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二胖的奶奶去世了。據說當時幾個老太太圍在她家裏做針線,她坐在那裏,長長地嘆了口氣,頭就垂下去了。
老太太八十四了,喪是喜喪。二胖家在鄰裏和同事間人緣兒很好,老太太本人又是建國前的婦女幹部,所以出殡時來的人把院裏院外都擠滿了。丁家和他們老錢家交情甚篤,當然也去了。
因為人很多,所以一路上有點兒亂糟糟的。小孩子不被允許靠近,就只能等在外面。
郁青坐在殡儀館外的大石頭上發呆,想着二胖的奶奶。老太太性格和二胖爸挺像的,是個爽朗人。郁青還記得每年臨近過年,二胖奶奶都會做熏肉和香腸,然後叮囑二胖給自己家送一份過來。當然啦,饞嘴二胖路上老是偷吃,被二胖奶奶發現,不免會挨上幾巴掌。
郁青想到二胖上蹿下跳躲巴掌的樣子,就笑起來。笑着笑着又很難過,鼻子開始發酸。人死了會去哪兒呢?真的有另一個世界麽?二胖奶奶會見着自己爸爸麽?自己的家人有一天也都會死吧?
越想越是傷心,忍不住抽抽嗒嗒哭了起來。
一個聲音靠近了他:“呦,怎麽了,小弟弟?”
郁青抹抹眼睛擡起頭,看見是個三十多歲的男人,長得一臉斯文,頭發梳得光亮,正盯着自己看。
郁青困惑道:“你是誰呀?”
那個人笑了笑:“我是劉幹事的表弟。”他整理了一下胸口的白花,很自然地坐到了郁青身邊:“你家大人呢?”
“進去送二胖奶奶了。”郁青又想哭了:“我也想進去,他們不讓。”
那人笑了笑,湊近了他:“那我帶你進去吧?”
郁青不知道為什麽,覺得有點兒不舒服:“我家大人讓我在這兒等她們。”
陌生人擡頭看了看遠處。殡儀館門口人山人海,路邊也是人來人往的。看樣子今天出殡的不止二胖一家。
他回過頭,從兜裏掏出一塊兒巧克力:“這個給你吃。”
郁青擺擺手:“謝謝叔叔,我不吃。”
對方非要塞給他,還順手摸了摸他的腦袋。郁青的小卷毛只給長輩和朋友摸過,可他根本不認得這個人,于是生出了一股不情願,躲開了。這樣一躲,東西也就掉在了地上,順着草坡滾到水溝裏去了。
他有點兒過意不去,趕忙道:“對不起……”
那人剛想說什麽,就在這時,不遠處有人喊道:“鮑亮!過來幫個忙!”
陌生人收回手,從容地走了。走到一半,還回頭看了眼郁青。
郁青坐在大石頭上,不高興地抓了抓自己的頭發。那個鮑亮的手濕乎乎的,讓他覺得怪不舒服。現在郁青有點兒理解潤生的潔癖了。他把摸過頭發的手在短褲上蹭了蹭,癟了癟嘴。
二胖奶奶的葬禮辦得隆重。安葬結束,大巴車把大家拉到了紅苑街區最大的飯店,吃白宴。
郁青東張西望,終于看見了紅着眼睛的二胖。二胖和二胖爸爸都瘦了好多,終于能看到下巴的樣子。郁青跑過去,二胖沖他抽了抽鼻子,眼淚順着皺成一團的鼻梁淌了滿臉。老太太去世的時候,做孫子的正在外地親戚家裏,沒能見上奶奶最後一面。
有個幫忙操持的老太太跟二胖很嚴厲地說,可不興哭,這是喜喪,你老哭,你奶奶走得多不安生。
說着把二胖和郁青拎到銅盆邊,讓他倆“淨手”,然後吃一小粒冰糖“淨口”。做完這些事,才把兩個孩子放了進去。
白宴上的小孩子沒幾個。潤生家沒來人,不過聽說禮金給得相當慷慨。麻杆兒家的大人來了,但麻杆兒姥姥不許麻杆兒過來。
潤生自然和二胖坐在了一起。開宴前有不少人上去講話,是回憶老太太生前的好,李淑敏和他的老姐妹們拿着手絹兒在底下擦眼淚。
後來郁青在上去講話的人裏看到了那個要給他糖吃的人。下頭竊竊私語:那是小鮑吧,真是一表人才,前途也好。你看劉歪嘴本人不怎麽樣,他表弟生得倒很好。
服務員端了菜上來,除了開頭的白菜豆腐,後頭就都是很少能吃到的硬菜了。有酒有菜,氣氛很快就不那麽凝重了。男人們推杯換盞,開始抽煙喝酒,偌大的宴廳變得吵鬧起來。
大家雖然都來了,可似乎只是來吃東西的。郁青心裏升起了某種和年齡不相符的滄桑感,沒頭沒腦地想,原來這就是一輩子啊。
奶奶去世的事對二胖打擊很大。往常暑假,他是頭一個到處撒歡兒的,現在整天呆在家裏,悶悶地不知道在想什麽。大人肯定也是難過的,只是他們還要上班,不會留意孩子的心事。
郁青有點兒不放心。平時他天天去潤生家裏,現在則跑到了二胖家裏。其實也做不了什麽,只是陪陪二胖,聽他哭一哭,說說話。
中間潤生來找過他一次,很不高興的樣子,問他怎麽不去自己家了。郁青說要陪二胖。潤生的臉就沉了,說你這個騙子,還說是我朋友。
郁青很不解,說是朋友啊,可是二胖也是我朋友啊。
潤生立刻一聲不吭地走了,郁青在後面喊他,他也不理人。
打那之後,好像就鬧起了別扭。郁青後來好幾次在院子裏看見潤生,想和他說話,結果潤生裝作不認得他,一陣風似的走了。郁青追到院外,外頭人來人往,哪裏還有二毛的影子呢?
再去敲潤生的家門,就怎麽都敲不開了,似乎是家裏根本沒有人。可郁青聽得清楚,上樓時鋼琴聲還在響。
這可真是令人沮喪。郁青和小夥伴們在一起,雖然偶爾也鬧些別扭,但總是轉眼就忘了,哪個也沒有二毛這樣氣性綿長。而且這氣性委實來得沒有道理,郁青不過是因為陪着二胖,沒有去二毛家裏玩兒而已。
再說,二胖這樣難過,潤生一次都沒有來安慰,怎麽想都是不對的事。明明大家都是朋友。這樣一想,更加覺得潤生不講道理。可是就算他這會兒想好好同潤生講道理,總要潤生肯理人才行。
于是只得煩惱地嘆一口氣,覺得自己真是不容易。
另有一件讓人煩惱的事,便是那個劉兆龍的表弟鮑亮了。據說這人新婚不滿一年,最近被單位派到了紅苑這裏的法院來進修學習。因為離家太遠,便在表哥劉幹事家裏住下了。
劉歪嘴和丁家住一棟樓,郁青老是能碰見他。這人挺會來事兒,沒用幾天就在大院兒鄰居裏有了不錯的口碑。只有李淑敏對此持保留意見,說這人看着太滑,得留個心眼兒,且他明裏暗裏有和周蕙套近乎的意思,讓人瞧着別扭。
周蕙雖然已經年過四十了,可人還是端莊美麗的——否則也生不出一雙玉娃娃似的兒女來。她知書達禮,工作也體面,其實對她懷抱心思的男人實在是不少。只是一來她拖兒帶女,還有個婆婆;二來她自己對這事冷淡,所以這麽多年才一直是這樣。
聽了這話,周蕙多少有一點兒委屈,只得剖白道:這輩子除了康哥,我就沒想過再找別人。媽,你別想歪了。鮑亮的媳婦兒懷孕了,他同我套近乎,大概只是想生孩子時能有個熟人照應。劉幹事的媳婦兒前幾天還給咱們家送東西呢,為的不也是這個事麽。
李淑敏搖頭道:按說是這麽個道理,可是我老瞧他不對勁兒。你多警醒點兒吧。
郁芬在旁邊插嘴道:你們都說他一表人才,我看可照我爸差遠了。媽要再找,怎麽也不能比我爸醜。
李淑敏不高興道:小丫頭胡咧咧什麽呢。
眼見家裏又要叽叽喳喳,郁青抓起書包和,果斷道:我找二胖寫作業去了。
郁青在二胖家呆了一上午,臨近中午才出來,想回家看看有什麽好吃的,帶過來和二胖麻杆兒一塊兒吃。
沒想到才出門,便看見潤生一手攥着刀,一手扶着牆,很慢很慢地拖着腿往院兒裏走。牆上留下了好些血手印。
郁青吓呆了。好半天,才手忙腳亂地跑過去,幾乎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二毛!你怎麽了!你要死了麽?”
潤生看見他,把臉扭過去,繼續堅定地一步一步往院裏挪。
郁青哇地哭了起來:“我叫大人送你去醫院吧……”
潤生忍無可忍,終于翻了個白眼:“我腳崴了。”說完揚着下巴,盯着郁青看。
郁青跑過去扶他,他又狠狠把郁青推開了:“不要你管。”
郁青抹了下眼淚:“要管。你不疼麽?”
潤生答非所問,陰陽怪氣道:“這會兒知道問我了?”
郁青把他的手臂繞到了自己脖子上,決定先不和他一般見識:“我家有藥,你先上藥。”
潤生這次終于老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