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郁青是個健忘的性子,記得住別人的好,記不住別人的壞。反正吃完東西睡上一覺,他又高高興興地打算出門玩兒了。

周蕙前一天晚上把他脖子上的手絹兒解下來,發現是很貴的真絲,聽說是傅潤生的,就叮囑郁青趕緊把東西還給人家。作為一個媽,她很疼豆豆不假,但對自家孩子的評價似乎總是不高——反正不管郁青說什麽,她都覺得是小兒子又闖禍了。

郁青确實老闖禍。他掰過人家院子裏沒長成的葵花頭,偷過人家樹上的青杏兒,沙包和皮球更是不知道把鄰居晾在窗外的衣服弄髒過幾回了。周蕙每次都和他講道理,講完了在他屁股上拍一頓——對當媽的來說,這就算教育過了。再狠不太可能,一來她自己舍不得,二來豆豆的奶奶也不會樂意。

至于郁青呢,你要說他故意壞別人,那是從沒有過的。他就是覺得好玩兒,貪玩兒,玩兒起來想不到那麽多,而且天生的記吃不記打。幸而院子裏的頑童成群結隊,禍闖得比他多的人有的是,加之他生得讨喜,所以人家被他惹煩了,頂多說一句:“這孩子,真淘。”也就沒有然後了。

生在這種環境下,郁青長成了一個無憂無慮的小孩兒,也可以稱之為沒心沒肺——至少他在很久之後,确實是這樣反省自己的。

不過那時候他從沒仔細琢磨傅潤生到底哪裏不對勁兒。對九歲的豆豆而言,潤生不過是個脾氣有點兒古怪的同齡人,而脾氣有點兒的古怪又沒什麽稀奇,誰還沒點兒怪癖呢。麻杆兒他姥姥脾氣就挺怪,從來不許人家從她家門前那塊地兒經過。對面小平房趙師傅養的大狼狗脾氣也挺怪——它專門愛蹲在鳥籠子底下對二胖爹養的鹦鹉嚎叫,弄得現在那鹦鹉一句人話都不會說,張嘴就是汪汪,可把二胖爹氣得夠嗆。

郁青頭一天說好了要和二胖他們一起去江邊兒放風筝,于是大清早頭一件事就是跑到傅潤生家裏還手絹兒。

敲了好半天,傅潤生家的門才打開。開門的是傅潤生的媽媽,穿着一身長裙,手上拎着高跟鞋。

假如門口是個男人,這會兒眼睛估計已經直了。只可惜郁青眼大漏神:“阿姨,我找傅潤生。”

那女人居高臨下地看着郁青,一句話都沒說,進屋去了。

房門開着,郁青站在門口,撓了撓自己的雞窩頭。過了一會兒,實在耐不住好奇,把腦袋伸進了傅潤生的家門。

傅潤生的家大極了,到處都是郁青沒見過的東西,客廳頂棚上還有個老大的水晶吊燈。這年頭大多數家裏還在點燈泡,郁青家裏的日光燈管已經是稀罕東西了,沒想到這裏還有更稀罕的。郁青張着嘴看了半天,覺得那上頭的玻璃墜子都在閃光。

女人不緊不慢地拿着一串鑰匙,把某扇房門打開了:“知道錯了麽?”

房間裏傳來了傅潤生乖巧的聲音:“知道了,下次再也不敢了。”

“嗯。”女人乏味道:“有人找你。”

傅潤生出來,鼻梁上戴着一副很破的舊眼鏡。看見扒在門口的郁青,他拖着腳步走了過來:“有事麽?”

天氣晴朗極了,春日的陽光灑滿了傅家漂亮的客廳,可是傅潤生的臉瞧着比牆還白。

郁青把手絹兒掏了出來:“我媽都洗好了,還給你。”

傅潤生的臉色有點兒變了。他扭頭看了一眼,發現母親也正向這邊望來。

傅母快步走了過來,看見郁青手裏的東西,半天沒說話。

傅潤生的那塊手帕很漂亮,連郁青這種小孩子都能看出來上頭刺繡的精美——梅花上的喜鵲像是要從帕子裏飛出來一樣。

郁青天性歡樂,可不是真傻。察覺到傅母身上的怒意,他小心翼翼道:“阿姨,對不起,是我向傅潤生借的……”

傅母沒理他,對傅潤生道:“誰讓你動這個的?”

傅潤生沒說話。

傅母的聲音擡高了:“這是你第幾次從家裏偷東西了?說!”

傅潤生還是沒說話。傅母忽然狠狠踹了他一腳。傅潤生趔趄了一下,又站好了。

郁青呆住了。

“說話啊!”她催促道。

就在又一腳要踹過來的時候,郁青忽然擋在了傅潤生前頭:“阿姨不要踢了……”

傅母力氣很大,郁青大腿上挨了一下,當時就向後摔去,後背正好撞到了傅潤生胸前。傅潤生幾乎是下意識地把他接住了。

傅母沒想到他會沖出來,愣了愣,半天沒說話。好一會兒,她才聽不出什麽感情道:“沒踢壞吧。”

郁青疼得眼淚在眼眶裏打轉:“阿姨你別生氣了,手帕給你。”

傅母複雜地看了他一眼,剛想說什麽,屋子裏的電話響了。

她快步去接了個電話,然後匆匆道:“我得出門了。”說完盯着傅潤生:“你等我回來的。”

傅潤生低頭看着腳尖,一句話也沒說。

高跟鞋的聲音遠了。郁青吸了吸鼻子,哇地一聲哭了:“你媽怎麽那麽兇啊!”他摸了摸自己的大腿,哭得更厲害了:“好疼!”

傅潤生陰郁地看了他一眼:“活該。”

郁青沒理會他的陰陽怪氣,抽噎道:“你不疼麽?”

傅潤生悶悶不樂道:“疼又不是什麽大不了的事。”

郁青委屈得要命,像小喇叭一樣嗚嗚地叫喚着:“可是好疼啊。”

傅潤生在他身邊坐了下來。郁青從眼淚和鼻涕裏擡起頭,發現他正盯着自己。

“你幹嘛擋在我前頭?”他語氣很怪,好像嗓子出了什麽毛病。

郁青嗚嗚咽咽道:“我不想你媽踢你嘛……”

“我媽踢我和你有什麽關系?”傅潤生問道。

郁青沒法回答這個問題:“反正我不想她踢你嘛。”

傅潤生看向郁青的目光既困惑又煩惱,不知道為什麽,那讓郁青想起張師傅家養的狼狗——剛來小院兒時,冬青去喂它,它就是一副這樣的神情。

“這和你有什麽關系呢。”傅潤生不解地重複道:“我不會給你任何好處的。”

郁青哭了半天,腦子裏都是漿糊,抽抽嗒嗒道:“你在說什麽啊?”

傅潤生直勾勾地看着他:“所以你是要當我的小弟麽?你以後會都聽我的話麽?”

郁青吸了吸鼻子:“我為什麽要聽你的話啊?”

傅潤生的臉沉了下去:“你當不當我小弟?”

郁青想都沒想就拒絕道:“我有大哥了,我大哥在念大學。”想到腿上的疼,他再次哭了起來:“我要回家。”

哪知道傅潤生一把抓住了他的手:“不許走!”

郁青把手往外抽,可是傅潤生的手勁大得不像話。他怎麽也抽不出來。

“你幹嘛!”他鼓起了腮幫:“手絹兒還你了,我要回家了!”

“陪我玩兒!”傅潤生蠻不講理道。

挺好的一個大清早,郁青先是莫名挨了一腳,現在又想走走不脫,好脾氣終于告罄。他生氣道:“不陪!”

“不陪不行!”

“就不!”他終于把手抽了出來:“你老這樣,我再也不和你玩兒了!”說完,郁青一溜煙兒跑了。

等到跑出門,又覺得好像哪裏不太對。他回頭一望,見傅潤生維持着那個姿勢,坐在沙發上,兩肩抖動着,好像是在笑。

郁青可太生氣了,他不明白傅潤生怎麽能笑得出來。于是他又一瘸一拐地跑回去,氣沖沖道:“喂!”

傅潤生沒擡頭。

郁青彎腰瞧他,發現他根本就沒笑,只是牙關咬得緊緊的,臉上全濕了。

傅潤生在哭。

郁青立刻就愧疚了。他蹲了下來,向上看着傅潤生:“你怎麽啦?”

傅潤生沒說話。

郁青撓了撓頭,還是拉住了他的手:“我們要去江邊兒放風筝,你也一塊兒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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