”

楚晗雙手抱了個拳,聊表謝意。

“跟那兩個人無關。”

房千歲擡頭昂着下巴注視遠處湖面燈火,嘴角勾起弧度。

“算我還你的。

“不欠你了。”

……

楚晗心裏明白,小千歲是說,還報他在大理冒險開啓佛幢觸動鎖龍井那一次所經歷的險境,這回兩人兩清了。

世間生物皆懂知恩圖報,更何況是個很有靈性的神獸……原來就是來報恩嗎,了解了。楚晗心裏流過那麽一絲淡淡惆悵。

楚晗在王府的小吃店買了兩塊芝士三明治,又瞅見旁邊那個攤子不停旋轉的冒着肉香的烤肉爐子,而且烤的是牛肉。他一想,又買了一大包土耳其烤肉。

楚晗左手三明治,右手烤肉,給這人看:“你選你吃哪個。”

房三兒果然伸手指着烤肉,眼底放光,游了半晌也餓了。這人胃口大開時,估計能把肉攤烤爐裏那一整挂肉都吞下去。

楚晗立刻把右手挪開不給,下巴一擡示意:“你去把沈承鶴撈出來才能吃。”

房三兒仰脖哈哈樂了,一股子傲氣得意,尾巴都要甩出來了:“我不去,有本事他自己爬出來。”

楚晗心軟:“你以為他自己爬得出來?你厲害,饒了他,再游一趟把他給我拎出來。”

房三兒吹氣揚起前額上柔軟的頭發,看着楚晗:“我不帶別的人游水。”

這話說得楚晗那時耳朵一熱,眼神避開了:“那你去地宮裏給他指個路。速去!!”

房三兒一臉吊兒郎當:“我不認識那個隧道怎麽走,我一下去就迷路,你不知道?”

楚晗起身掄上去就踹了房三爺一腳,當然沒舍得踹太狠,把烤肉一把拽給這人:“混蛋吧,給你肉吃,慢慢兒吃你的!我走了,我自己去救人。”

房三兒咬一口烤肉卷餅,哈哈大笑,也很暢快,卻在楚晗拔腿要走時一把扥住他腳踝不放,“好,我去我去。”那副姿勢表情,像要抱住楚晗一截腿滿地打個滾兒耍賴要糖。但是看在楚晗眼裏,房三爺偶爾耍賴的神情一閃而過,情緒迅速收斂至嘴角,然後就松開手,就當什麽也沒發生過。

若即若離的。

讓楚晗心裏總覺被一根看不見的柔軟的絲線牽了心。

這世上二十年來,他從未對任何人動過那番心思。他也沒什麽經驗,不知道那種四肢無力心口發酸魂不守舍的感覺如何抵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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