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古戰場的回憶

四周的湖水清澈無比, 透明的仿佛夜晚的一滴眼淚。

符珺開路,林小七跟在她的身後走了一段,就來到了湖中央。

映入眼簾的是一片狼藉的黑土地, 上面橫七豎八插滿了許多銅綠色的長杆。還有各種殘破的戈、矛部件散落在湖底。

在水流的沖洗之下,這些生滿了銅鏽的鐵器被磨得如玉一般光潔, 還有的長戟深深紮進了淤泥裏。

王老師在地上撿到了一小段折戟。這折戟不知道待在水底多少年了,竹子做的長柄早就爛成了空架子。只有斑駁的銅鏽保護着它的矛頭完整。

她看了一眼就道:“這不是近代人用的, 都腐蝕成這樣了,少說也有上百年的歷史。”

“不止上百年,得有上千年。”符珺感覺了一下周圍的妖氣, 就很專業道:“這裏的鬼魂一直徘徊不去,我猜想他們可能被什麽東西給困住了,大家小心點,這湖底有古怪。”

林小七主動舉起了手: “老師,我來問問它的來歷吧!”

她跟老師要到了這一段折戟,稍稍念了個口訣, 就感應到了這折戟的來歷——

折戟中倒影出的畫面是一支古人的軍隊。人人都穿着朱紅色的曲領戰袍,手持長戟,槍頭垂下殷紅的纓穗,看樣子, 他們好像即将踏上疆場。

下一秒, 折戟裏就傳來喊打喊殺的聲響……天上的雲仿佛也被染上一抹紅色。

林小七不敢看接下來的畫面, 她趕緊睜開眼睛, 定了定心神, 才張口道:“符姐姐,這裏有很多人死了……”

“這裏是個古戰場。”符珺蹲下身來,她随手翻開了一塊岩石, 就發現了一塊森森白骨。她淡淡道:“發生在這裏的戰争死了不少人……真沒想到,水庫的下面還隐藏了這麽個地方。”頓了頓,她有些不解道:“可是……為什麽這裏的冤魂徘徊不去呢?”

“或許,是有人想将這裏的煞氣煉化,為己所用。”

說話的是沈奕卿,他看着周圍的景象,再聽符珺這麽說,就有了一個猜想:

在他們天師派的傳說中,元朝初年,有個妄圖乞求不死之身的黑心道士,使用古戰場上的陰魂煞氣來修煉成魔身。後來,還是他們天師派的前輩鎮壓了那歪門邪道。

符珺點了點頭,她博覽群書,也想到了這一點,只不過:“如果真的是那樣的話,那這湖裏面還有大妖怪。”

她這話把身後的幾個小朋友都吓了一跳。

小獐子精抓着王老師的衣袖,顫顫巍巍問道:“前、前面還有會吃人的大魔頭嗎?”

“說不定呢,”符珺調皮地笑了笑:“這個古戰場,也不知道是哪朝哪代留下來的。說不定就有什麽厲鬼修煉成了大妖怪,潛伏在水底下。”

“哇!”小獐子精吓得要哭出來了:“老師,我怕怕,我要回家!”

王老師瞪了符珺一眼——這女鬼來歷不明,還說話一套一套的,吓唬小孩算什麽本事?

林小七倒是挺會體諒同學們的:“老師,小獐他害怕,你就帶他回去吧。我和符姐姐他們去找我爸爸。”

小白趕緊道:“多一個人多一份力量,我也留下幫你。”

“等等。”這時候,走在人群最後的悠蘭忽然開了口。剛才那一小段折戟傳遞到了她的手中,悠蘭也通過妖力感應了下,她看到了那隐藏在折戟中的畫面,頓時臉色有些不好:“我認識這支軍隊,這是北宋的禁軍。”

“北宋?”符珺皺起了眉頭:“你确定嗎?”

悠蘭點了點頭,她出身北宋皇宮,自然認了出來:“他們的穿着打扮,還有武器的制式,都是出自北宋的侍衛親軍司,也就是陛下的禁軍之列。”

說完,她擦拭了一下折戟上的泥沙,看到了一個虎頭的印記,就道:“是殿前司的虎捷步兵。”

“北宋的禁衛軍,怎麽會在這裏全軍覆沒?”

符珺想不明白,這可是個荒郊野外,怎麽會死了這麽多北宋皇家部隊呢?!

悠蘭嘆了口氣,她推測道:“當日金兵南下,擄走了徽欽二帝,剩餘的禁軍看汴梁不保,就撤退去了南京路。公主當日也是随着禁軍一起走的,而這裏地處南京路和汴梁的中段,是應天府的地界……大概是有一隊禁軍路過此地,遭到了金兵的截殺吧。”

衆人點了點頭,總算是搞明白了這折戟的年代——

所謂“靖康恥,猶未雪”“臣子恨、何時滅”。所以這是北宋靖康年代的古戰場。

只是,林小七忽然想到一件事:“悠蘭姐姐,我爸爸上輩子是不是就在南下的途中,被金兵殺死的?”

“是……”

悠蘭話音剛落,就瞪大了眼睛——

等等,這裏既然是當日汴梁取道南京路的必經之路,也就是說……

內侍大人護衛着公主南撤,也會經過這個地方!

***

另一邊。

湖底深處,林彬祁悠悠醒轉了過來。

他只記得公交車停在了水庫邊上,卻記不清自己是怎麽昏迷過去的。清醒過來以後,耳邊有個聲音一直在吶喊:“莫大人,醒一醒!”

莫大人?這是在喚誰?是他嗎?

林彬祁終于睜開了眼,只見幾個穿着戰袍的男子圍坐在他的身邊,他們的臉上都帶着傷痕,看到他醒了,這些男子都歡呼起來:“莫大人,您總算醒了!”

林彬祁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我……這是在哪裏?”

“莫大人,您不記得了嗎?這裏是石溝子啊。”一個小兵卒道:“剛才您戰鬥的時候負了傷,現在已經不礙事了。”

石溝子?沒聽說過。

林彬祁好不容易坐了起來,他看了看四周,這裏是個很大的河床,河床上遍布巨大的白石,在陽光的照耀下,竟似鏡子一般,光可鑒人。

而周圍的這些“男子”,他們的面孔似乎很熟悉,可他怎麽也想不起來:到底在哪裏見過他們?!

就在他努力回想的時候,遠處響起了馬蹄聲。一個渾身浴血的軍卒匆匆而來,他翻身下馬,跪在他的身邊道:“莫大人,公主已經突圍出去了,她讓您趕緊到前面的城池和她彙合!”

“公主?!”

林彬祁不明所以,難道……他是在做噩夢嗎?可是他記得自己明明聽到了什麽“陳家村”,莫非這是湖底冤魂的老巢?他被冤魂給拖下了水?!

林彬祁現在有些後悔——當時,他就不應該坐上那班公交車。

這時候,他聽到旁邊的幾個少年軍卒在談論什麽“形勢”——

一個人說:“聽聞徽欽兩位陛下已經随金人北上了,你說,康王殿下也會被他們給擄走嗎?!”

另一個人答:“呸呸呸,別說傻話!我大宋的疆土這麽大,就算西京丢了,還有南京!還有杭州!我大宋不會滅亡的!”

林彬祁坐直了身子,聽士兵們讨論了半晌,終于聽明白了:他們都是北宋的士兵,徽宗的麾下。這是一支從汴梁撤退去南京的軍隊。他們要保護的人是徽宗的七公主,他是公主身邊的內侍“莫大人”。

這些……他聽小七說過自己的前世身份,難道這就是前世的景象?

這時候,一個兵卒發問道:“莫大人,我們什麽時候走?公主殿下還在前面的城池裏等着你。”

他還沒開口說話,忽然間,“當——!”不知什麽地方傳來了鐘響,他頓時神思恍惚起來。

這鐘聲渾厚綿延,剎那傳遍了千山萬水。

而無數久遠的前塵回憶,就随着這個鐘聲湧入腦海中,擠得他的頭幾乎要爆炸。

——那是禦花園中的初見,那是青梅竹馬的朝朝暮暮,那是公主的悲歌,那是帝國的覆滅……這些都是他的前世記憶。

眼前這一幕幕,都曾經真實的發生過。

而渾渾噩噩的暮色垂垂而下,周圍的士兵們聽到這個鐘聲,都被驚得動彈不得。

不一會兒,才有一個士兵顫巍巍道:“這是……這是應天府方向的示警鐘聲!不好,莫大人,城池已經破了,金人的騎兵馬上就要追來了!”

聽到這話,剎那間,林彬祁心中的一根弦就繃斷了。

——不,他現在不是林彬祁,他是“莫硯”,是公主殿下的貼身宦官。

——就在這時候,他才注意到自己穿的是一身紅色的官袍,上滿沾滿了血跡。

——再看看四周,他想起來了,這裏叫“石溝子”,就是他“莫硯”最後的埋骨之地。

這時候,另一個随駕的小太監慌慌張張前來回禀:“報!後方發現大隊金兵殺到!莫大人,請您趕緊撤離吧!”

“怕什麽?!”這話不是他說話,是他靈魂深處的記憶在重演當時的景象:“公主她還在前方的城池裏,派幾個人去通知她快走,就說應天府守不住了,我們留下來守住這裏。”

那小太監滿臉的惶恐:“可是、可是莫大人……我們這點人手……防不住金人的鐵蹄啊!”

他淡淡一笑道:“虎捷軍的将士們聽令:陛下有旨,務必護送公主平安南下。今天金兵已至,我們退無可退,當是沙場馬革裹屍、報答陛下之時!”

“報答陛下!”

“大宋萬歲!”

“保護公主!”

四周響起了将士們的呼喊聲。

接着,金兵殺到了,他拔出長劍,準備應戰。

金兵打先鋒的是一隊騎兵。這些兇悍的金國蠻人的雙臂上塗飾着刺青,他們見人就舉起刀斧砍殺,如修羅般猙獰。他們如秋風掃落葉般席卷而來,頃刻間,無數将士斃命在他們的手下。

他也拿起了手中的長劍,但無論怎麽砍殺,也砍不到這些“敵軍” ,周圍的景象也變得虛無缥缈起來。

林彬祁明白了:原來,他們只是一堆鬼魂,并不是真正的敵人。

接着,他的目光注視着一根長戟——長戟的搶頭有一縷紅纓,紅縧如血染一般,迎風拂動。仿佛訴說着所有無定河邊骨、深閨夢裏人的悲歡離合……

他想起來了,這些确實是他自己的記憶,是他臨死那一天的景象。

他叫林彬祁,也叫“莫硯”,他兩輩子愛上的是同一個人。

與此同時,那個先來報信的小太監先偷偷溜走了,他聽到小太監在小聲嘀咕:“莫大人,你們不走,我走,我可不想死在這種鬼地方!”

他也想起來了,這個小太監也是公主的內侍之一,叫莫塵。原本是他的麾下。後來在戰争最激烈的時qing長候,莫塵卻偷偷溜走了。

這一戰,厮殺聲震天,鮮血染紅了河床。河水裏也披離着蕭蕭骸骨。

畫面一轉,周圍的喊殺聲全部停止,他看見無數的白骨在河底慢慢腐朽,無人收拾……

這時候,他又看到了那個小太監莫塵。

莫塵已經不是穿着那身太監的衣服了,而是穿着一身青灰色的道袍,回到了這裏。

顯然,那天逃離了戰場以後,莫塵出家去當了道士,現在,他又回到了這個白骨蕭蕭的戰場。

道士莫塵走下了河床,他自言自語道:“古人雲:大兇大煞,也可以煉化成道。這河床裏躺着上千名皇家禁軍的冤魂。我若是用這冤魂來煉化,是不是也能成魔呢?!”

說罷,他似乎是自嘲道:“道亦有道,我幹嘛非要走正道呢?!”

周圍沒有人回應他的自問自答。

說完,莫塵嘴中開始念着什麽咒語,周圍頓時陰風不斷……

伴随着莫塵的咒語,林彬祁頓時覺得頭疼欲裂,身體也像是被幾道風左右拉扯開,好像要将他拉入那最深沉的黑暗中……

畫面就在此刻停止。陰風很快就消散,周圍陷入了一陣詭異的黑暗中,似乎有個聲音在頭頂炸開:“奇怪,這次勾搭下來的靈魂,怎麽不能煉化呢?!”

聽到這個聲音,林彬祁終于恢複了一點點理智。

他艱難地從地上爬了起來,擡起頭來,就對上了一張猙獰的面孔。

這面孔是從團團黑霧中鑽出來的,青黑色的肌膚,長滿了獠牙,雙睛暴出,正自上而下好奇地打量着他。

奇怪的是,即使這個人已經成了魔,面目全非,他還是一眼就認出了他。不由自主張口喚了一聲:“莫塵。”說完,他就吐了一口血,栽倒在地。

“啊!是你!”變成魔鬼的莫塵也認出了他,一張青面發出了吃吃的笑聲:“莫大人,好久不見,沒想到過了一千年,屬下還能再見到你。”

林彬祁抹去了嘴角的血跡,他忽然明白了什麽,淡淡問道:“是你一直在這湖底作祟?!”

“是。”莫塵的回答很誠實:“莫大人,沒想到世事流轉這麽多年,你我二人還能重逢,看樣子,我們是真的很有緣分啊!”

林彬祁又想起了公交車上的那個司機,很顯然,這是個魔鬼的騙局。他冷冷問道:“那公交車上的8個人,也是你作祟淹死的?!”

“是啊。我在這湖底寂寞了上千年……你不知道,我到底有多寂寞。”

他本是北宋皇宮中的一個小小太監,名叫“莫塵”。後來宮傾之時,跟随着七公主殿下和莫大人逃了出來。

不久之後,莫大人戰死沙場,他就逃走了,遁世去修了道法。

但是他不男不女,不陰不陽,修為有限,修了幾十年也修不出個道道來。

眼看大限将至,還是在一個“前輩”的指引下,他走上了歪魔邪道,想到了利用戰場上的冤魂來修煉成魔。

于是,他就回到了這片“石溝子戰場”,煉化了整個戰場的數千名亡者靈魂,一舉成魔。

但是好景不長,他大功還沒告成,就被什麽玄門世家的人察覺了——“……曾經有個道士将我封印在此地,還派了他家族的人鎮壓我。這一鎮,我就在河裏面過了上千年。好不容易,那該死的道士後代全部搬走了,我就爬了出來……”

林彬祁呵斥道:“重見天日,就要害人?!”

“你知道一個人苦守河底的孤獨嗎?我想找幾個人陪陪,恰好那天,我看到水庫上面來了一輛車,就讓車上的人全部下來陪我。”

“莫塵”說的相當輕巧,好像他害了一車的人,也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林彬祁質問道:“那31路車的司機,也是你的人吧?”

“莫大人,此言謬也。他不是人,他就是那30年前死去的公交司機。當然,他現在只是我的傀儡幽靈,替我招攬生魂到湖底……但我真沒想到,這一班車居然把你給引渡來了。”

這黑霧裏的魔鬼似乎笑了起來,好像真的有些重逢故人的喜悅。

林彬祁擦去了嘴角的血跡,明白了:“你就是用這種手段,煉化湖底的冤魂為你所用?!”

“哈哈哈。”變成了魔鬼的莫塵還在吃吃笑道:“要不是修煉成了魔,我怎麽還能在湖底呆上千年呢?!”

他似乎很驕傲道:“宋朝亡了、金朝亡了、元朝亡了、明朝亡了、清朝也亡了!可我還在,我是不死之身,我永垂不朽,莫大人你說說,我是不是很厲害?!”

“把自己的靈魂交給了魔鬼,換取不死之身,這算什麽厲害?!”

林彬祁鄙夷地看着這個魔鬼,就像看一個不起眼的卑鄙小人。

魔鬼莫塵嗤笑道:“莫大人,你這話就說的不對了啊。你想想看,當年,你若是肯聽我的話,別去管什老子的公主,你怎麽會死,怎麽會被我鎮壓了千年呢?!”

“我從不曾被你鎮壓。”林彬祁看着這位昔日的“麾下”,緩緩而道:“莫塵,是你自己困在這湖底,人不人、鬼不鬼活了上千年。你就算獲得了永生的力量,卻終日只能呆在湖底當個幽靈,又有什麽意思?!”

“……”

湖底的魔鬼沉默了。他煉化古戰場的幽靈成魔,好像這般偉大舉動在“莫大人”的眼中,也是不值得一提的事,是嗎?

他又忽而一笑:“莫大人,上一次,我拉了那公交車司機當我的傀儡,那這次就換你當我的傀儡吧……”

頃刻之間,黑霧裏伸出來數十只蒼白利爪,向着林彬祁合圍沖了過來。

與此同時,一柄雪亮的繡春刀刺破了黑霧,沖了進來!

黑霧中的魔鬼還沒反應過來,這柄刀已經刺入了他的頭顱中,剎那間,他的鼻子耳朵裏都冒出了騰騰的黑煙。

魔鬼嘶吼了一聲,就猛然向下墜落,周圍黑漆漆的迷霧也散了開來,湖面之上,甚至露出了一抹明亮的月色。

眼前的景象不再是那個古戰場,而是一片平靜的湖底,林彬祁正坐在一塊巨石上,不遠處還有一輛長滿綠藻的公交車。

要不是撕扯的痛覺還殘留在身體上,林彬祁幾乎以為剛才發生的那一切,只是做了個夢而已。

但這不是夢,是他真的回夢前世,看到了自己死前的景象。還看到了這湖底的惡鬼由來。

這時候,前方沖過來一行人。

“爸爸!”林小七一溜煙跑了過來,看到爸爸沒事,娃娃就撲進了爸爸的懷裏,眼眶都紅了:“爸爸,你不見了,吓死我了!”

“小七。”林彬祁摟着女兒,懷中的溫暖給了他莫大的安慰。他聽到自己沙啞的聲音道:“是爸爸沒用,沒保護好你母親,也沒保護好你。”

說完,他就昏迷了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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