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大哥去世了。

最初單位那邊給丁家的消息說是人出了事,讓家屬趕緊過去一趟。電話裏語焉不詳,再打過去,就沒有人接聽了。

李淑敏那時候正和麻杆兒姥姥在家給孩子們勾毛襪子,接到電話,當場就軟倒了。她說,完了,郁桓這是人沒了。

麻杆兒姥姥趕緊呸她,讓她不要講不吉利的話。而李淑敏只是一味地哭。

知道這件事時,郁青第一反應是不相信。大哥好好的,半個月前還寄了信和照片回來——照片上的大哥看起來笑得很輕松,背後是燕京西郊蒼翠的山脈。

李淑敏年紀大了,聽到消息直接就病倒了,郁青留在家裏照顧她。媽媽和姐姐動身去了燕京。

奶奶躺在床上流眼淚,絮絮叨叨地說着大哥小時候的事,還有他來丁家的那些緣由。郁青安慰他,說肯定只是受傷了,那邊醫療條件好,大哥那麽年輕,怎麽都不會有事的。

他真的是這樣想的。大哥畢竟那麽年輕。在郁青眼裏,只要年輕,離死亡就是很遠的。可他又忍不住想起了他沒見過面的爸爸——丁康走的時候,也很年輕啊。

照片上的丁康還是微笑着。郁青過去給他上了香,小聲道:爸爸,你要保佑大哥。

不知道為什麽,丁康的笑容看得久了,就不再那樣燦爛,而是悲傷和苦澀的。郁青摸了摸照片,不安地想,是光線的緣故吧。

母親和姐姐回來得出乎意料地快。周蕙帶着郁芬進家門時,第一句話是,媽,我們把郁桓帶回來了。

郁青喜出望外,簡直是松了口氣。他說奶奶,我就說大哥沒事吧。

哪想到他跑出去,卻沒見到大哥的人,只有姐姐紅着眼睛,懷裏抱着個小小的盒子。

郁青好半天才反應過來那是什麽。他的笑容消失了,感覺自己像是突然被人扔進了三九天的冰窟窿裏。

單位那邊說郁桓是自殺,丁家也拿到了遺物和遺書——遺書只有複印件。

那封簡單的信上沒有多說什麽,只是與家人和朋友做了個平靜的告別。郁桓說他太過疲憊,為自己活着這件事感到愧疚,希望家人能原諒他,因為這是唯一能讓他得到解脫的辦法。

郁青始終無法相信這件事是真的。那麽大一個人,怎麽會說沒就沒了?他想是不是郁桓接到了什麽保密的工作,所以要這樣瞞着家裏人。郁青把這個想法和姐姐說了,可郁芬卻痛哭起來,說人真的走了,我和媽媽親眼看到的。

媽媽和姐姐不會騙他,可郁青總覺得這不是真的。因為沒有死亡的真實感,他甚至都沒有哭。退一萬步,就算郁桓真的去世了,他也實在想不明白,大哥怎麽就活不下去了。不是好好地在工作麽,不是去了自己心儀的單位麽,不是和同事同學關系都很好麽。

沒人告訴他為什麽,就像沒有人告訴家裏人為什麽一樣。大哥的精神世界和家裏人永遠是隔絕的,郁青想,他們恐怕永遠都不會知道為什麽了。

這個家沒有男人命啊。李淑敏躺在床上流眼淚,大的小的,說走就都走了。

郁芬哽咽起來,說不是還有我和豆豆麽。

李淑敏就哭得更厲害了,她抓着郁青的手:說當初我說什麽來着,留在家這邊多好。非要走非要走,這下真的走了,一去不回頭啊。別人走了好歹有個緣由,他這算怎麽回事啊。我們養了他二十幾年啊。

郁青默默低頭,看向自己的膝蓋。膝蓋那裏的布料有點髒了。他心不在焉地想,好像好多天都沒換褲子了。

家中沉寂了好些天。李淑敏哭得夠了,終于掙紮着起來,找了熟識的白事先生,給郁桓做了場法事,将他的骨灰安葬了。

下葬那天全家都去了。郁桓的墓地和他親生父母在同一個墓園,只是隔得很遠很遠——放眼望去都是墓碑,死亡在這裏顯得那樣尋常而擁擠。

李淑敏在郁桓下葬後堅持要去看看他的親生父母。看過之後,在墓碑前哭得不能自已,自責于那時沒有攔住郁桓。要是留在家裏,現在郁桓會好好地在176廠做一份穩定的工作,沒準兒已經結婚生小孩了。

郁青還是沒有哭。他看着墓碑上陌生的名字,心想,不知道大哥離開的時候,有沒有想到他的親生父母。

大家從墓地回來,李淑敏就躺下了。郁芬擦幹眼淚,陪在奶奶床邊。

周蕙看上去很平靜,說醫院有事,我得回去一趟。豆豆,來幫媽媽拎東西,要給同事送點謝禮,人家也幫了些忙的。

郁青跑過去,提起那些東西,送周蕙去車站。

母子兩個一路都沒說話。只是走路的時候,周蕙特意繞到了郁青的外側——那一側靠近車道。郁青小的時候,媽媽領着他上街時就是這樣的。後來他長大了,周蕙就不太在這件事上注意了。

可現在她又這樣做了。

郁青心酸道:“媽……”他想說什麽,又說不出。郁青一直都沒有哭過,周蕙也沒有。處理郁桓的後事時,有熟悉的人就竊竊私語,說果然不是親生的,還是不行。當初指不定是怎麽對人家的呢。要麽怎麽好好的,非要到外地去呢。

郁芬聽見了,氣得要去吵架,被周蕙默默攔住了。

因為這個事,葬禮他們家就沒有再通知任何人。

公交車很快來了。郁青把東西遞給周蕙:“媽,你安心上班,不用惦記奶奶,有我跟姐姐呢。”

周蕙摸了摸他的頭,輕輕道:“家裏用不了那麽多人,你回去上學吧。走路看着點兒車,別理會旁人說什麽。”

郁青點頭,送她上了車。公交車開起來,他遠遠看見母親把臉埋進了臂彎裏。

郁青在馬路邊上一個人站了許久,默默往百貨商店走去。已經這個時間了,他今天不想去學校了——反正假都已經請好了。因為大哥的事,奶奶最近一直吃得很少,他想給她捎些點心回去。

秋高氣爽,街上人來人往。郁青想起小時候,大哥偶爾會在這種天氣裏帶着自己去買蘋果。要是遇上過馬路,他會把郁青直接抱起來。

郁青生下來就沒有父親,不知道父親是什麽樣的。但他想父親可能也就是那個樣子了——會讓孩子當大馬騎,會抱着孩子過馬路,會帶着孩子去公共澡堂洗澡,會把家裏最好吃的東西留給孩子。

而那時候郁桓也還是個少年人。別人家做哥哥的會和弟弟打架,郁桓從來不會,即使郁青有時候相當調皮。

長兄如父。郁青想,自己以後沒有父親,也沒有大哥了。

他神思不屬地走在街上,隐隐約約好像聽見有誰在喊自己的乳名。郁青停下來,感到自己胳膊被人拉住了。

潤生從自行車上下來,氣喘籲籲道:“怎麽在這兒?我到處找你……”

郁青愣愣道:“你才是,今天不是上學麽?”

潤生喘過氣來,低聲道:“跑出來了。”他看上去有點兒灰頭土臉的,下巴上稀疏的胡茬又長了出來,似乎比以前更硬了。

郁青沉默了一會兒:“逃課會被記過的。”

潤生沒說什麽,只是拉過了他:“上來。”

郁青遲疑道:“去哪兒?”

潤生沒有回答。

郁青猶豫片刻,還是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後座。

潤生把郁青帶去了一家很昂貴的餐廳。自行車在門口停下來時,郁青終于意識到,潤生是想帶自己吃飯。

“我不想吃。”郁青失望道。

“吃點東西就好了。”潤生堅持道:“這家很好吃。”

“謝謝你,可我不想吃。”郁青固執道:“我要回家了。”

潤生看上去有些局促,又仿佛做錯了什麽事一樣不知所措。

郁青看着他,想和他解釋,可是似乎又失去了解釋的力氣。他低聲道:“我沒事的,只是想一個人呆一會兒。你快回去上課吧,要是被發現逃學記了過,會影響以後念書和工作的。”

他向潤生揮揮手,往回走去。走出了一段路後,郁青下意識地回頭,發現潤生已經不見了。

郁青站在馬路邊上,感到一陣難以言喻的孤獨。

他本來應該回家,可是半路上卻鬼使神差地走到了江邊。夏汛早就過了,江水平闊寧靜,水中是天空的倒影。火車從遠處的江橋上轟然而過,不知道去向什麽地方。

郁青想,大哥會不會坐在某列火車上,去了遙遠的秘密基地,執行什麽特殊的任務?但這是不可能的,他看到了骨灰盒被埋葬在土地裏。

死亡到底是什麽?郁青想。大哥會去和爸爸團聚麽?還是去找自己的親生父母?會不會見到二胖的奶奶?要是能見到就好了,二胖的奶奶那麽熱心,肯定會願意照顧大哥的。說不定老太太還會問問二胖怎麽樣了。可是大哥離家好多年,大概不太能答得上來。老太太問不出來孫子的近況,估計會很失望吧。

想到二胖奶奶的慈祥和爽朗,郁青笑了笑。可那笑容很快就消失了。

他突然感到腳下發軟,在江堤上趔趄了一下。就在這時候,一只手閃電般地伸了過來,緊緊拉住了他。

郁青回過頭,看見潤生緊緊抿着嘴,站在自己身後。他的手那麽穩,稍微一用力,就把郁青拉回了欄杆邊上。

郁青愣楞地看着他翻過欄杆,在自己身邊站住不動了。

兩個人誰都沒有說話。郁青突然意識到,自己現在和潤生一樣,有了不願意對人說的心事。因為無法說,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他們都不再是小孩子了。

水退了,江灘露出來了老大一片。有許多人在那裏帶着孩子挖江蚌。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年把正在往水裏跑的小孩子撈了起來,讓他坐在自己的手臂上。

郁青的眼睛模糊了。他擦了擦眼睛,可淚水越來越多,很快就淌了滿臉。郁青怎麽擦都擦不幹淨,終于蹲下來,把臉埋在膝蓋裏,痛哭起來。

溫暖的手遲疑地落在了他背上。

郁青轉過身抱住潤生,像小時候那樣開始嚎啕。

他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只知道後來太陽很大,曬得人眼冒金星——他也說不準,因為他頭暈得厲害。

潤生一直都沒有說話。最後還是郁青哭夠了,啞着嗓子開了口:“你知道麽?人死了會變得好小好小啊。”

他向潤生比劃:“就剩那麽一點點了。”

潤生輕輕道:“我知道。我也見過。”

郁青擡頭看他。潤生的眼睛深邃又平靜,郁青便也慢慢平靜了下來。

以前他覺得潤生很多時候太過冷漠。現在他幾乎感謝這種冷漠。

可是那又不是全然的冷漠。潤生注視了他片刻,伸手擦了擦他的眼淚:“別哭了。”

郁青點了點頭,眼淚卻又掉了下來。

潤生把他穩穩地扶起來:“我送你回家。”

郁青慢吞吞地爬上了他的自行車後座。潤生出發前,卻忽然舔了一下自己的手指。

秋風吹幹了郁青臉上的淚水,也讓他慢慢清醒了一點。他這才意識到,潤生是在嘗自己眼淚的味道。

這好像沒什麽不對,因為郁青小時候自己也舔過自己的眼淚。可又好像十分不對,因為潤生已經不是孩子了。

但他什麽都沒有問。長時間的哭泣讓他疲憊而遲鈍,無法思考更多的事了。

回到家,郁青和潤生一起上樓。

李淑敏睡着了。郁芬在守着她。看見潤生進門,姐姐眼睛紅了:“謝謝你過來。”

潤生很像個大人的樣子,對郁芬道:“郁芬姐,節哀。”轉身看到客廳櫃子上的靈牌,他很自然地過去給郁青和爸爸和大哥都上了香。

做這些事時,他的儀态看起來熟練又标準,甚至還帶着幾分從容和優雅。

郁芬嘆了口氣,似乎是說給郁青,又似乎是自言自語:“潤生長大了啊。”

潤生和郁青要好,郁芬和他也不見外,給他端了茶和午飯,就回去守着奶奶了。

郁青已經洗幹淨了臉,歉意道:“沒什麽好吃的,就素包子。”

潤生不在意,拿起了一個:“沒事兒。”

“對不起啊。”郁青坐在床上:“我今天……”

潤生搖了搖頭:“都說了沒事兒了。”他咬了一口包子:“挺好吃的。”

郁青哪裏能不知道二毛呢,那是個沒有肉不吃飯,肉不好吃也要皺眉頭的人。但他什麽都沒說。他在潤生身邊坐了片刻,起身打開了抽屜。

鐵匣子裏有兩把嶄新沒開封的剃須刀,據說是研究所發的日用品——這是姐姐整理大哥的遺物時找到的。郁桓留下了不少這樣的遺物。走之前,他把沒有用上的新東西都整整齊齊地收拾好,留給了家裏人。

郁青拿起了一把,遞給潤生:“這個給你用吧,我大哥留下來的。是新的。”

潤生擡頭,卻沒有接:“這是遺物吧?”

郁青愣了愣,突然意識到潤生可能有忌諱。他放下了手,黯然道:“啊,也是。好像不太好。”

沒想到潤生忽然伸手,把剃須刀從郁青手裏拿走了:“那我就不用買了。有刀片麽?”

郁青下意識微笑了一下,鼻子卻又酸了:“有,我給你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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