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人間煙火

師生重聚,言談甚歡。楚晗也是借機跟老師敘敘舊,打聽消息。老教師把兩人領進辦公室落座,并且絲毫不嫌棄房小同學是當初被學校開除的,洗了一盤瓜果招呼學生吃,很是和睦慈祥。

楚晗也不避諱房三兒在場,從兜裏拿出一張黑白小相,問楊老師,是否記得當年曾經有這樣一個男孩。

楊老師把近視鏡換成老花鏡,仔細看半天:“照片太老了,這,實在記不清,哪一屆的學生?”

楚晗說:“應該是66屆,或者67?說不準了,總之就是前後那幾年。這孩子家裏是知識分子,教授,後來據說因為家中變故,在北新橋跳井了。”

“哦……”老教師面色驟然凝重,在腦裏搜尋了很久,又可能是不太願意回憶:“那時我也才剛畢業一個學生,分到這所學校教書。好像是有這麽一個男孩……他好像是叫王雨。”

楚晗:“……”

楚晗鎮定地點頭:“對,對,就是王雨小同學。”

師生又雲山霧罩地聊了會兒這位王小同學,但年代實在久遠,能回憶的信息不多,早就記不起王雨當年是在哪個班級、哪間教室、在學校時曾經做過什麽。楚晗聊差不多了,回頭想示意小千歲“任務完畢咱倆可以撤了”,一回頭,又忒麽驚着了。

房三爺一直坐角落裏無所事事,于是自己忙叨。

這人面前茶幾上一只八人份的水果托盤,直徑至少二十五寸,已經空了。小千歲看起來吃得挺飽,面露倦意。

楚晗:“……你都吃了?”

房三兒靠在椅子裏:“……嗯?”

楚晗:“……#¥%&*”

倆人面面相觑。楚晗用銳利的眼神質問,老師讓你吃房先生你還真吃?

房三兒眼神是說,怎麽啦老子肚子餓了水果不就是給老子吃的嗎!

楚晗眼神說你都給吃光了,那麽一大盤子你應該吃得含蓄些!但凡主人家端出來糕餅水果,就相當于給菩薩上供的供品,就拿出來擺着看看,不是讓你大口吃的,人情世故啊教養禮貌啊小千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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房三兒眼神說你的老師招呼我說随便吃甭客氣我怎麽知道他就是給老子上供擺出來讓我看看?!

楚晗眼神說你吞得也忒幹淨了,那幾個蘋果的核呢,那一整只香瓜的皮呢,瓜皮、瓜皮和瓜皮你都啃哪兒去了!以後再帶你出門你在生人面前不能這麽吃啊活祖宗!

房三爺可能突然間自尊心受到損害,別過眼不吭聲。

楚晗又想解釋,我絕對沒有嫌棄的意思,我是想照顧你,嗳……

老教師擺手連說沒事啊沒事,小房同學不但胃口好,牙口也真好啊!老師和藹地送走昔日學生,并與楚同學約定,校慶日再聚。

楚晗出了樓道離開老師的視線,直接攥住房三爺的手腕。兩枚黑色剪影趁着夜色,神色匆匆,敏捷地攀上校園一角那座鐘樓。

楚晗直視房三兒的眼:“所以,你原來叫王雨。”

房三兒問:“你從哪弄來的照片,還瞞着我。”

楚晗道:“前些日子從你養父房易之家裏要來的,你小時候的照片。你這是有多久都沒回過家,去瞧瞧他老人家?”

他特意強調“養父”二字。

房三兒沒心沒肺地“哦”了一聲,反問:“怎麽着啊?”

楚晗心說,咱倆原來還算校友呢……

楚晗心裏着實佩服姓房的一貫淡定的心理素質。這厮慣用一些随性不羁的行為來掩飾蛛絲馬跡或者可能的弱點。房千歲就眼睜睜看着楚晗掏出那張黑白舊照,遞予楊老師辨認,既不緊張,也不躲閃,埋頭專注地幹掉了一大臉盆的水果。時隔年代太久,六十多年了,老教師自然是沒有看出來,眼前帽檐壓得很低一條小腿放肆地翹在沙發扶手上姿勢狂放銷魂吞着香瓜皮的少年,是照片裏的人。

但即使這樣,知道了房三爺當初的身份,怎麽才能破解那個把沈公子吸走了的黑洞能量場,怎麽才能想辦法“過去”?楚晗這時候還沒想明白。

楚晗開車帶房三兒回去。他突然發覺,一時間竟不知道把房三爺帶哪去合适,這個人究竟算是什麽身份,将來應當歸于何處?

房千歲倒也不是流民黑戶,六十多年前就在派出所走後門上了戶口,社會上也算有他一號人。可是小房先生有家其實等于沒家,也很不愛回家,沒有親情,完全就像飄蕩在社會邊緣的一個游魂浪子,過着閑雲野鶴般生活,無所事事。這人眉梢眼底常年流露冷漠冷清,被迫習慣了孤單,偶爾撒潑大笑露出單純的少年心性,都能讓楚晗心裏回味很久。他想扒開對方那層掩人耳目的皮囊,看看真正的那個小千歲究竟什麽模樣?

這個人真正屬于這裏嗎?他能過得快活嗎?……

楚晗簡潔地提議,你跟我去後海羅老板的菜館裏吃個飯,我中午就沒吃飯,餓得快脫形了,我羅三大爺和手下兄弟你也都認識。

房三兒更簡潔的三個字,不去了。

楚晗看了一眼對方表情:“我三大爺做飯很好吃,平時你都沒處吃這麽好的菜。”

房三兒冷哼一聲:“瓜皮就吃飽了!”

聲音裏竟透出受了楚少爺天大委屈的怨怒氣!

“別小肚雞腸啊!”楚晗胸口震出笑聲:“跟我你還來這套?”

沒事兒撒的什麽嬌?

兩人之間關系,就是不知不覺變得親近,好像可以放心地說出許多話,又似乎不必說什麽,都明白。

但楚晗發現身邊人今天明顯不太舒服。房三爺在座位上調整了一個姿勢,讓座椅往後仰去,頭顱抵住側窗。這人呼吸逐漸沉重,狹窄的車廂充斥令人不安的氣息。楚晗問“你怎麽啦?”前擋風玻璃這時迅速凝出一層冰冷水汽。外面的空氣驟然遇冷,又在玻璃外面撲上一層白霧。

楚晗這回徹底連路都看不清,行駛中被迫打開雨刷,還有一層水汽在車窗裏側。他不停伸手去抹掉水。他感到自己皮膚異常陰冷,更加擔心,不停轉頭觀察房千歲的樣子。

房三兒低聲解釋道:“這幾天天色不好,我不舒服。”

今年的雨季早就過了,霜降之後就立冬了。最近京城确實天很不好,霧霾遮天蔽日,十幾米開外對面來一人兒不辨男女。以往歷年的浮塵污染大都發生在冬天,今年卻從秋季開始,天空就變得灰黃。西伯利亞高壓氣旋氣勢洶洶地逼近華北,這塊缺乏天然屏障的窪地。陰霾晨昏不休,将一城的人壓個結結實實,讓人時常感到胸悶,氣短,肮髒。

房三兒突然動了下,挪過來,頭用力抵到楚晗肩膀上,一只手抓住他褲子皮帶。

這動作以前沈承鶴就經常幹。沈公子薅他褲子,那是純屬犯賤,随手揩油摸他;房千歲才碰他一下,就恨不得薅着他的心了……

楚晗一手扶方向盤,另一手用很別扭的姿勢,吃力地托住這人肩膀,開車還忍不住垂眼看肩窩裏靠的人。他沒見過房千歲這樣示弱,這人是有多麽“不舒服”才會在他身上委屈蜷成這樣?是真的特別不舒服吧……他于是自作主張,一路呼嘯着開回後海的羅家菜館。

羅老板當晚不在店內,說是拎了打包的吃食接程所長下班去了。幾位面熟的夥計殷勤招呼楚少爺,讓進裏間雅座,端上火鍋和燒烤,大肉伺候。

私房菜館用的是老式大銅火鍋,不是用電,燒炭火的。一只臉盆大的黃銅鍋,中間的長煙筒已經熏成焦銅色,奶白色羊湯沸騰翻滾。羊肉片切成紙薄,涮入清湯一攪就熟,再蘸上麻醬腐乳韭花辣油秘制的調味汁,再來一口糖蒜,這就是老北京人的正宗吃法。

菜單上還有禦膳名菜扒鹿筋和熏鹿肉,于是特意架起一方熏肉爐,夥計們亮了一手。一個戴白帽子肩搭白手巾的回民廚子,将一扇銅篦子擱置炭火上,鋪一層腌好的鮮嫩鹿鋪,最肥美的部位,又用銅釺子穿了鹿腿肉,架在上層不停地轉動熏烤。

房三爺狂涮四大盤子羊眼肉和羊腰肉,吃舒服了,這才好像緩過氣兒,迅速又生龍活虎了。這人埋頭大快朵頤時,也懶得顧忌形象了,肉顯然比瓜皮好吃,見着肉簡直眼露一層貪婪的光芒,暴露出最原始也是最單純的口腹欲念。酒肉吃到半飽,烤爐上鹿肉還沒熏熟,摻雜着血絲,炭火紅彤彤地蒸出熱氣,房三兒這時突然往後一撤,臉色一變,離席出去了!

楚晗扔下筷子追出去。小房先生正坐在飯館門口臺階上吹風,狂抖衣服上的煙熏氣。菜館門口停了一排低調的黑車,進出的都是有品位和身家的食客。

楚晗蹲下問:“怎麽不吃了啊?”

房三兒淡淡地道:“屋裏煙火太盛,熏得渾身疼。”

楚晗忙問:“一氧化碳中毒了吧?你不習慣這種燒炭的爐子。這種老式火鍋烤爐每年都熏倒好多人。”

房三兒說:“不是,離火太近了……我身上疼。”

楚晗是從那時起才知道,房千歲有個命門。這個神物怕火。

而且,比一般肉體凡胎的人更加懼怕一切與火有關的東西,見了就躲開。房三爺方才如果不是餓急眼,才不會在那屋裏坐。是人是畜生都難免會有哪一處弱點,小千歲平時看着上不懼天神,下不懼獄鬼,神通廣大無所不能,伸手打個響指就能把楚晗彈出一個筋鬥雲飛出去,卻原來怕死了人世間最平凡、炙暖的煙火。

……

房三兒手背上皮膚異樣。楚晗拉開對方袖子想看,隐約是一層暗紅色,像要發出鱗片,看一眼都能感受那鑽心的疼。房三爺一掄掌揮開他:“看什麽啊。”

楚晗這時是真擔心,下意識攥住對方膝蓋:“你這樣有多久了?很難受嗎?我是說這種……”

房三兒知道楚晗要問什麽:“很多年,每一年的冬天。”

房千歲眼裏薄霧似的光芒緩緩彙聚到楚晗身上,那層水汽慢慢暈開流露出情色,好像也在某個瞬間心動,找到了溫暖的光源,奮身撲向那股無法抗拒的暖意。房三兒突然說:“楚晗,其實不是像你猜的那樣,好像我用那個男孩搞個借屍還魂的無聊把戲。我根本就不想那麽幹。”

楚晗十分驚異。說老實話,他還真就一直這麽認為的。

房三兒對他說:“那個男孩也有問題,身上哪裏一定有問題,所以才會‘吸附’魂魄。我是被纏在那個看不見的能量場裏面。那時候我動不了,也回不去,就只能待在外面熬着。

“我等了六十多年,直到終于遇見你。”

……

楚晗聽見這樣的話,都怔住了。

可不是等了有六十多年!等得北新橋海眼下那口井都荒蕪長草、盛滿垃圾了,井底下這條俊俏的小白龍卻回不去。

楚晗那晚聽得非常吃驚,半懂不懂,甚至不确定是否應該相信這個人的話。唯一肯定的,他幫了這家夥一個大忙,真是給祖墳上插花兒積德了。這也是房千歲當初故意與他接近、成為朋友、并且設法跟随去到大理的目的。房三兒一定知道他們楚家一些底細,需要楚晗襄助打破大理佛幢的唐代羅漢封咒,破了那口井,重新投魂入水。說成是“利用”也好,是困在局中掙紮着尋求高人解救也罷,現在的小千歲,至少可以由着性子随來随往,不再被這具軀殼完全吸附和禁锢在裏面。目前這個狀态,才更像借屍還魂,時不時出來跳個小鬼兒。

房千歲既然已經解除困境,完全不必再到陽間露面。這個人還樂意出來放風、招搖過市,真實的心意,就是為了經常還能見到楚公子,念這場大恩。

以楚晗現在的隐秘心思,早就不會介意小千歲使喚他、利用他做什麽事。

房三兒僅僅是告訴他不舒服了、身上疼了,楚晗這心口都跟着揪起來,輾轉反側。他也不知道自己犯什麽病了,每年秋冬必犯的抑郁型精神障礙吧!

小千歲對他講過那些話,早知讓你手流這麽多血,我都說,随你問。楚晗這時心裏輕松道,只要你不用那樣艱難,為你赴湯蹈海辦那樣個小事兒,那還算個事兒嗎?以後再有什麽事,別瞞着我,盡管直說。

……

當夜分別時,楚晗問這人回哪去,房三爺擡手一指某個方向:“我回那裏,會舒服一些。”

楚晗一看那根手指指的北新橋方向,也就心安了,立即嘲笑道:“這是要找個洞過冬吧,你還冬眠啊?”

“就冬眠啊,怎麽着?”房三爺傲然冷笑一聲,手上卻沒忍住,拉過楚晗的手腕,随手一摩挲,笑容英俊:“只要沒人亂敲那個破金屬棍子吵我,我就一直睡了。”

小千歲笑容一閃而過。那道絕豔的流光翩若驚鴻,勾得楚晗心頭一暖,也笑笑。

手互相放開時楚晗心裏一空,失重般的墜下去。他一面在想,去吧去吧,只要你舒坦;一面又想把這人留在身邊,找根麻繩兒捆了拴在手腕上,或者塞到背包裏。不知将來能否有那樣一天,小千歲能睡在一個他每天、每時每刻,只要一睜眼,想看就看得到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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